何胜莉
摘要:本文通过剖析杜甫诗中反复出现的“白鸥”意象明指“隐逸”实含“求仕”的心态,揭示了唐代士人在中国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大背景下对此传统的偏离及其政治、文化缘由。
关键词:杜甫;白鸥;精神家园
杜甫天宝七载(748)献诗韦济,诗中提到:“今欲东人海,即将西去秦。……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承丈二十二韵》)似乎这位昔日文坛宠儿在两次求仕不成的打击下自觉有才莫展,功名无望,从此欲远泛江湖,隐遁尘世了。但事实上,杜甫此后旅食京华,十年困蹇,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进仕门路。虽然杜甫一生之中都未能真正隐退,始终汲汲于名利的追求,但其诗歌中时常流露出的隐逸思想却值得我们深思:为何在进仕为时所尚,读书人奔竞科场、驰鹜仕途,幻想出将人相,建立宏伟功业的唐代,士大夫们仍然认为隐世也不失为一条有志之途?他们又是否乐意走上这条道路?
杜诗中的“白鸥”这一超逸出世生活情趣的象征典出《列子·黄帝》,其文云:“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日:‘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这里的“沤鸟”即“鸥鸟”,意指“无机”之心,后引申出种种与隐逸相关的词语,如:押鸥、鸥鸟、鸥心、鸥沙、鸥波、鸥波萍迹、鸥伴、鸥社、鸥盟、鸥鹭盟、鸥情、鸥闲、鸥梦、鸥泛、鸥驯、鸥鹭忘机,等等,为历代文人所用,借以形成与官宦生涯相抗衡的出世境界。以杜甫为例:
杜诗中出现的“鸥”这一意象共计39次,包括以“鸥”为题的诗一首。此外,还提到了北郭生、孙登、愚公、隐沦、颜阖、梅福、羲皇上人陶渊明、严君平、郑子真、邴汉、曼容、巢由、商山四皓、刘岩、鹿皮翁、庞德公、东山隐者峨眉老、青城隐者常少仙、华盖君等人,以及鹿门山、小有天、桃源等隐居之地,可见其对上古前朝的高士、隐者、出世神仙之流是心羡不已的。他还为当世的隐士、方外人也作了不少诗,如《题张氏隐居二首》、《元都坛歌寄元逸人》、《贻阮隐居》、《寄赞上人》、《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寄司马山人十二韵》、《覃山人隐居》等等。至于杜诗中时常喟叹的“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蓴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何时占丛竹,头戴小乌巾?”《(奉陪郑附马韦曲二首》之一)以及“欲浮江海去,此别意茫然”(《送韦书记赴安西》)之类表现遁世的话就更是不胜枚举了。
如果我们就此以为杜甫向往或陶醉于忘机脱俗的隐逸情怀,甚至愿抛弃世俗的官累财赘,那就大错特错;其实这不过是他在不能够实现其理想社会的建构时选择除社会以外的另一领域自然来安顿心灵,甚或借以求仕的一种手段而已,否则他何不干脆归隐山林,躬耕田园,或是求仙学道去呢?不单杜甫,唐代历朝士人即使是在755年安史乱后既无圣主,又无明治的恶劣政治环境下(肃宗李亨外受道士女巫之惑,内遭宦官李辅国之制,昏庸无能;代宗李豫宠信宦官鱼朝恩;德宗李适又只知道搜刮民财以充内库),仍是宦心不改,这不能不说是唐代士人的一大特色了。
由于中国士人(尤其是儒者)继承的先秦道统就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导致他们产生了社会拯救(有道则见)和心灵自救(无道则隐)的双重人格。而唐代(尤其是盛唐以前)的士人充分体味到“文德”政治带来的思想自由,科举和统治阶级重用庶族文人的种种措施激发的自信和主体意识,使他们在“退”和“进”,“仕”和“隐”,“自救”和“救世”两难中可以做一个主动的选择。和“乱邦”、“无道”,因此士人以“隐”为荣,以“富且贵”为耻的六朝相比,唐代是何其有幸,成为士人心目中可以大行其道的理想天下。
首先是有一个圣贤之君——唐太宗。他认为:“古来帝王,以仁义为治者,国柞延长”,又认识到“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唐吴兢《贞观政要·求谏》),这完全符合士人“仁治”的社会理想——不止是和睦有序,更重要的是可以实现“君臣共理”。初唐的陈子昂在《府君有周文林郎陈公墓志文》里就说过:“昔尧与舜合,舜与禹合,天下得之四百余年;汤与伊尹合,天下归之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天下顺之四百年。”臣一可作君权的工具,使君主的意志得以贯彻实施(这通常是佞臣借以换取恩宠荣华的进仕目的),二可作君权的限制者,以文、论、谏、行种种方式迫使君主的行为和意志有一个适宜的范围,并引导现实的君主推行士人的社会价值观(这自然是士人人世的终极目的和理想目的)。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正是后一目的的总括。杜甫本人对唐太宗是颇为推崇的,有“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的赞誉。对于唐玄宗,杜甫也认为是“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故此还发出了“九五之后,人人口以遭唐虞;四十年来,家家自以为稷高”(《南郊赋》)的感慨。不独杜甫,唐代士人大概都庆幸自己生处在这个儒家思想得以实行的朝代。晚唐的皮日休即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里说道:“仲尼之道否于周秦,而昏于汉魏,息于晋、宋,而郁于陈、隋。遇于吾唐,万世之愤,一朝而释。”这里的“万世之愤”,无非是有才难施,壮志未伸的痛苦而已。如今“一朝而释”,难怪士人们要“投刺干谒,驱驰于要津;露才扬己,喧腾于当代”(《旧唐书·杨绾传》),即使是“身在江湖之上”,也会“心游魏阙之下”《(舊唐书·隐逸传》)了。从这一点来说,士人的主体精神已转向现实政治,不再把自逸的世界当作首选,甚至认为已没有心灵自救的必要。
其次就是优待于庶族的科举使士子们进身高层,以“道统”与“政统”相抗衡成为可能。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里说:“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其实早在唐太宗时,科举就已显示出它的巨大威力。它使得士人们终身以显贵为人生追求,因为“三百年来,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紱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王定保《唐摭言》卷九“好及第恶登科”条)。整个唐代,为了成为兼“游士”、“侍臣”和“名士”于一体的“御用文人”,士子们是汲汲营营,乘着请托、干渴求仕之风盛行,奔走于权要之门。这也是唐代进身的特别之处——不止科举一途,还可以有其他方式,尤其是大臣举荐。韩愈尝云:“今天下九州四海,其为土地大矣;国家之举士,内有明经、进士,外有方维大臣之荐,其余以门第勋力进者又倍于是,其为门户多矣”《(进士策问·七》)。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以打通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臣门路为上策,正如薛登上疏武则天所言的“驱驰府寺之门,出人王公之第。上启陈诗,惟希咳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旧唐书·薛登传》)。“温卷”风习,再加上交游、求仙、访道、退隐(隐逸在唐代也可算是一种进身手段,下文将会论及),就使得杜甫的好友李白“人翰林,名动京师”(魏颢《李翰林集序》),还得以被召人禁掖。毫无疑问,杜甫在这种成功先例的鼓励下是断不会“没浩荡”去的,这可以以他写给众多左丞、学士、谏议、京兆、都督、侍御、中丞等等的诗来说明:虽然其中不乏真情实意的友谊,但也有许多溢美之词甚至可说是阿谀奉承,比如他赞美张垍的“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赠翰林张四学士垍》)、“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以及赠鲜于仲通的“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这两人皆非贤臣——由此可见杜甫想登要路津的心情是何其迫切。这同时也说明了唐代士人在“天下有道”,“邦有道”时,是一定要“见”,要“到青冥”(《赠陈二补阙》)的,一方面是因为“贫且贱焉,耻也”,另一方面是因为“道”虚“势”实,不“达”又怎能做到“兼济天下”呢?更何况杜甫还自认“有道出羲皇”、“有才过屈宋”(见赠广文馆博士郑虔的《醉时歌》,两句前均有“先生”二字,也可看作杜甫自矜),唐时又尤重文才(参看《唐六典》卷二《尚书·吏部》),又岂会轻易“脱身事幽讨”《(赠李白》)、“试觅姓庞人”(《赠别郑链赴襄阳》)?
唐代不仅没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如三代以前之隐者;“寄身世外,全志守节”如两汉之隐者;“皆欣欣于独善,鲜汲汲于兼济”如六朝之隐者,反而出现了不少依隐钓名者。如“扬言隐逸,实欲邀求时誉“的杜淹(《旧唐书》卷六六)和“终南捷径”的卢藏用(《唐诗纪事》卷十),大都是“托薛箩以射利,假岩壑以钓名,退无肥遁之贞,进乏济世之具”(《旧唐书·隐逸传》)之辈。即如新旧《唐书·隐逸传》所列的凡二十九人(其中还有很多是道士),也是或图逃避纷争(如王绩、武攸绪),或是弗屑尘秽(如朱桃椎),或则炼丹修道(如刘道合、司马承祯),或为张扬个性(如田游岩),或求养性修身(如孟洗、孙思邈),并不是真正无意于出处。事实上,他们还视隐逸为高尚之举。在这二十九人中,仅有朱桃椎、孙思邈、卫大经、李元恺和秦系五人终身未仕,其中孙思邈还动过人仕的念头(隋文帝辅政时,以国子博士召他,他没去,不过密语人日:“后五十年有圣人出,吾且助之。”可见还是有当官的打算,只是事不逢时而已。见《新唐书·隐逸传}》。所以在唐代,隐士反而要像张志和那样“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严光之比”(李德裕言,见《新唐书·隐逸传》)方显高明。总的来看,唐代的隐士并不反对进仕,也不以争取功名利禄、获得朝廷赏识为耻,即使是屡征不就,他们和推荐者以及其他官僚权贵们的关系还是交好的,和前代“不事权贵”的隐士截然不同。
由此,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唐代士人的精神状态和前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初衷已是大异其趣。这些“赛傲”、“褊躁”“才高负气”、“矜诞”、“傲荡不羁”、“自负经画”、“恃才傲物”的文人为了出人头地是无所不用其极——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陈子昂的“碎琴赠文”(见《全唐诗话》引《独异志》),李邕的“不愿不狂,其名不彰”《(旧唐书·李邕传》),正是这种品性的展现。试想唐代文坛官场充斥的大都是这类好贪竞的人物,又怎会象六朝那样产生大量真正的隐士呢?两《唐书·隐逸传》里也只有一个朱桃椎是“澹泊绝俗,被裘曳索,人莫能测其为”《(新唐书·隐逸传》),有前代之风而已。杜甫虽然也感觉到了士风浇薄,而发出“已悲素质随时染”的感叹,但最使他愤慨的还是“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J惧弃捐忍羁旅”(《白丝行》),终究是把重心放在了“兼济天下”上,而“独善其身”这个精神家园在有唐一代可说是失落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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