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细民盛宴》以80后作家的细腻笔触聚焦于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伦理关系,揭示家庭成员之间在日常生活掩盖下的人情与人性。《细民盛宴》用独特的书写方式探讨现代家庭伦理关系的困境及其解决方法,即从秩序的“和谐”走向温情的“和谐”。
【关 键 词】《细民盛宴》;家庭伦理;历史书写;和谐
【作者单位】周承国,吉林警察学院。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A
《细民盛宴》是80后女作家张怡微“家族试验”小说系列的扛鼎之作,原载于《收获》2015年长篇专号春夏卷,一经出版就斩获台湾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评审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等众多奖项,还曾入围2016年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这部小说可以算是她“从青春文学走向生活场”的代表作品[1]。小说以一个在两个再婚家庭里生存的年轻女子袁佳乔的成长经历为主线,细致地描摹了时代大变革中一家三代人的悲欢离合。这样的主题对于一个80后作家来说,描写起来并非易事。该小说不仅立足当下,还通过主人公的回忆对过去的两个时代进行回首。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敏锐观察力和感知力书写当代年轻人在家庭伦理关系中的种种复杂心理和行为,以一个再婚重组家庭的变迁来重新审视现代青年人的家庭观念,思考中国人如何在家庭层面走向和谐、进而促进整个社会和谐的宏大主题。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和谐”不仅是指国家层面的和谐,更是作为组成国家的一个个小家庭的和谐。因此,这部小说所关注的焦点——“家庭”使小说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小说中三代人都在为着家庭的和谐而努力,虽然在过程中经历了种种挫折和磨难,但都在最后形成了和解。
一、《细民盛宴》的“细”与 “盛”
小说题目蕴含着一种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意味,有着古典文学背景的张怡微也将古典气息深深地浸染在自己的小说中。“细民”一词在古文中是平民的意思,《晏子春秋》里便记载着“不顾细民,非存之道”。由此可见,“细民”所指类似于佛教中的芸芸众生。“细民”一词又常与“市井”一起出现,“细民”的故事就是百姓的故事,而百姓生活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小说描写的是作为“细民”的工人群体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但工人群体的“细”,也并非“细小”的“细”或不痛不痒的“细”,而是平凡的“细”。正是因为他们的平凡,才具有普遍性,读者才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作者张怡微在“细民”和“盛宴”的对比中表达了这样的思想:“我本人就是细民中的一员,而所谓‘盛宴,不过是我所见过的婚丧嫁娶的团圆、饮食起居的人生要义。对普通人来说,离散总是大型的,团圆却很小,这种反差很能打动我。”[2]小说以主人公袁佳乔被父亲哄骗到爷爷家与继母见面,一家人在将死的爷爷的病床前打麻将的场景为开篇,又以“我”在父亲和继母的家中吃饭为结尾。这些打麻将的娱乐场景、吃饭的场景,都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而小说中多次情节的突转,比如“我”与梅娘的第一次见面,“我”和小茂的婚姻的开始和结束,也都是在饭桌上达成的。
如果说“细民”的“细”不是着意于细小的“细”,而是着意于平凡的“细”,那么“盛宴”的“盛”也并不是着意于场景恢弘的“盛”,而是在这些场景中所表现出来的分别和团圆的“盛”。由此可见,作者想要探讨的“细”与“盛”更多的是表现在心灵层面,与家庭伦理关系紧紧相连。除血缘外,能够将一家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无非是心灵层面的“情”。这样的“情”在夫妻之间是“爱情”,在父母子女之间是“亲情”,在兄弟姊妹之间则是“手足之情”。家庭伦理的日常其实就是“情”的日常,“细”和“盛”的落脚点都在“情”上。“细民”不“细”,“盛宴”也不“盛”,作品中表现的是如何处理好日常家庭生活中的“细”和“盛”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家庭能否走向和谐的关键。
二、家庭关系中的“和解”与“和谐”
在中国文学史上,家庭伦理关系一直是小说中经久不衰的主题。五四时期,对传统家庭的批判和对现代家庭的书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如冰心的《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对时代大变革下两代人思想冲突的描写;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对历史转折时期封建大家族的描写;老舍《四世同堂》等小说对市民阶层家庭的刻画。海派作家更是有这样的书写传统,如茅盾的《子夜》、张爱玲的《金锁记》等小说都曾将家庭伦理关系的重构作为其创作表现的重要主题。
同样作为上海作家的张怡微似乎也继承了这样的一种传统,但她在自己的创作中加入了新时代80后作家独有的情感体验与思考。她的小说透露出一股平静又肃然的气息,家族中家庭与家庭的纷争似乎总是处于悬置状态,但却又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巨大的改变,每一个个体的命运都被深深缠绕。然而,不同于茅盾《子夜》“社会百科全书”般的描写,也不同于张爱玲《金锁记》的情节跌宕,《细民盛宴》是单纯而朴素的。其单纯表现在专注于平凡人,专注于普通的个体。即使小说里穿插着诸如20世纪工厂改革以及房屋拆迁兴建浪潮这样的历史事件,小说的主题也没有离开过个人本身。小说对普通人的关怀令读者感到亲切,读者不仅能从中感受到历史和现实,也能从中读到自我。而“朴素”则表现在小说没有波澜壮阔的情节,行文节奏非常缓慢,一切似乎都是草蛇灰线,一切又都顺理成章。小说“从头到尾都笼罩着一种看似沉静实则冷冽、看似平和实则哀伤的氛围,袁佳乔那看似随和柔弱的外表下透出一股子决绝刚毅之气,这两个基调如同为作品装上了一个大功率的吸盘,读者也就不由自主地被其牵着走了,什么情节、细节都于不知不觉中被忽略”[3]。作者用自己深厚的文学涵养和巧妙的文学技巧,不紧不慢地讲述一个简单明白的故事,将自己的思想一点点贯穿其中又毫不突兀。
小说故事内容单纯,情节朴素,主题却很深刻。首先,作者将主人公袁佳乔的家庭设定为一个非典型的特殊家庭,是父母离异后又分别结婚的重组家庭,比原本正常的家庭多出了繼父和继母两个人物。重组家庭中会有一般家庭有的普通矛盾,也会有一般家庭不会有的特殊矛盾。相较于一般家庭,重组家庭追求和谐家庭关系的路途更为坎坷。作者用这样一种近乎极端的设置,引导人们去思考如何在充满矛盾和摩擦的家庭生活中寻找和谐。尽管小说中家庭成员之间总是处于纷争的局面,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我”和小茂,这三代人的家庭似乎都是分崩离析的,但最终都走向了“和解”。爷爷去世后,奶奶和爷爷的情人相互搀扶着共同生活;父亲和母亲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听到小茂再婚并生下一个儿子的消息时,对告诉“我”消息的人说“那很好啊,他们家是喜欢儿子的”,并打从心底里认为小茂会成为一个好父亲。这些“和解”都只能算作“和解”,并不能称其为“和谐”,毕竟这些“和解”都带着妥协的意味,或是对自己的妥协,或是对他人的妥协,或是对生活本身的妥协。endprint
然而这种妥协在家庭生活中是远远不够的,作者的别具匠心正在于此,家庭生活本身的复杂性让“和解”不易,让“和谐”变得更加困难。正如前文所述,能否走向“和谐”的根本因素其实是如何处理“情”,用“情”去融化人与人之间的坚冰,即使是胆小的小茂也懂得安慰“我”:“你没有你说的那么惨。”继母借继父之口表达对“我”的喜爱,告诉“我”:“其实我和她一样,我也觉得你很好的。你真的不要觉得自己很不好。虽然你也有很多很多的不开心,但是我们都理解……她从大老远来,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我跟她的意思,是一样的。”[2]而“我”也终于鼓起勇气问继母梅娘:“妈妈,你现在都吃素啊?”“我”用十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让继母走进自己的心中。
在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中,家人之间的矛盾和摩擦让“和谐”并不容易实现,但我们却可以通过“和解”走向“和谐”。
三、由秩序的“和谐”到温情的“和谐”
小说中,爷爷的去世让“我”的爱恨情仇都尘埃落定,父母都分别再婚而拥有了新的人生,“我”和梅娘逐渐亲近。如果说这算是解决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巨大矛盾的话,那么这样的局面只能算是一种秩序上的“和谐”。甚至可以这样说,“和解”本身带来的也只是秩序的“和谐”。而如何从秩序的“和谐”过渡到更深入人心、更为牢固的温情的“和谐”,则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也是《细民盛宴》带给我们的启示。
“和谐”这个词汇自古有之,儒家文化中对于个体有“君子以和为贵”的思想要求,对于自我与他人又有“君子和而不同”的具体要求,对于自然与人类社会则认为“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而到了今天,“和谐”被赋予全新的内涵,在辩证唯物主义和谐观中,和谐是指对立事物之间在一定条件下具体、動态、相对、辩证的统一。和谐社会也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内容,在和谐社会的构建中,家庭和谐是重要的一环。
家庭伦理关系的“和谐”与否,其实是一种个人的伦理选择。伦理总和道德相提并论,但很多时候伦理选择和道德选择并不一致。在西方,“善恶的概念是与伦理意识的概念同时出现的”,《圣经》中“亚当和夏娃通过吃智慧树上的果子从而能够分辨善恶,完成了伦理选择,终于从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变成了有伦理意识的人” [4]。善恶作为二元对立的概念,其中包含着道德的因子,这样的道德往往是一种理性的道德,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判定,成为人在世俗生活中以及家庭伦理关系中自我行为规范的标准。无论是俄狄浦斯杀父娶母,还是哈姆雷特为父报仇,都在家庭伦理关系的选择中糅杂了善与恶的选择。而在东方,伦理选择又是如何进行的呢?在《细民盛宴》中,张怡微给了我们一种解释。小说中继父告诉“我”继母对“我”的认可,觉得“我”是“很好的”。这里的“好”,带着上海方言的多重意蕴,极其琐碎迂回。对于继父、继母来说,袁佳乔的“好”与“不好”,以及“没有什么不好”与“很好”,实在很难找到一个临界点来区分,其实是“无用”的。然而这就是细民生活的原相,就是“我”心中的“情”与“不情”。与原生家庭的情感折磨相比,这些嫁接的伦理虽然脆弱,却是良善的。“它附着于破碎婚姻的果实之上,也不可能结出没有负担的硕果,处处是分寸,处处是静默。既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是一种互相观看的家庭内部关系。”[5]
事实上,中国人不仅在家庭关系中善于说“好”与“不好”,在社交中也会使用类似的表达。这种“好”包含的正是一种个体对于自我和他人关系的暧昧性定位,有表面的秩序的“和谐”,也有内心深处的温情的“和谐”。而这种定位本身就是一种衡量,衡量关系其实就是在衡量“情”。《细民盛宴》带给我们的启示正在于此,小说中衡量的手段便是“正名”。“正名”作为孔子哲学思想的一个关键词有着重要的内涵,孔子在《论语·子路》中提到“必也正名乎!”其内涵是,“在社会关系中,每个名都含有一定的责任和义务。君、臣、父、子都是这样的社会关系的名,负有这些名的人都必须相应地履行他们的责任和义务”[6]。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种在社会中应当承担的“名”,其实也包含了在家庭生活中的责任和义务,小说结局中主人公袁佳乔叫梅娘“妈妈”的行为,正是一种“正名”。“正名”成为一种身份确认,它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尽管这个过程花了十年的时间。“正名”从表面上看是秩序和谐的一种,其中却包含了东方式含蓄的温情的和谐,家庭伦理关系便在不知不觉中由秩序的“和谐”走向温情的“和谐”。
四、从小家的“和谐”到大国的“和谐”
作为一部描写家庭伦理的小说,《细民盛宴》有着重要的出版意义。首先,从文学传统来说,它延续了现当代文学中对于家庭伦理的探讨,并开掘出新的角度。从作者细腻的笔触和精彩的描写中,我们能够体察“细民”的人情与人性,反思在家庭关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发现构建家庭伦理和谐关系的种种因素,从秩序的“和谐”走向温情的“和谐”。
其次,《细民盛宴》也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作为个体的人应当以何种方式、何种要求去进行伦理选择,这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息息相关。由秩序的“和谐”到温情的“和谐”,《细民盛宴》也为现代人探讨新型的家庭伦理关系、人际交往模式提供了一种参考。
最后,《细民盛宴》从“和解”走向“和谐”的探讨也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提供了一种范式。现代中国家庭的伦理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对于家庭和谐的探讨势在必行。而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角度来讲,需要重点关注家庭伦理关系。和谐社会包括了个人自身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各系统、各阶层之间的和谐,个人、社会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整个国家与外部世界的和谐这五个方面,其中个人自身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各系统、各阶层之间的和谐都与家庭伦理关系的和谐息息相关。“先秦时代,儒家就指出家庭是国家的基础。《孟子·离娄上》载:‘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因此,儒家强调家庭管理得好坏直接关系到国家统治秩序及社会的稳定发展。《大学》中讲:‘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这就把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同国家的兴衰联系起来了,并提出了儒家伦理思想的一个总纲领,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此,‘家齐而后国治,便成了中国传统家庭教育的指导原则。”[7]对于每一个国民而言,国家是一种信仰,引领着我们的思想,支撑着我们的信念。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当我们每天从睡梦中苏醒,面对的是我们的家人,经营的是我们的家庭生活。但这二者却是牢不可分的,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讲求“家国情怀”的国家。“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只有当一个个小家庭走向和谐时,我们的国家才能走向和谐。《细民盛宴》用青年的眼光重新审视现代家庭,让青年的话、青年的观念在青年的笔端表达出来,这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突破。
参考文献
[1]凤凰网. 张怡微:从青春文学走向更大的生活场[EB/OL]. (2013-06-14)[2017-10-10]. http://news. ifeng. com/gundong/detail_2013_06/14/26380447_0. shtml.
[2]张怡微. 细民盛宴[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3]潘凯雄. 小说叙事还可以这样推动[N]. 文汇报,2017-04-12.
[4]聂珍钊. 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张怡微. “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有关的两点想法[J]. 文艺争鸣,2015(6):131-135.
[6]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第2版)[M]. 涂又光,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42.
[7]张丽丽. 和谐家庭:理论与实践探索[M]. 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4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