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郢
2016年夏,泰山石敢当博物馆征集到一方元代泰山石敢当碑石,高70cm,宽41.5cm,厚11cm。碑阳正中为楷书“泰山石敢当”五字,右上角文已漫漶,左下角之文为“□(大)元延祐五年岁次戊午吉日”(以下据此简称“延祐碑铭”)。这一碑石发现,对研究石敢当民俗文化演变具有重要价值。
历代所传“石敢当”碑石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为“石敢当”三字形式,另一种为“泰山石敢当”五字形式。现存最早的三字碑,是南宋人林进晖所立修路记石,碑石上端横刻“石敢当”三字,其镌刻时代在绍兴年间(1131-1162年),今存福建福州於山碑庙廊(以下据此简称“绍兴碑铭”)。*王铁藩:《绍兴“石敢当”发现记》,《闽都丛话》,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1995年,第453页。而最早的五字碑,研究者原多认定为金代“皇统碑铭”。此碑原立河北涞水,傅增湘1933年所作《涞易游记》记称:“涞水县如意院尼道一首座幢记:两截刻,上截经梵书,下截记正书,八面刻。皇统六年岁次丙寅十二月丙申朔二十五日乙时,在涞水西关百衣巷。”*傅增湘:《藏园游记》,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年,第48页。碑已久佚,今有拓片存于台北“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关于此碑,叶涛先生在《泰山石敢当》一书中作过以下论述:“傅斯年图书馆收藏的泰山石敢当拓片共有两组,一组名为‘金如意院尼道一首座幢记’,共两张拓片,在第一张拓片上有‘泰山石敢当安镇吉利’的字样。另一组名为‘金泰山石敢当蒙古文’,共有8张拓片,在第一张拓片上有‘元亨利贞泰山石敢当安吉’的字样,在第8张拓片的一段文字中,出现有‘皇统六年岁次丙寅十二月丙申朔二十五日乙时建’的字句。在第一组拓片的文字记载中,讲述了俗姓邢氏尼姑的家世,碑文所涉及的时代只提到‘大金’,但没有具体年号。第二组拓片明确提到的‘皇统六年’是金熙宗完颜亶的年号,为公元1146年,亦为南宋高宗绍兴十六年,这与福州於山顶碑廊中保存的南宋绍兴年间的石敢当碑是在同一时期。”*叶涛:《泰山石敢当》,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10页。对于叶著这一鉴定结论,崔广庆先生提出商榷,其指出:“笔者细审这些拓片发现诸多问题:首先是大金皇统六年是金熙宗年号,时间为公元1146年……既然是金代皇统年间的石碑,为何会有尚未发明的蒙古文字?再者,‘泰山石敢当’五字与蒙古文字重叠,设想如果这一组字是同时刻上去的,刻者一定会避开重叠部分,不会刻重而影响到其它字迹的显示。第三,根据‘金如意院尼道一首座幢记’拓片,可推测这很可能是刻画佛像佛经用的,因为只有佛像佛经才使用‘幢’。如上所述,这种石碑存在着被‘翻刻’的可能性很大”,其下征引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叶昌炽《语石》“北地之幢,改刻‘泰山石敢当’五字”*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卷三《金石》,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71-72页;叶昌炽:《语石》卷九,中华书局,1994年,第526页。等相关记载后认为:“这两条笔记的故事很相似,都是说一些佛幢佛经被改刻成‘泰山石敢当’,并且这种现象往往误导后人认为其时代久远。此外傅斯年纪念馆里面的石刻‘泰山石敢当’字体明显和后来的明清石刻通行的正楷字体相符合,故而笔者推断这块石碑被翻刻的可能性很大,‘泰山石敢当’的出现不能藉此判定为金元时期。”*崔广庆:《泰山石敢当起源研究》,《泰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2015年3月笔者在“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目验这组拓片,发现所谓“金如意院尼道一首座幢记”与“金泰山石敢当蒙古文”,实为同一组拓片的不同命名,而非并列的两种碑拓。这组拓片共八纸。上段(占三分之二)竖刻“泰山石敢当”五个双钩大字,其上有“元亨利贞”四小字,其下有“安镇吉利”四小字,以及混刻的七列梵文(原著录为蒙古文,经请专家辨识实为梵文);下段(占三分之一)题为《大金燕京易州涞水县如意院道一首座幢记》,系记述涞水尼姑道一修禅事迹,共十行,行十四字,其文末有系年“维皇统六年岁次丙申朔二十五日己时建”,其下有小字“门人恒净、恒谨、恒均、恒湛、恒戒、恒遍、恒巧、恒昱”,当为立石者。通过复验原拓,明确可知所标“皇统六年”,实为“道一首座幢记”的镌刻时间。“泰山石敢当”五字虽与“幢记”同处一石,但内容与形式均迥不相关。故无论此五字是何时所刻,都与“幢记”文末的“皇统”纪年无关,傅斯年图书馆将本组拓片编目为“金泰山石敢当”,实有误导之嫌。有鉴于上,“涞水五字”尚不能视为最早的“泰山石敢当”石刻。
泰安新发现的“延祐碑铭”,与涞水碑拓相较,不仅居中大书“泰山石敢当”,同时有明确纪年:“□(大)元延祐五年岁次戊午吉日”。由于碑石上并未镌有其他内容,因此完全可以认定,此一年款正是“泰山石敢当”五字的镌刻时间。延祐为元仁宗年号,其五年当公元1318年。且从字口漫漶程度看,纪年十二字与大书五字完全相同,尚未发现有作伪痕迹。目前所知带有年款的“泰山石敢当”诸碑,尚无早于此年者,“延祐碑铭”也就成为当之无愧的最早五字碑石。
“石敢当”信仰的源头,可追溯到汉代史游《急就篇》中“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之语,唐大历间福建莆田镇石也题有“石敢当,镇百鬼,厌灾殃”之辞。但在这些早期文献中,所出现的均是“石敢当”,这说明最早传播的这一灵石崇拜风俗,尚与泰山无涉。尔后在历史变迁中,“石敢当”才渐与泰山相结合,演变为“泰山石敢当”。但对于这一结合的具体时间,研究者有不同认识。
传统的观点是在明清时期*李露露:《我国民间的灵石信仰》,《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95年第2期;袁爱国:《泰山风俗》,济南出版社,2001年,第91页。,或上推至明代,如李伯涛举证称:“枣庄市底阁曾发现一块奇特的岩石,……上刻有‘镇宅煞鬼,隆庆二年立’字样,……隆庆二年即公元1568年。”*李伯涛:《泰山民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6年,第338页。张犇据此认为:“虽然资料记载‘泰山石敢当’大规模出现是在清初,但其出现时间可能应早至明代。”*张犇:《羌族“泰山石敢当”现象的文化成因》,《民族艺术研究》2011年第1期。但所引明代石碑并未出现“泰山石敢当”字样,故此说尚存疑。又《兰州古今碑刻》据甘肃榆中存明“泰山石敢当”碑,将其形成时间溯至明初:“‘泰山石敢当’五字,隶书,每字约10×14厘米,刻在未琢磨之自然青石上,石高约1.40米,上窄下宽,上部仅宽40厘米,下部最宽处约90厘米。此石左侧下有楷书小字‘大明洪武戊申年金州城邑工竣,知州张峦上石’。石原在榆中城北门外面路侧,1980年前后移榆中县博物馆保存。张峦,据《重修榆中县志》载:‘明,张峦,洪武元年任。’刻石所称‘洪武戊申年金州城邑工竣’即本人任金州知州之洪武元年,即戊申年(1368)修竣金州城池刻石以纪念之。”*兰州市政协文史委:《兰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一辑《兰州古今碑刻》,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6页。似乎言之凿凿。惟经调查,该博物馆负责人称,该题记系1980年移碑入馆时由工作人员加刻。故这一纪年实不可信*周郢:《名山古城》,五洲传播出版社,2015年,第99页,明初说遂失去文献依据。吕继祥援引清初王士禛记载后称,“据此可知,‘泰山石敢当’流行于清初,其出现时间可能早到明代”*吕继祥:《石敢当初探》,《民俗研究》1989年第2期。。周丽芸也划定在明末清初*周丽芸:《关于泰山石敢当与泰山的历史渊源分析——田野调查法的介入及意义》,《大众文艺》2017年第11期。。鲁宝元则认为应在清初:“但在‘石敢当’的前面加‘泰山’两个字很可能是始于清初的,而且与道教有关。”*鲁宝元:《石敢当——日本冲绳所见中国文化留存事物小考》,《唐都学刊》2003年第1期。
延祐石敢当
叶涛先生根据前述金代“皇统碑铭”,认定其结合时代在宋金之际:“宋金时代出现泰山石敢当,这是和泰山信仰的发展与演变的历史,以及泰山信仰在整个中国社会文化发展中所占有的重要历史地位相吻合的。……因此,宋金时代泰山石敢当的出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叶涛:《泰山石敢当》,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20页。此说得到许多研究者认同。*郭秀清:《福州石敢当信仰述论》,赵麟斌主编:《闽台民俗述论》,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68-276页;蒋铁生:《泰山文化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9页。笔者过去也认同此说,参见周郢:《泰山与中华文化》,山东友谊出版社,2010年,第259页。但崔广庆先生对此说提出商榷,他认为“在明代之前‘石敢当’和‘泰山’结合的几率是很小的,我们发现的唐宋碑刻、以及宋元时期的笔记都证明了这种推测”;“‘泰山石敢当’的出现据现有文字资料是在明中后期开始,……可以推测,‘石敢当’与‘泰山’的结合是在明代中晚期,逮及明代末年‘泰山石敢当’已经较为流行,自清以后‘泰山石敢当’逐步定型”,“傅斯年图书馆里面的金元‘泰山石敢当’拓片石刻很有可能是翻刻,不能藉此来判定‘泰山石敢当’产生的时代在金元时期”*崔广庆:《泰山石敢当起源研究》,《泰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新发现的“延祐碑铭”,不仅进一步明确了“泰山石敢当”五字出现时间不会晚于元代中期,且“逗透”了一段湮没史实,那就是“泰山石敢当”最早的发祥地,应在泰山附近。
石敢当风俗变迁过程,如周星所指出“约有二个起源地区。一是南方起源区,以福建为中心,二是北方起源区,以山东为中心”*周星:《中国和日本的石敢当》,“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民族学研究所资料汇编》,(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1993年。。根据宋人记录(王象之《舆地碑目》)和碑刻实物(“绍兴碑铭”),最初的“石敢当”镇石风俗应源出于福建,然后由闽中向北方传播,其间与泰山信仰发生联系。泰山从秦汉开始地位渐次上升,随着宋元加封帝号而达顶峰,成为域中第一圣山。“山”与“石”本相联难分,当“石敢当”信仰同声威显赫的“泰山”发生碰撞时,遂“两好成一好”,两种源起不同的信仰奇特地嫁接在一起,成为新兴的“泰山石敢当”风俗。诚如研究者所论:“古人以为天下大山只有五岳,其中惟泰山最高,神明居之,意为泰山之石,足可压倒一切也。”*胡嘉烓:《泰山石敢当考》,《学生文艺丛刊》第六卷汇编第二册,1934年。“作为中国山岳崇拜代表的泰山信仰,与灵石崇拜代表的石敢当,在‘山’与‘石’这两种互相联系的观念方面,本来就有十分盛行的背景下,泰山信仰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逐渐具备的通天、求仙、泰山治鬼、地狱观念、平安吉祥等固有内容,与石敢当的驱邪压殃镇鬼等文化内涵,自然就融合在了一起。”*叶涛:《泰山石敢当习俗纵横谈》,《文化月刊》2013年第7期从情理上推论,这一结合,最初必定发生在泰山信仰的核心区域,也就是泰山所在的泰安区域。新出“延祐碑铭”原石位置,系在今肥城北部与长清孝里镇交界处之村落*原收购者圣缘斋文物店赵传磊提供之信息。。这为上述推论提供了坚实佐证。
至于两者结合时间,碑铭虽纪年延祐,但其源头还应更早于此年,如据以上溯至宋元(金元)之际,或与史实相去不远。由于宋元之际泰山信仰的传播深远,“今岱宗之庙遍天下,无国无之,无县无之,虽百家之聚,十室之囗(里),亦妥灵者”*元至正间《重建东岳庙碑铭》,碑在山西蒲县。。因此整合后的“泰山石敢当”风俗也随之广布寰内,其影响力远超越原来单一的“石敢当”,五字碑铭也取代三字之石,成为镇石镌文的主流。嘉靖万历之际人姜准《岐海琐谈》记述:“人家正门及居四畔,适当巷陌、桥梁冲射,立一石刻将军,半身埋之,或树石刻‘泰山石敢当’字,为之压禳。”*(明)姜准:《岐海琐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73-174页。此前后之杨慎《升庵经说》、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李贽《焚书》、午荣《鲁班经》、王君荣《阳宅十书》等在记录镇石铭文时,也均采用“泰山石敢当”之文。甚至这一铭文还出现在当时戏曲舞台之上——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抄本《钵中莲》传奇第十出《园诉》中,“场上设石碑一块,上画虎头,下出‘泰山石敢当’五字。”剧中且以“生”扮泰山石敢当一角。*孟繁树、周传家编:《明清戏曲珍本辑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足见这一民俗之深入人心。
“延祐碑铭”的发现,为我们展示了“泰山石敢当”信仰传播中的一个关键节点,颇为重要,应予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