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晋南
先秦礼乐活动中经常使用的“鼗*音táo,鼗、鞉、鞀三字相通,行文均写作“鼗”。(鞉、鞀)”,就是现代人俗称的“拨浪鼓”、“货郎鼓”或“货郎鼗”。近现代民俗中的拨浪鼓主要是儿童玩具和货郎叫卖的工具,一般不被看成乐器,但是商周时期的鼗鼓不但是乐器,而且还是十分重要的庙堂和军队乐器,在当时的礼乐活动中担当着不可替代的角色,其作用和地位与现代人心中的拨浪鼓可以说有天壤之别。
作为商周礼乐器体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鼗鼓这种乐器的形象理应在当时的文献、图形纹饰等相关资料中有所反应,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并未从这类资料中将鼗鼓的形态识别出来。以往学者大都认为中国最早的鼗鼓形象始见于汉代的画像石,而没有注意到鼗鼓图形的出现其实可以上推到更早的商周时期。通过与汉画像石中的鼗鼓图形相对照,可以确信,商周族氏铭文的“庚()”字就是鼗鼓的象形。如果从商代晚期算起,鼗鼓形象出现的历史可以由汉代向前提早一千年左右。商代后期金文中的“庚()”字才是目前所见中国最早的鼗鼓形态。
以鼗鼓图形的识别为线索,还可以发现,商代曾经有过一个以鼗鼓形象为族氏铭文的显赫家族——鼗族。这个家族本是世代掌管鼗鼓演奏及相关礼仪活动的乐师家族,以鼗鼓图形为族氏,意在突显其家族的传统和荣耀。鼗族曾长期定居于殷都安阳,与商王室有联姻关系,曾掌管商朝的军事、册命方面的事务,可是随着商朝的灭亡,鼗族迅速衰落,该族专用的精美青铜礼器流散四方,其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个曾经具有辉煌历史的家族以自身的衰亡见证了商周之际发生的那场影响了众多族群命运的深刻历史变迁。
鼗鼓的制作有久远的历史。古代文献说到鼗鼓的起源一般是上溯到史前时期,宋代高承《事物纪原·鼗》中引《吕氏春秋》佚文“帝喾使垂作鼗”,还引《通历》“帝喾平共工之乱作鼗”。*(宋)高承:《事物纪原》,中华书局,1989年,第104页。帝喾、垂和共工都是传说中五帝时代的人物,其所属具体时代难以考实,大致可以理解为新石器时代末期。《尚书·皋陶谟》也有“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的记载,其所记时代是尧舜禹时期,也属史前时期。《诗经·那》“猗与那与,置我鼗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描述了演奏鼗鼓祭祀祖先的场景,郑笺所说“置我殷家之乐,鼗与鼓也”*(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685、1686页。,肯定了商代庙堂祭祀使用鼗鼓已属常制。从商代演奏鼗鼓的情形向上追溯,再结合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的鼓、磬、笛等乐器的事实来分析,上引古代文献所述鼗鼓起源于帝喾时代的传说基本可信,鼗鼓可以说是华夏民族音乐史上最早发明和使用的乐器之一。
鼗鼓的起源如此古老,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鼗鼓图形却要远远晚于鼗鼓实际创制和最初使用的年代。木革材质的鼗鼓难以长久保存,故先秦考古发掘中迄今没有鼗鼓的实物出土,人们对先秦时期的鼗鼓形态也较少留意。
以往说到鼗鼓的最早形态,大都将西汉末年画像石中鼗鼓图形作为典型实例。河南唐河电厂曾发现一组西汉画像石,其中一幅乐舞图中有3名乐师左手持排箫吹奏,右手持鼗鼓摇动演奏乐曲。一般认为这就是最早的鼗鼓形象。除此之外,鼗鼓的形象还见于河南唐河新店新莽时期的郁平大尹冯君孺人墓乐舞图,东汉时期的河南南阳宛城区军帐营乐舞图,七孔桥乐舞图,河南邓州市长家店乐舞图,河南方城县东关乐舞图,河南郑州出土乐舞图,河南新野樊集泗水捞鼎图,山东嘉祥县五老漥乐舞图,山东滕州龙阳店乐舞图,山东滕县西户口西王母百戏车骑图,山东沂南北寨村乐舞图以及陕西绥德出土乐舞图。*金维诺主编:《中国美术全集·画像石画像砖》,黄山书社,2010年。这些画像石画像砖中的鼗鼓都以实用为主,与排箫、笙、埙类乐器配合来演奏乐曲。只有河南新野樊集泗水捞鼎图中鼗鼓用于鼓舞士气和助威。由于功能偏于实用,而非象征性的仪仗品,这类鼗鼓形制都很相似,也都比较简单,细长的手柄接通或贯穿圆形的小鼓,鼓面两侧缀有小坠儿,手持长柄摇动,小坠儿左右敲击鼓面发声。这种形制与东汉郑玄所描述的鼗鼓形状和用法“如鼓而小,持其柄摇之,旁耳还自击”*(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春官·小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89-893页。完全吻合。
因此,上文列举的这一组商周青铜器族氏铭文就是先秦时期鼓面顶端带有装饰的鼗鼓的形像。这组族氏铭文多见于商代末期器,所绘鼗鼓形态要比西汉末年的画像石中的鼗鼓形态早一千年左右。
通过与汉画像石中的鼗鼓形态对照分析,可以确定商周族氏铭文中由圆形鼓面、长柄和两下垂的小坠儿组成的主体构型以及繁化的长柄上部带有装饰物、下部安放底座的完整构形,都是对当时鼗鼓形态的描摹。根据这一分析,我们可以把中国最早出现的拨浪鼓图形的年代从汉代上推到更早的商代晚期。
铭有鼗鼓形态铭文的青铜器是宗庙重器,这些青铜礼器在商周时期被视为权势的标志和贵族身份的象征。鼗鼓图形出现在青铜礼器上不是随意之举,而是作器者对鼗形高度重视的反映,是作器者从某种原始宗教信仰出发,对鼗形赋予特定的意义的反映。鼗形被赋予这种特定的意义,是与鼗鼓本身在当时礼仪活动中的重要地位密不可分的。
商周时期的鼗鼓,形状和发声原理与汉代鼗鼓并无不同,但在功能和地位方面差异巨大。汉画像石中造型简单的实用拨浪鼓已经很接近后世玩具性、招徕性、鄙俗化的拨浪鼓了,而商周时代的鼗鼓却是大型礼仪活动中经常使用到甚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乐器。在拥有鼗形族氏铭文的贵族统治者心目中,鼗鼓绝非普通的乐器,而是礼乐制度的象征。
鼗鼓最初可能有一定的军事功能,是战场上使用的号令之器。鼗,是一种造型和用法特殊的鼓,按先秦的普遍观念,“师之耳目,在吾鼓旗,进退从之”,*(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氏传·成公二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98页。“鼓,乐之君也”,*(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十四“鼓”字引《五经要义》,齐鲁书社,1987年,第412页。鼓在乐器中居于核心主导地位。特别是在战争中,鼓声指挥部队行进,能够传递信号,激发士气。作为鼓类的一种,鼗鼓自然很有可能和鼓一样成为“师之耳目”和“乐之君”。尽管从先秦史料中还没有发现直接使用鼗鼓指挥作战的实例,但从鼓的功能类推,鼗鼓具有战鼓那样的军事功能是可能的。鼗鼓一人单手手持即可击发如鼓一般的铿锵之声,比需要放置和双手持鼓槌击发的一般战鼓还有不小的优势。根据商周族氏铭文,商代鼗族中有担任“马”者,应是后世“司马”一类的军职,也从侧面说明鼗鼓与军事或许存在某种联系,鼗鼓用为“师之耳目”大有可能。
据先秦文献的记载,鼗鼓更多地被用于庙堂祭祀和册命仪式中。商周人在祭祀天地和祖先时必须有古老而神圣的鼗鼓演奏乐曲。《周礼》一书中十分重视鼗鼓的演奏,《春官》载“小师掌教鼓、鼗、柷、敔、埙、萧、管、弦、歌”,“瞽蒙掌播鼗、柷、敔、埙、萧、管、弦、歌”,而“眡瞭掌凡乐事播鼗”,小师教授诸乐,而瞽蒙、眡瞭都直接职掌播鼗。《周礼》中多种乐器并称时,鼓、鼗必定列在首位,可见鼗鼓在乐器中的地位很高。*(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89-893页。还有上文所引的《尚书·皋陶谟》和《诗经·那》中以鼗鼓祭祀祖先的宏大场面,也显示鼗鼓在祭祀中的重要地位。《周礼·大司乐》记载,冬日至(冬至)在地上圜丘以雷鼗配合其他乐器降天神而礼之,夏日至(夏至)在泽中方丘以灵鼗配合其他乐器降地示而礼之,在宗庙以路鼗配合其他乐器可以降人鬼而礼之,据郑注,八面的鼗鼓称雷鼗,用于祀天;六面的鼗鼓称灵鼗,用于社稷;四面的鼗鼓称路鼗,用于享鬼。*(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春官·大司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46页。鼗鼓被分成不同级别,分别用于不同层次的祭祀仪式,尤可显示鼗鼓在大型国家祀典中的重要作用。
《仪礼·大射仪》曾特意提及“西阶之西,颂磬东面……鼗倚于颂磬西紘”,*(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大射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4页。强调鼗鼓要设置在诸乐之西。《仪礼》素以右、西为尊,郑玄认为象征“不忘古”*(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士冠礼》郑注“玄酒,新水也,虽今不用犹设之,不忘古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页。的玄酒也在西侧摆放。鼗鼓被认为应当设置在诸乐之西,说明当时人心中鼗鼓确实是一种古老而神圣的乐器。
鼗鼓还有节乐的作用,《仪礼》郑注云“鼗以节乐之器”;《礼记·王制》郑注云“柷、鼗皆所以节乐”,*(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4页;《礼记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32页。鼗鼓声响极具节奏感,能控制乐曲的节拍,掌握整首乐的节奏和主要旋律。《汉礼器制度》说“鼗节一唱之终”,*(清)孙希旦:《礼记集解·王制》引叔孙通《汉礼器制度》,中华书局,1989年,第330页。《诗经·那》毛《传》说“鼗鼓乐之所成也”,鼗鼓还被视为一段吟唱的结束或整段乐曲完成的标志,可见商周人心中鼗鼓是最崇高的乐器之一。
《礼记·王制》载“天子赐伯、子、男乐,以鼗将之。”郑玄解“将”为“执以致命”*(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礼记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32页。之意,也就是说天子使者会手执鼗鼓,宣布天子的册命,赐给伯、子、男乐器,册封给他们人民、疆土和权利;“将”字还可解为“激将、激励”,天子在接见分封各地的诸侯时,会有专职人员一边播鼗,一边激励受封者在外拱卫王室,踊跃建立军功。由此可见,鼗鼓在先秦册命仪式中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先秦册命仪式上负责播鼗的人,就是《周礼》记载的掌管播鼗的乐师。播鼗乐师演奏宗庙祭祀乐曲时控制乐曲的节拍;在册命典仪中为宣读天子册命的人播鼗伴奏,都说明播鼗乐师在当时的官制体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所掌乐器鼗鼓是王朝礼乐制度的象征。《论语·微子》记有“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三国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89页。一事,所述诸人都是王室或公室的专职乐师,其中的“播鼗武”就是当时一位掌管播鼗的乐师。《论语》此段记载或说是指商朝末年纣王时事,或说是春秋后期鲁哀公时事,从其中播鼗武排序的靠后,地位低于太师挚等人的情形来看,这段记载很可能说的是春秋末期鲁国公室乐师流散的情况。大概时代越早,鼓、鼗一类的乐器地位越高,掌管鼗鼓演奏的乐师及其家族的地位也越高。播鼗武的排序如此靠后与商代鼗鼓地位十分显赫的事实不合,这已经是鼗鼓在乐器体系中重要性有所下降的情形。不少学者考证此段记载的背景,所得结论与这里根据鼗鼓地位变化所做的推测也是一致的。
商周青铜器族氏铭文中以鼗形为族氏铭文的家族应当就是当时掌管播鼗的乐师家族。他们以执掌的礼乐器为族氏铭文,既表明了自己的执掌,还彰显了家族的尊贵地位。
这一家族的族器有65件*曹淑琴:《庚国(族)铜器初探》,《中原文物》1994年第3期。曹淑琴先生梳理69件庚器,其中弓形器实为“鸟丙”器;调色器未见;《汇编》9.1417与《综览》196.57均未见;《三代》著录觶、爵为一件即《集成》08048;《故宫》30期与《三代》16.6.5为一件即《集成》08412;流入美国的“癸卯相作父丁彝”未见其他著录;《故图》下398和《善斋》4.87为一件即《集成》06445;“庚册宁父丁”觶“庚”与其他形制明显不同,不是一类,故不录;山东邹县城关小西韦出土的“庚父庚”磨损不辨,不录。故暂时仅录65件。之多,一般释作“庚()”,前辈学者对其多有考释,也不乏将其与商周礼器联系的说法,如吴大瀓曾提出该族氏铭文是上古礼器的象形,是臣子受命册封时陈设的礼器;周萼生认为它多与“册”相连,是作册史官的花押签署。*曹淑琴:《庚国(族)铜器初探》,《中原文物》1994年第3期。郭沫若先生在《释干支》中提出这个族氏铭文是一种上古可摇乐器,应释作“庚”,康、唐等字均从之,而有“康乐”意,太康、少康、天乙唐、太庚、南庚、盘庚和祖庚名号皆从此字,但是郭老却因声将“庚、康、唐”阳部字与同为阳部的上古乐器“钲”联系,*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见宋镇豪、段志洪主编:《甲骨文献集成》,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而徐中舒先生则敏锐的指出文献中的“钲”无耳。*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8年。遗憾的是他们都没有明确的指出,这一族氏铭文就是商周时期鼗鼓的象形,因而也就没有发现这个家族可能是商周时期掌管播鼗的乐师家族。
这一乐师家族最初可能在商王室执掌播鼗,因此会以所掌乐器为族氏,来彰显自己的执掌。殷墟小屯西北地1号墓*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青铜器》,文物出版社,1985年。出土了商末乙、辛时期的5件鼗族器*鼗豕器有《集成》01855父丁方鼎,06183觶,06381父乙觶,08865父乙爵和《集成》03418马鼗豕马父乙簋。铭有“鼗豕马”,而且“马”左右对称,与表官职的“册”一致,因此鼗族的一支在殷末可能担任了“马”一类的官职。
由于鼗鼓这一重要的礼乐器在商周册命仪式中的重要作用,因此鼗族人在商末担任的也大多是“执礼、册命”*柳诒徵:《国史要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陈锦忠:《先秦史官制度的形成与演变》,台湾大学1980年博士论文。的史官,因而商末的鼗族族氏铭文以“鼗册”居多。李伯谦先生曾提出过“职官徽号”的说法,认为“册”显示了该族担任的职官。*李伯谦:《举族族系考》,《考古与文物》1987年第1期。结合上文提到的《礼记·王制》中的记载,鼗族人可能担任史官,册命仪式中执掌播鼗,因此以“鼗册”为族氏铭文。
从65件鼗族器的时代和出土地来看,这个以鼗鼓为族氏的乐师家族在周代早期之后急剧的衰落,再不见商末的显赫。因为这65件鼗族器中有51件属商代后期,31件甗、觚、斝、觶、卣、尊、盉、瓿都是商代典型器,而象征爵位的21件爵更有20件是商代器。如果鼗族在周早期还有商末的荣宠,断不会出现如此的情形。而且,鼗族器还单件单件的分散出土于周代早期的贵族墓葬中,如:
这个商末执掌鼗鼓演奏,助王执礼册命的显赫乐师家族——鼗族在西周早期逐渐湮没无闻,以自身的衰亡见证了商周之际社会的深刻变革,与商周之际许多被征服的族群一样从中国历史上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