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委
如何想象或描述战国秦汉文学,或者如何以“可理解”的形式在当代语境中“再现”战国秦汉文学?这样的问题并不好回答。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首先要借助某种类型的叙事架构,因为只有确定了描述或想象的逻辑,建立了一种事物的秩序,才会有“故事”的讲述。而史的架构几乎是目前战国秦汉文学研究能够采用的唯一选择,本文所使用的“战国秦汉”一词,就是史学的用语。那么,它是战国秦汉文学研究唯一有效的架构吗?恐未必然。但至少在目前,我们还很难摆脱对史学逻辑的依赖。如何讲述历史,也会有不同的叙事模型,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有精彩的表述,笔者无须赘述。*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1-4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历史的描述或想象需要清晰的时间线作为基础,在时间线基础上,选择哪些内容、如何讲述它们,则需要一些基本的共识。没有这些共识,研究者之间就没有了对话的基础。这些共识并不是研究中处理文献或思考问题的方法,而是研究者在开始研究工作之前,就已经按照某种研究的传统而选定的“做法”,或者可以称之为“惯例方法”。比如在作品研究中,研究者会很自然地从修辞、技巧、思想以及文学史意义等方面去思考,而没有反思自己为什么会从这些方面来切入,这就是“惯例方法”的意思。它们是文学研究中的“方法的方法(元方法)”,或者也可以叫“地下方法”,因为它们并没有出现在研究的表层。文学研究的地上建筑是以这些地下方法为基础的。我们知道,中国文学研究中的一些主要的“惯例方法”许多源自西方学术传统,甚至可以说主要来自欧洲19世纪文学史研究的传统,但对其适用性和有效性罕有清醒的反思。
战国秦汉文学研究因其材料特点,那些成为研究“默认程序”的“惯例方法”很多都不适用或适用性存疑,兹略举五条,以供讨论:
近一百年来,战国秦汉文学文献研究往往纠缠于作者、真伪与成书年代这三个问题,遗憾的是,这些问题似乎永远纠缠不清。它们在被提出之前,研究者默认了这样一个假定:战国秦汉古书的主体部分有一个精确的成书年代,但我们几乎找不出一部这样的战国秦汉文献。
《春秋》三传、特别是《左传》成书问题的研究大概可以算这个问题最有名的例子了。洪业《春秋经传引得序》曰:“《春秋》一经,今附于《公羊》、《穀梁》、《左氏》三传以行。经文大同而小异,三本孰得其真,学者不能无疑。传文引史释经,更复彼此离殊,孰得《春秋》著者笔法之真谛,孰得隐、哀间二百四十余年实事之真相,又成千古疑案。二千年来,学者抑扬异致,取舍不同,驳辩既烈,转益纷拏矣。”[注]洪业:《春秋经传引得序》,载《洪业论学集》,22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20世纪以来,关于《左传》成书年代问题的讨论尤其热烈,预言、岁星纪年、冬至日误差均成为判断《左传》年代的“坚实”证据,但三者所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据预言判断,《左传》大约成书于公元前4世纪的某个时刻,卫聚贤的结论是公元前425年至公元前403年之间,梁启超判断在公元前381年之前,刘汝霖则认为应该在公元前375年至公元前340年之间,赵光贤判断是公元前375年至公元前352年之间,杨伯峻的看法则是公元前403年至公元前386年。还有许多学者曾就这一问题提出过推断,兹不赘述。[注]黄觉弘:《左传学早期流变研究》,8-4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新城新藏根据《左传》中岁星纪年问题,判断《左传》成书在公元前365年至公元前329年之间,[注]新城新藏:《东洋天文学史研究》,369-428页,上海,中华学艺社,1933。陈久金甚至更加精确的定为公元前365年,这与预言得出的结论比较接近。[注]陈久金:《从马王堆帛书〈五星占〉的出土试探我国古代的岁星纪年问题》,载《中国天文学史文集》编辑组编:《中国天文学史文集》,48-65页,北京,科学出版社,1978。但是,《左传》中历日的记载却直接将此书成书年代下推到了西汉晚期。《左传》中的历日往往与鲁历不合,多数先天一二日,因此王韬判断这些历日是后人追改,[注]王韬:《春秋历学三种》,10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而张培瑜更为准确的推算了《左传》历日,特别是据两条“日南至”的记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西汉太初历施行期间,《汉书·五行志》所记其时日食绝大多数发生于历法的晦日。可知是时历法后天约为1日。《汉书·律历志·世经》中刘歆用《三统历》推得,僖五年正月辛亥朔、十二月丙子朔、襄二十七年九月乙亥朔(因再失闰,传书十一月)、昭十七年六月甲戌朔、昭二十年正月乙丑朔(失一闰,传言二月),等等,都与《左传》说法完全相同。三统四分之法,300年朔差1日。公元前1世纪时《三统历》后天1日,那么用《三统历》推算600年前(前7世纪)的历日,一定会先天1日,这与《左传》所增历日先天情况基本相符。也就是说,《左传》历日的先天情况与《汉志·世经》用《三统历》推得的大致相同。说明《左传》历日与周历、《三统历》有着某种关系。”[注]张培瑜:《中国古代历法》,182页,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
张先生其实已经判断出今本《左传》中的历日记载很可能是刘歆或其后学据《三统历》增入,但却没有明说。因为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即:“这二条日南至资料与以《三统历》等历法推算相合,因而可认为是刘歆或者其他人篡入。但也可以作相反的解释,即《三统历》等历法在制定时是把这二条资料当作实测资料考虑在内的,所以它们应与此等历法符合。但据春秋日食记录,日食大都发生在朔,而此资料朔日差误一日以上,是难以解释的。”[注]陈久金:《历法的起源和先秦四分历》,载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编:《科技史文集》(一),19页,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8。《左传》新增历朔有18条,多数先天(包括这两条“日南至”之朔日)。若《三统历》仅依据《左传》新增历朔来制定,而不考虑《春秋》日食记录及其他历朔资料的话,是不可思议的。因此,《左传》新增历日应为后来增入,增入的时间当是西汉中后期,极有可能就是刘歆。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的结论虽然不能成立,但刘歆确曾染指于《左传》,恐也是事实。
另外,高本汉据语法判断《左传》成书于公元前468年至公元前300年之间,洪业发现今本《左传》有避讳“邦”、“盈”的现象,故此书似写定于汉惠帝时代。
总之,依据不同的材料类型,对《左传》成书年代的判断也会有不同。学者们对每一类材料的考证,尤其是对预言、历法的考证又坚实无比,似无法否定。但这两种途径的考证得出的结论却相差很大。因此,只能说《左传》是一部累积成书的著作,没有固定的或单一的成书年代。于是,《左传》也就无所谓作者、真伪了。
可以说,作者、真伪和成书年代三个问题,在战国秦汉研究的方法论层面上都是伪命题。战国秦汉典籍多数都属于长时段文献,它们之间排不出一个先后次序清楚的年代序列,任何有这种构想的做法,都将是徒劳的。但为什么我们又热衷于探索成书年代问题呢?也许还是老套的研究模式在作祟。文学的思想、情感、风格、技巧、历史位置等问题都需要一个时间的坐标,需要作品背后的作者,也就是需要任何作品都有一个清晰的年代。
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基本模式形成于20世纪初,那是进化论盛行年代。1928年8月,《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发行,卷首傅斯年先生《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云“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注]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先秦卷》,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似乎这是无须特别说明的一个认识,足见当时进化论之风行。那时绝大多数《中国文学史》的叙事中都有进化论的影子。绵延至今,进化论的幽灵一直在文学史研究中徘徊。从《老子》、《论语》到《庄子》、《孟子》,是说理散文的进化;从《诗经》到《楚辞》,是诗歌语言的进化;从永明体到近体诗是诗歌格律的进化;从魏晋志怪到唐传奇是古小说的进化等等,这样的想法或叙述几乎就是文学研究者的常识。另外,许多著作还会提到文体的衰落,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生物体的生长与衰老。这种简单的进化论模式,甚至会自动地创建进化链,我们每一个受过文学史教育的人,似乎都能摸着树状进化图谱,把诗歌、文章、小说、戏曲的生长轨迹给复述出来,这么清晰的图谱,其有效性自然值得怀疑。
首先,我们是否相对全面地看到了古代的材料?就战国秦汉时代的材料而言,今天即便是能够看到当时1%的材料也是奢望。以《汉书·艺文志》为例,其所录图书多数散佚。“兵书略”录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数术略”录百九十家,二千五百二十八卷;“方技略”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这三“略”二百七十九家,近四千卷(篇)文献中,除《吴孙子兵法》、《魏缭》、《山海经》、《黄帝内经》等四部流传下来,《齐孙子》出土于银雀山汉墓外,其他尽数失传。相对而言,“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中,流传于后世的略多,但在整个《汉志》当中,所占的比例依然不会很高。同时,我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汉志》所录仅仅是未央宫藏书,这些书虽然大体可以反映当时精英知识的主要文献类型,却不可能是当时的所有文献的表征,毕竟这批藏书只有一万多卷,而汉代及其以前的文献自然远不止这些。尽管我们不能确知具体数目,但从世界其他文明的同时期文献流传量来看,汉代的文献恐怕绝不止一万多卷,如亚历山大时期的图书整理就有近七十万卷。因此,依据这么少的材料所看到的进化和线性的历史,是不是一种“被制造”的进化?
战国秦汉时代那些流传下来的文献与当时的文献总体相比较,大约也就是一些零星的碎片,如果我们把当时的文献总体想象成一只50厘米高的瓷瓶,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数量不多的几毫米大的碎片。依靠这么点碎片,是很难复原那个瓶子的形状的。各种战国秦汉文学史的讲述,恐怕会是我们利用零星文献臆想出来的一只没有意义的瓶子。
其次,文字书写的特点能否等同于语言表达的特点,或者说文字与语言的发展是否具备同步性?进化论思维的潜在逻辑之一,是对早期历史的“原始”假设。在处理文字的历史时,中国的殷商时代成了可确证的源头。于是,另外一个不加反思的惯性思维就出现了:将文字的使用阶段与人类的表达能力和思维能力的发展等同。文字的质朴未必等同于思维和表达的质朴。如果我们考虑到殷周时代之前长达数千年的文明发展的话,就会知道殷周时代的甲骨文、金文的文字表达水准并不能看作是那个时代的语言表达水准,那个时代真正体现当时人“文学”水平的应该是口头文学,而非书面文学。如果我们具体到春秋晚期至西汉初年这一时段,从孔子时代到孟子时代仅仅一百多年,我们先人的文学表达力会出现文学史中所描述的那种飞跃吗?从文字以来的历史看,这的确是一段相对较长的时期,但从文明的历史看,孔子与孟子之间的时差几乎可以忽略。在书面文字表达成熟的东周时代,孔子时代的文学与孟子时代的文学,乃至荀子时代的文学,会有多大的不同?
再次,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代文献是否就是原初的面貌?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对于战国秦汉文献来说,抄写、版刻中的讹变倒在其次,关键的问题是西汉晚年刘向的图书整理。目前传世先秦秦汉文献,多数经刘向整理校勘过。群书今本绝大多数以刘向校本为祖本。这次文献整理重构了绝大多数传世的先秦秦汉文献,成为诸多经典文献流传历史中的根本性转折。与此同时,刘氏父子还构建了一个体系完整、条理清楚的学术图谱,被班固继承在《汉书·艺文志》中,成为后人阅读、理解和想象先秦的起点。更为重要的是,刘氏父子的文献整理也是我们面对先秦秦汉的视点——即我们在按照刘向、刘歆父子的方式“观看”那时的文献。
因此,就目前所能够掌握的文献来说,我们既不能确定一些相似的语言特征之间存在连续性的关联,也无法判断不同时代的人物之间存在知识方面的承袭,即我们不能在文字能力等同于表达能力这种荒谬的前提下,依据片段的、非原貌的材料来构造线性的文学研究的史学假设。
战国秦汉文学研究、特别是涉及具体的作品时,研究者往往假定文本有内在的统一性,即假定文本总体上是一个有唯一“作者”的“完足”的“一次性”作品。即便文本存在前后重复或矛盾,研究者也会从“理解”与“阐释”的角度加以分析,竭力弥合文本内部的裂隙,呈现其整体的意义。比如《离骚》,多数解读者首先是假定它是完全属于屈原一次性创作的作品,当然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我们不能无视其他可能性。比如它还很可能是一个复合文本,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观点,胡适的《读楚辞》(《努力周报》1923年)就已经认为《离骚》等屈原作品类似于《荷马史诗》,是一些早期的口头文学,后人将之归于屈原名下。[注]胡适:《读楚辞》,载《胡适文集》第三册《胡适文存二集》,7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后来,冈村繁的《楚辞与屈原——论屈原形象与作者的区别》(《日本中国学报》1966年)亦曾留意《离骚》、《九章》等作品的复合特征。[注]冈村繁:《周汉文学史考》,50-8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近来,柯马丁在一些学术会议上也提到了这一问题。即便我们不同意上述诸人的看法,至少我们应该承认《离骚》文本的内在统一性是存疑的。[注]关于此问题的详细辨析参见常森:《屈原及楚辞学考论》,1-13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文本内在统一性假设源于后世对早期文献流动性估量的不足。同时,后人对汉人整理前代文献的工作多有忽视,以为《汉书·艺文志》载录的就是战国秦汉时代流传的文献,而没有意识到许多经典直到刘向父子校书,才最终成为《汉志》中的卷帙样式。
刘向校书之前,古书多为开放性文本,因此西汉成帝之前流传的署名为汉人的典籍,其文并不仅限汉代文献,甚至不以汉代著作为主。纯然为汉人著作的,除了《楚汉春秋》、《盐铁论》等少数几部外,多数西汉文献实际上是战国秦汉文献的汇总,且以战国文献为主。艾兰在《关于中国早期文献的一个假设》一文中说:
在春秋后期或战国时代,人们开始将同类文本进行归纳收集,其中包括《诗》、《书》、《礼》,门徒们也开始记录他们导师的言辞。这些收集起来的文本开始传播,特别是同一导师的门徒之间,并被聚集为规模更大的文集。这类的文集不一定有顺序。更为重要的是,它们的内容往往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尾。我这么说是为了说明,有文集以后,更短的文集和单篇文章还同时流传,这些文本也被组合起来进行传播,也可能经过添加、删减或修订。而不同的人对于文本的收集与组合也不尽相同。例如,孔子的《书》和墨子的《先王之书》既有相互重合的地方,但又显示出差异。
这个推断的价值之一在于,它有助于解释自汉代以来一直困扰中国文献传统的真伪问题。此外,即使书写于帛卷上的版本在汉代变得明晰以后,仍然有简短的“古文”竹书和早期丝帛稿本流传,并被收藏于皇家图书馆。以上假设说明,这种松散的古文文献,来自于学术气氛宽松活跃的战国时期。它们既是中国文献的最初形态,也是汉代新订隶书文本的来源。[注]艾兰:《关于中国早期文献的一个假设》,载《光明日报》,2012-01-09。
她的推断大体不差。除了《史记》和大、小戴《礼记》外,汉代几部重要的经传子书《新书》、《尚书大传》、《春秋繁露》、《韩诗外传》、《淮南子》、《说苑》、《新序》等也基本如此,乃某类或某几类战国秦汉文献的汇总。
同样,《晏子》、《管子》、《荀子》、《庄子》、《韩非子》等战国诸子著作因最终定本在汉成帝时期,其中若存有秦代或汉代文献短章、语句,亦属正常。总的来看,流传至今的先秦文本多数为综合性文本,或曰长时段文献,不能以作者的时代对应之。此问题前人多有注意,但西汉文本的综合性问题,迄今并未引起学界足够之重视,应予特别注意。
从时间角度而言,战国秦汉文本的综合性特点,乃是长时段之特点,故知此间多数文本不能将其限定于其“作者”的年代。因此,《春秋繁露》很难与董仲舒画上等号,其中的文字与思想我们不能预先假设其统一性,事实上,此书几乎不可能具备内在统一性。
因此,文本内在统一性的缺失,不仅存在于《论语》、《老子》、《孟子》、《庄子》等周秦古书,也存在于《新书》、《史记》、《春秋繁露》、《说苑》等西汉典籍中。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对《离骚》等《楚辞》作品文本复合特征的研究,容易被误认为否认屈原的真实存在,其实《离骚》文本的复合特征与屈原是否存在是两个问题。就像我们认定《管子》一书是各种类型篇章的综合,并非管仲所作,但并没有否认管仲的存在一样。
“作者”的自我表达与全知假定,这是两个相互有关联的问题。文本是作者自我表达的假定,也可以说是“泛创作”假定,它是与文本内在统一性假设相互关联的另一个“惯例方法”。为什么我们在阅读古代文本之时,会自然地假定它的制作者有一个创作的目的呢?或自我表达,或塑造人物,总之,我们容易自然而然地认定制作者对文本有着某种掌控的意图,并以为制作者的自我意识会成为文本形成的动力。这是一种目的论式的研究预设,但并不总是有效的,特别是在战国秦汉时代,像《史记》这样的书,其目的性的“创作”很可能也只限于书的层面,即《史记》整体上是有明确的著述意图的,但具体到每一篇,则编纂和创作孰轻孰重是需要仔细考量的。
目的论式的分析即便放到汉以后,也未必总是有效的。如颜师古《汉书注》虽然采获二十五六家前人注释,但几乎没有引及东晋以后、特别是南朝的《汉书》学成果,吉川忠夫在《六朝精神史研究》一书中,对这一问题的分析是,颜师古对于南朝学术并不欣赏。[注]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236-324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这种思考的预设为:文本的内容和特征可以反映作者的思想。这种假设很多时候是成立的,但它不是唯一的可能。如果我们不从目的论的角度求证,而是仔细分析颜师古《汉书注》的制作过程就会知道,这部书是颜师古利用西晋末年臣瓒的《汉书集解音义》来修订东晋蔡谟的《汉书注》,与他是否欣赏南朝学术并无关系。所以,文本的内容固然重要,但其物质性、特别是其形成或制作过程,仍然应该是具有优先性的,但由于“创作”思想的影响,文本物质性的研究至今非常薄弱。
我们往往假定古代存在一个著述传统,进而将其扩大化,很少反思实际情形。这种假设更多地受到了《太史公自序》或《报任安书》的影响,而没有意识到这也许只是一种夫子自道,并将文王等人牵扯进来,为自己的想法制造了传统和历史。
“作者”的全知假设往往存在于“文学史意义”或“影响”研究之中。研究者非常容易将“作者”当成一个对早期传统和文献完全了解的人,也会将那些重要的大人物当成我们今天意义上的“完美作者”。比如我们知道《左传》与《史记》的关系颇为纠葛,特别是《史记》诸《世家》的记事有许多大异今本《左传》之处,翻检梁玉绳《史记志疑》即可略知其大概。那么,这么多差异是否是因为司马迁见到了《左传》之外的春秋史料,而据之以编纂诸世家与《十二诸侯年表》呢?近年有如此多的战国秦汉简帛文献面世,每每有惊人发现,如马王堆、郭店、上博、清华、北大诸文书,均或多或少有一点与史料相关的文献存在,以一斑而窥全豹,似乎可以断言司马迁时代出于《左传》的春秋史料应有不少。实则这种思考亦有一个先行的假设,即司马迁是一位类似与现代学者或者说现代意义上的史学家,他会汇总史料,并在史料批判的基础上择善而从,编纂一部现代意义上“完美的史书”。但是,司马迁会在多大程度上进行严谨的史料批判呢?我们现在知道,古代的很多大著作是二次加工的成果,《史记》、《汉书》、《史记集解》、颜师古《汉书注》、李善《文选注》等都是如此。既然已经有了一部完善的《左氏春秋》,司马迁是否还有必要搜集一些零散的春秋时代的故事呢?只要仔细看看《十二诸侯年表》,就会知道,《史记》的春秋史料就是抄录自《左氏春秋》,只不过是一部未经刘歆整理过的《左氏春秋》。
我们也会假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叙述的是汉武帝时代对屈原和《离骚》的共识,司马迁对前代文学传统也是全面了解的。但是否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屈原部分是太史公直接抄录自其他文献,而非自撰。事实上,其文本的内在矛盾已为许多学者所注意。《文心雕龙》提到的刘安对屈原的评价,也见于《屈原贾生列传》,故不能排除《史记》中屈原的史料来自刘安《离骚传》这种可能。司马迁对屈原的生平也许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他还从其他地方重复抄录了一些,甚至名字都没有统一起来。再如,当我们讨论欧阳修《诗本义》时,总是要强调此书对汉唐《诗经》学、特别是《毛诗正义》的反动,但是,欧阳修在以札记的形式撰写《诗本义》时,他是否已经阅读过《毛诗正义》?
除上述五个问题外,在文献考辨中,受到传统校勘之学的影响,研究者还会有一种发现“原始文本”的考证期待,这也是不切实际的。在文献电子化的今天,传统校勘学已经部分地失去了意义。
这些“惯例方法”是我们今天理解历史的方法。一百多年来的战国秦汉文学史就是以“现在”来理解的“过去”,使用今天我们认知历史的方法重建的、想象中的、理所当然的文学史。
当我们用自以为合理的方法来处理战国秦汉材料之时,这些材料变成了镜面,我们从中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影像,而不是原始的、粗粝的过去。遗憾的是,镜像化的先秦学术、思想和文学的研究目前依然是主流形态。现在,也许到了打破这面镜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