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 婷
作者单位/广西医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真的只是小事。
第一件小事,发生于2003年春季,解剖学实验课上,彼时还是大二学生的我拿到一根腓骨,上面居然有褪色的字迹“到此一游”,旁边还有小刀划过的痕迹。以前听老师说,一直以来我们国家的解剖尸源就很匮乏,我们学校能达到5个学生解剖一具大体的比例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少学校里十几个学生才能共同解剖一具,有的学生不够积极主动的可能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而受人们观念的限制,这些尸源中极少部分来自于遗体捐献,其他则是来自于无人认领或死刑犯的尸体。这根腓骨上留下来的褪色字迹和小刀划过的痕迹,以及同学们上课时的戏谑之声,让我内心有着无可名状的凄凉之感,但那时的自己并不清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第二件小事,发生于2006年秋季,普外科转科实习之时,身为大五学生的我已完成了内外妇儿等所有医学功课,并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北京大学医学部攻读病理学研究生。当我以一种很轻松的姿态开始为期一年的转科实习时,却发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轻松。在医院的每一天都似乎在疲于奔命,查房、手术、换药……更令人紧张的是医院里快速更迭的人生百态、社会群像。直到有一天,我的研究生师姐因为换药手法不熟练被一位老病号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她穿着白大褂的身子看着是那么单薄,瑟缩着躲在墙角像一片风中凋零的树叶。这种紧张,成了我的不能承受之重。
第三件小事,发生于2016年夏季,博士毕业四年之时,此时我正在某市卫生计生委从事行政管理工作,一则头条新闻让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母校——“北医招生现场门可罗雀,‘看病找百度'绝不是危言耸听”,配图显示北大报名点门庭若市,北大医学部报名点却冷清异常,这篇文章在多个自媒体发酵并在朋友圈广泛传播,人们纷纷感叹,连中国顶级的医学学府都已招不到学生,医学的衰退近在眼前,国人将进入医慌的时代。虽然后来媒体辟谣称:配图是人为截取的,北医高招现场的门可罗雀是历年常态。然而这样的新闻既然可以产生并且被推上头条,是否也反映了行业内对医学事业后继无人的恐慌感呢?我似乎嗅到了一丝焦虑的味道。
这三件小事并非我人生当中的关键转折点,带给我的感受也并非惊涛骇浪,但这些感受却在内心中涤荡沉淀,时至今日依然鲜活。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复杂,微妙,意难平,这样的感受使得我在学医14年后,毅然回归高校,走上了医学人文的从教道路。经历了一年多潜心的科研与教学,尤其是中国医师人文医学执业技能师资培训班的学习,我重新回溯学医生涯的起点,开始思索医生需要什么样的人文,患者又需要什么样的医生。
2003年的中国医学院校,医学人文的根基极其薄弱,根植在我们医学生脑海的除了内外妇儿的各类知识,就是穿刺打结的各种手法,医学伦理课上的那些宣言下课铃声一响就被留诸于课本。我们为何学医,医学知识从何而来,医学的进步又将我们带向何处呢?没人能真正解答。内心追索答案的人,会去图书馆寻求,去公选课寻求,去哲学里寻求,去历史中寻求,去真实社会寻求,去自己的内心寻求,然而更多的学生,只是在晨读时背诵知识点,在课堂上临摹解剖图谱,这是学医正确的打开方式吗?那时的我已心存疑问,然而满满当当的自习室却毫无回声。
2006年中国的医患关系已经十分紧张,殴打刺伤医生的新闻开始见诸报端,广州市儿童医院引领起在医院内设立警务室的风尚,医患关系开始走上水火难容的对立面,彼时的我并不知晓这背后的历史脉络、体制因素以及最内在的人性,我单纯地觉得与病人沟通太麻烦,千人千面,却无法理解同样的疾病背后背负着不一样的躯体、心理和社会因素。这也许是许多年轻医生的共同困扰,这悲欢交替的人生万象浓缩在这些并不宽敞的病房和诊室之间,你是应对还是忽略?你是感同身受还是熟视无睹?你是该选择感性的投入还是理性的麻木?这条路,走着走着就倦了,“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的初心慢慢被临床医生常年居高不下的职业倦怠率所取代了。
2016年,中华医学会儿科分会的一项研究表明,中国儿科医生流失率达到了11%。不论北医招生现场的新闻是真是假,行业中对于后继无人的担忧已是由来已久了。相比与金融、IT等行业的高薪酬,学医确实是时间长收入低风险大的职业,性价比实在不高,既然如此,精英学生们为什么要坚持医学之路呢?我们的未来又将躺在谁的手术台上呢?是的,我们必须坚持医学的精英教育,而且我们也必须给予这些精英足以留下的理由。
时隔5年,2017年的我又走进课堂,这次却是以老师的身份,我讲授的不是临床医学,不是病理学,而是医学史、医学伦理和医患沟通。外科鼻祖裘法祖曾感叹:“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术不近仙者不可为医”,每次讲到这句话,有同学会叹气,会沉默,也有的同学头颅依然高昂,眼神依旧明亮。作为一名医学生,太不容易,他将要站在离生死最近的地方,鼓起勇气用他的双手和判断去面对人情冷暖、众生疾苦,患者很可能会认同他们是天使,也有可能误会他们是魔鬼,他们需要为此准备什么?仅仅是记忆和背诵吗?他们需要的还有一盏明灯和一个温暖的方向。
这将是医学人文要做的。医学人文不仅仅融洽医患关系,给予患者一个有温度有尺度的医生,它也要给走上医学这条艰难之路的勇士以温暖以报偿,同时给试探这条路的人以规则以警示。无需赘言,在诸位前辈的共同努力之下,目前我国高校医学人文的教育体系相较十五年前已有了长足进步,但仍存在设置不够规范和完善的问题,比如课程体系的建立不够全面,核心课程的设定各有千秋,许多师资缺乏医学背景无法实现医学与人文的交融。
但既有方向,我们便不会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