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志姣 于洋春子 图/李君
河北保定徐水县(2015年撤县设区)地处冀中平原,太行东麓,东临雄安新区,南倚明清“畿辅重地”的保定城区,西靠两汉中山的满城县,北望燕赵潇潇易水,恰似众星捧月,文化也必定源远流长。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徐水县南庄头村发现的距今一万年的考古遗址印证了这一猜想。南庄头遗址的发现经过,伴随着考古发掘方法的进步与认识水平的提高,开阔了考古学家们的眼界,为寻找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认知。
自考古学传入中国以来,考古学家迫切希望找到中华文明的源头。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新石器时代的武安磁山遗址、新郑裴李岗遗址相继发掘,当时的考古学家笼统地将其当作中国最早的新石器文化遗存,距今七八千年。然而,这些文化不仅有了发达的种植业、家畜饲养业,还有精致的石器制造业和发达的制陶业,按照事物从简到繁的发展规律,新石器时代的源头肯定还等待着考古工作者发现。因此,寻找真正的早期文明,成为当时考古学界面临的挑战。
遗址远景
陶器口沿残片
1986年4月,大地解冻,万物复苏,南庄头村外休息了一个冬季的砖厂开始运转。村民在取土时,刨出来一截细长坚硬、无人认识的东西。“砖厂挖出宝贝啦!”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当地文化站的工作人员认为可能是某种动物化石,便将实物上交给了徐水县文物管理所,同时派人前往南庄头村征集相关文物。
图① 鹿角
5月26日,徐水县文管所的工作人员在这批征集到的文物中发现一件鹿骨上有人工切割的痕迹,随即派人考察该地点。
第二天调查队到南庄头村砖厂附近进行初步调查。根据亲历者的调查日记,我们可以粗略了解到,文化层中包含极为丰富的骨角器、兽骨等文化遗物,工作人员将其定性为一般性的史前遗址。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当天下午砖厂又挖出了数枚比硬币略大的夹砂陶片。化石、陶器共存,难道这会是连接旧石器与新石器时代的新石器早期遗址?
图② 骨器
图③ 骨器
图④ 陶片
南庄头遗址发现的陶片,对于考古工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再赴南庄头势在必行。徐水县文化局、徐水县文管所等单位共同参与了这次清理,他们在砖厂取土区北部的黑色淤泥层之下,发现了文化层。在16平方米的探沟内试掘,队员们发现了不少兽骨、禽骨、鹿角、木炭和一些骨、角、石器以及少量陶片。对比当时华北地区年代最早的磁山、裴李岗遗址出土的陶片,南庄头遗址的陶片更显原始,再根据出土动物骨骼的石化程度推测遗址的年代应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为了证实这一想法,杨永贺决定使用科学的14C测年技术来测定遗址的绝对年代数据。
为了得到更好的测年样本,考古工作者三赴南庄头。在遗址区域内采集到一段朽木和一些木炭,送往北京大学。振奋人心的结果很快出来:1万年!如果测年结果无误,这一发现将刷新中国新石器时代遗址最早的年代记录。
1987年8月8日至21日,由保定地区文管所、徐水县文管所、北京大学、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等组成联合考古队,第四次奔赴南庄头,试图解开万年遗址之谜。
此次发掘在1986年探方的南边和北边各新开了一个探方,获得了种类丰富、数量可观的遗物,最重要的是4枚陶片。
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周昆叔先生及北京大学考古系碳十四年代实验室原思训、陈铁梅先生被邀请到考古现场参与发掘,他们在富含文化遗物的灰黑色河湖相堆积层中,由下及上采得21个孢粉和12个14C样品。经研究与分析,南庄头遗址的采样在时间上基本囊括了整个全新世,建立起华北平原自全新世以来相对完整的古气候环境发展序列,同时还确定了陶片的出土年代。新的测年数据与14C测年结果一致,仍是1万年。这让徐浩生、杨永贺等人兴奋不已,他们坚信南庄头遗址一定会成为考古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地层情况
最初囿于当时各方面条件,考古工作者认为从1万年前至仰韶文化之前的这一时段,最早的新石器文化遗存是距今七八千年的裴李岗遗址、磁山遗址。距今1万年的南庄头遗址轰然打破了这个“认识”。然而,南庄头遗址发现的陶片数量少,且出土于马兰黄土之上、湖相沉积层之下的文化层中,这与以往所见的包含遗物在灰土层不同,加之文化层与其上湖相沉积层在土质土色上十分相似,用肉眼难以分辨,这些未能解决的问题无法说服大多数学者将南庄头遗址归为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然而,一些眼光敏锐的考古学者仍然在默默地关注着它。1989年1月15日,苏秉琦先生就南庄头遗址的发现专门给金家广写了一封信,信中道:
家广同学:
……涞水、徐水两地新发现……但地方和北大又限于人力条件,工作迟迟没有进展。我心里着急,又无能为力。如果,由你和地方的徐浩生同志协商,能把部分标本(陶片等)拿来给我看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是年4月28日苏秉琦先生再次向金家广回信:
家广同学:
那天送来的徐水新发现材料,并承面谈种种情况。事后想来,印象虽深,难说得具体。请你把发掘情况以及出的实物、遗迹现象包括徐水同志介绍种种,尽量详细些见告……
1990年11月28日,张忠培先生在河北廊坊召开的河北省文物普查总结大会上的讲话中也提到南庄头遗址:“前几年发现的徐水县南庄头遗址,出土了少量夹砂深灰和红褐色陶片,石片、石磨盘、石磨棒,以及大量兽骨、禽骨和种子等,兽骨经鉴定,认为其中的猪、狗可能是家禽,北京大学考古系测得的文化层的七个数据,年代跨度为距今9690±95年至10815±140年(未经树轮校正),这说明遗址的绝对年代已经突破万年,是迄今为止中国北方见到的年代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存。它的发现不仅仅又一次将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年代提前了,也鼓舞我们从上述两个源头探索旧石器时代过渡到新石器时代历程的决心。”
石磨盘、石磨棒
发掘现场
为了全面了解保定北部地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面貌,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启动了保北地区新石器遗址考古项目,南庄头位列其间。1997年7至9月,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市文物管理所、徐水县文物管理所组成联合考古队进驻南庄头村准备发掘。
发掘以5×5米的大探方为单位,先在大探方划分出小探方,每个小探方都进行编号,再在小探方内按10厘米为一个水平层进行发掘,最后将遗迹和遗物重新归入大层位中。同时,借鉴旧石器考古的发掘方法,兼顾遗物的水平和垂直分布情况,记录出土遗物的长轴方向、倾向、倾角,尽可能详细周全,有效控制地层。在后期发掘整理时,根据土质、土色以及包含物的变化,领队李君将南庄头遗址划分为两个文化层,上文化层含有战国时期文化遗存,下文化层即是新石器时代文化层。在下文化层出土的40余件原始陶片、大量的动物骨骼和种类丰富的骨角器,是这次发掘的最大收获。这些遗物的出土层位与1986年、1987年两次试掘完全相同。
按照“由晚及早”的发掘顺序,细致地揭露整个遗址,不仅有效地控制了自然层和遗物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揭露了南庄头先民的活动面:在G3东部密集地分布着木炭渣、碎木屑、动物骨骼、磨盘、磨棒以及破碎的陶片等珍贵遗物。这些现象很好地解释了遗迹与遗物的共存关系,同时也说明这里是一处古代居民的旷野活动场所。
早在1931年梁思永发现“后冈三叠层”后,按土质、土色划分文化层的发掘方式逐渐被应用到我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工作中,并在田野实践的过程中得到普及。然而,对于有丰富的旧石器时代考古发掘经验的李君来说,这种方法显得有点“粗糙”。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如果按照文化层来发掘,将面临以下几个问题:一是除去表土层,直至生土层均为黑灰色的粉砂质黏土,难以从土质、土色上把握分界线;二是南庄头遗址陶器数量少,又多破碎,混杂在黑灰色淤泥层中给发掘工作增添难度;三是特殊的遗迹现象混杂其中,易将遗迹内填充的堆积和同一深度的其他堆积混淆。要想尽可能多地收集遗存信息,须得另谋它法。
2009年,李伯谦先生在回忆起1986年发掘南庄头遗址的情形时,说到:“当时我们发掘一个取土坑,一个泥炭层一层大概厚四五十厘米,从土质、土色看不出多大的区别,但测年的结果显示,靠上层和靠下层的不同标本的年代跨度相当大,有1000~2000年的差距,可见单纯按照土质、土色划分层位存在很多局限性。经过这样的反思后,我觉得应该尽可能多地划分地层,十层、八层都可以划,划好后总结一下,再归入大的层位。以前考古界在发掘中还不提倡统一层位,我觉得这样并不太合适,因为每个探方的情况是有变化的,应该动态理解地层的形成。”李先生的考虑与领队李君的做法不谋而合。
湖相沉积层的优点是起伏不大,缺点是不好按照土质、土色划分文化层位,如果运用新旧石器结合的方法,采用细致的水平层发掘可以实现更加精细的控制,之后再按照土质、土色划分文化层,可复原遗址形成历史。南庄头遗址的发掘方法为湖相沉积的考古遗址发掘提供了一个成功的案例。总的来说,不管采用哪种办法,只要实现对遗址的“纵横”控制,减少主观判断的失误,获取更多的遗址信息,对于田野考古技术的进步都是有帮助的尝试。
后冈三叠层 1931年,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在主持后冈遗址的发掘中,发现了仰韶、龙山、殷商3个文化层从下到上依次叠压。第一次从地层学上判明了三者的相对年代关系,解决了中原地区考古学年代序列的关键性问题。
G3遗物暴露情况
树干
东胡林遗址位于北京门头沟区斋堂镇东胡林村西,发现于1966年,2001~2006年经多次发掘,距今15000~9000 年, 是一处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的文化遗址。目前, 在华北地区经发掘的属于此过渡阶段的遗址有河北徐水南庄头、阳原于家沟,北京门头沟东胡林、怀柔转年, 山西吉县柿子滩等为数不多的几处。
转年遗址位于北京怀柔区宝山镇转年村西,正式发掘于1995~1996年,是北京地区发现的时代最早的新石器时期古人类文化遗存。
于家沟遗址位于河北阳原县泥河湾盆地,发掘于1995~1998年。在这里考古工作者找到了华北地区极为难得的更新世末至全新世中期的文化层,为这一地区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的考古学文化研究提供了科学可靠的地层依据。被评为199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发掘出土物
南庄头遗址在十年中经历了三次发掘,终于成为我国首次经科学考古发掘确认的距今1万年、全新世之初的遗址,它的发现使得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2010年,《中国考古学· 新石器时代卷》将南庄头遗址与东胡林、转年、于家沟遗址等并列为华北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早期的代表遗存,再次说明了南庄头遗址重要的学术地位。
南庄头从无名到被认可的曲折过程,反映出的不仅是它本身所经历的磨砺,更体现了基层考古工作者不懈的坚持和努力,考古理论与方法的逐渐完善,学术认识的不断深化,最终研究视野拓宽的学科艰辛发展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