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婷江
我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亡魂,在这寂寞的天地间漫游。依据亡灵的规矩,我须在离世百年的忌日回到故土。可每每念及故乡,我的心便一阵绞痛。
那里如今早就变成一座被大雪掩埋的废墟了吧。
还记得在很久以前,我在日中或傍晚出街散步时,可以看见炊烟从别人家房顶的烟囱里升起来,在空中盘旋,又消失不见。故乡终年严寒,唯独家家户户飘袅的炊烟能给予冰天雪地一点点温暖,使得这座北国小镇不至于沉寂为一片冰蓝。
在我六十八岁那年,附近的城镇建了座糖厂,故乡骤然刮起一阵举家进城的风潮。本来人就不多的街道上更是人迹寥寥;曾经升起缕缕炊烟的烟囱一座接一座归于沉寂;走过一排排房屋,已是人去楼空。一批批随拉货的卡车离开的乡人,神情同凛冬一样决绝。
我时常想,他们的心里是不是缺了什么?
为了呼唤他们留下,我开始提笔写诗,并将它们结集出版。可我写的诗越多,他们越厌恶我。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炊烟越来越稀,终有一日,我发现笔管里的墨水被冻硬,漫漫雪原上只剩下我一人,故乡成了永恒的蓝色世界。
炊烟,再也不见。
离世百年之后,我终于再次回到了故乡。
可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大吃一惊,我看见久违的炊烟正如旗帜般飘扬,我看见街道上人群熙攘,像是在舉办什么盛大的庆典。
这怎么可能?
我又惊又疑,在小镇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才终于确信,这里的确是我的故乡。只是百年前破败的光景与现今欣欣向荣的景象交织在一起,还是令我有些恍惚。
我来到小镇的街上,融进汹涌的人潮。这时我才发现,来来往往的行人手中都拿着一本诗集。我认得,那是我生前出版的作品。
在一个人头攒动的举行庆典仪式的舞台前停下,我听见主持人说:“你们都应该知道,今天是我们镇上一位先贤的忌日。他的故事,有人能说得上来吗?”
一个小男孩举起手说:“那位先贤是个诗人。一百年前,我们镇上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外迁到附近的城镇打工,只有诗人不愿意走,他说他要留下来守护故土。他也成了最后一个留在故乡的人。但在诗人去世二十年后,城镇产业转移,许多外出打工的人失业了。巧合之下,他们中的一个人读到了诗人的诗,于是非常怀念家乡,就邀约其他人一起回到故乡重谋生路。他们干得很好,所以这座小镇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顿了顿,小男孩接着又说道:“诗人最喜欢描摹的对象就是炊烟。他说,炊烟是故乡的呼吸和体温。有人在,就有炊烟在;有炊烟在,故乡就在。我想,如果诗人能看见如今故乡又有炊烟升起,肯定会十分开心的。”
我仰起头看了看那些正升起一缕缕炊烟的烟囱。又见炊烟升起,我终是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随后我又随着一些人来到了一个公园里。他们冲着一块大理石碑鞠躬,嘴里说着:“亲爱的诗人,愿您予我们安宁、幸福与哲思。您的话语我们铭记在心。”
原来那是我的墓碑。
我走过去,伸手抚摸着那块后人为我立下的墓碑。我看见墓碑上写着:“守护了故乡炊烟的诗人,愿您安好。您永远与我们同在。”
我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