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黄昏的少年

2018-01-15 19:08夏立楠
延安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二警官院子

夏立楠

1

看着孙警官走出院子的背影,谢晓宇的内心有些纠结,他回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正坐在梨树下削梨子,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然而,削梨子的手还是没有拿稳,嗖地一声梨子滚落在地。谢晓宇知道,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

谢晓宇想抽烟了。六年了,从父亲去世的那天起,谢晓宇的心里就住着一个恶魔。恶魔白天吞噬他的生活,夜晚钻进他的梦里,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在父亲坟墓的前方,是谢家用来种玉米的小块土地,谢晓宇郁闷时都会跑到这里来。烟一根一根地抽进肺里,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可怎么也吐不出谢晓宇埋在心里多年的积郁。

妻子打来电话,铃响了好几声,谢晓宇才接。妻子在那头问,孙警官今天来,都问了什么?谢晓宇说,还能问什么,不就是我爸临死前都有啥异样。妻子又问,那你都怎么说的。还不就是原话。谢晓宇的语气和心情不是很好。妻子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没有再问。谢晓宇说,没什么事就挂了,下班早点回来,晚上还得带彬彬看医生呢。

和妻子结婚三年了,妻子是邻村人,以前读书时就相识。要是十八岁那年父亲不出事,谢晓宇就不会放弃考大学的念头,更不会早早踏入社会,成为人父。

谢晓宇弹了弹烟灰,他需要回去了,母亲多年来打麻将的嗜好难以改变,他害怕母亲顾着打麻将疏忽了躺在家中的彬彬。

彬彬快三岁了,女孩,要是再大点,就该进幼儿园了。彬彬长得像她爷爷,可惜彬彬的爷爷没有福气,看不到彬彬可爱的样子。

下午天气闷热,谢晓宇从地里回来,路过镇子西面的大榕树。树底下躺着很多人,都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也有小孩在抓青蛙玩,然后把青蛙丢进河里放生。不知道为什么,谢晓宇每次不高兴,都会跑到这里来,看人们慵懒地享受着生活,就觉得日子还是惬意的。那些烦心的事,不想面对的事,也就渐渐从心里散开些。

回到家,母亲准备出去打麻将。母子俩见面,话也少说。母亲爱打麻将,在谢晓宇看来,打就打吧,只要不惹出事情就行了,像电视上的那些新闻,因为打麻将误了大事的很多。

谢晓宇把车停在院里,进了屋。躺在床上的彬彬还没有醒,谢晓宇伸手去摸彬彬的脸,脸蛋绯红,有些温热。谢晓宇不想打扰彬彬睡觉,他进了厨房,准备做饭,等妻子回来以后,再带着彬彬去医院看看。

妻子是晚上六点多到家的,谢晓宇此时已经做好饭,两人吃过晚飯,妻子去抱彬彬,给彬彬喂奶。彬彬的脸还是红红的,妻子用手摸,还有些热。谢晓宇到院子里推摩托车。

摩托车突突突地,穿过黄昏的街道,朝着小镇医院上开去。

说是医院,其实是个门诊,多年来,家里要是谁感冒什么的,都是在这里看。医生快五十岁,叫陈叔,以前也在镇卫生院工作,文化低,做了几年都没转正,索性就出来自立门户。

陈叔看彬彬的舌头,又看眼睛,还量体温,说是好些了。彬彬发了高烧,最近啥也不吃,陈叔说是感染了病毒,就怕演变成肝炎。不过还好,病情好转了很多。对于陈叔的医术,说句内心话,谢晓宇是不大信任的,就说六年前的那件事,谢晓宇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看完病,谢晓宇骑车带着妻女穿过小镇巷口。晚风凉爽,谢晓宇喜欢自己被风吹着的感觉。从十八岁那年起,谢晓宇就迷恋上了在黄昏里骑摩托车,朝着太阳的方向骑,一直骑到小镇的西面,那里有条河,河水平缓流淌。黄昏时候,谢晓宇看波光潋滟的河水,看对面行色匆忙的人,那些都是从工厂里走出来的工人,他们会用短暂的时间吃饭和娱乐。一个小时后,他们又从小饭馆、台球室等地匆忙回向工厂。

车停到河边,谢晓宇点起一支烟,妻子在他身后抱着孩子。妻子知道,这些天,孙警官来调查案子后,谢晓宇的心里就像被搅了似的,乱糟糟一团。

要不你打个电话问下孙警官?

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问,心里就老想着这事。

我只是觉得人生真的很奇怪。

不要想那么多,问问吧。

谢晓宇没有说话。

妻子知道,谢晓宇是害怕面对。

良久,谢晓宇摸出手机,还是给孙警官打了电话。

电话里,孙警官没有明确告诉谢晓宇案情进展的情况,只是说方便的话,想请他单独去一趟,有些事情当面谈更好。

谢晓宇不知道孙警官有什么事需要和他当面谈,既然这么说了,也不好拒绝。在把妻儿送回家后,谢晓宇骑着车朝孙警官家奔去。那是一栋二层小楼,孙警官正在院子里给花池浇水。灯光昏黄,谢晓宇把车停到门口,孙警官让他骑进来。

进了院子,两人坐下后,喝了两杯茶,话匣子才算打开。

孙警官说,叶老二已经从实交待,偷的东西也全部奉还。只是,叶老二在偷东西的时听到了某些话,这些话去你家调查时一直没说,就是想和你单独谈谈。

关于叶老二听到的话,谢晓宇已经猜到八九分,心里面还是胆怯的。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总是在纠结,害怕。他怕有些事情终究会有暴露的那天。

什么话?谢晓宇抿了口茶。

你母亲和董达关系怎样?

孙警官这么说,谢晓宇沉默了。母亲和董达的关系,谢晓宇再熟悉不过,父亲死后,母亲就改嫁给了董达。董达这个人长得魁梧,心胸却狭窄,爱打麻将,母亲和董达在一起的那两年日子还凑合,现在没以前那么顺心了,吵闹常有,不过话说回来,哪家不吵架呢!再说了,自从谢晓宇结婚以后,就和母亲分了家,母亲和董达的事情,谢晓宇平日里都不大过问的。

还行吧,谢晓宇给了个不明确的答案。

董达这几年打麻将好像输了不少钱,叶老二讲,他那天潜进你母亲的院子后,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

谁家都会吵架的。

不是吵架这么简单,这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就是想问你,你对董达这个人怎么看?他和你的关系怎样?

孙警官这么问,谢晓宇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董达来这个家时,自己都十八岁了,和董达根本无感情可言。况且,董达是个不顾家的人,喜欢打麻将,常年窝在麻将馆里。endprint

答不出?孙警官瞥了谢晓宇一眼,抿了抿手中的茶。你知道的,街上传的那些话,想必你不是没听过。

谢晓宇的脸红了,坊间那些流言他当然听过,可是听过又能怎样?所谓眼见为实,人们再怎么传可那也得需要根据。

你要知道,无风不起浪,那天晚上叶老二在潜入你母亲房间前,是蹲在窗户根下的,当时董达和你母亲的谈话,他听得真切,或许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话,也会由你的母亲说出。

谢晓宇的心在颤抖,他的脸似乎更红了,连脖子也红了,他感觉脸庞紧绷绷的,心里默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信的话,我让叶老二過来。

算了。谢晓宇很果断地说道。

你害怕知道真相?孙警官用一种笃定的目光看着他。

谢晓宇不语。

良久,孙警官家的院子里走来一个人,个子不高,看起来毛尖嘴腮的。谢晓宇知道,那就是叶老二。叶老二进屋后,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孙警官吩咐妻子给叶老二泡茶,叶老二抿了口茶,递出烟来,一叠连声地说,都是街坊邻居,我也没刻意想偷谁,不过那晚确实打牌输了不少钱,心里气不过,所以才……

叶老二说了一通,谢晓宇没有理会。叶老二就转话题,自言自语道,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都是谢晓宇母亲和董达吵架时漏嘴说出来了。

谢晓宇火了,只感觉全身都火辣辣的。眼见为实,拿不出证据来的话,你们说的什么都不成立。撂下这么句话,谢晓宇冲出了屋子,他不想在这里久留。孙警官和叶老二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突突突地,骑着摩托车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谢晓宇心里燃起的无名火还没消,他感觉全世界都不真实,他骑着车飞快地行驶在路上,一路向西,来到小镇西面的河边。河对岸灯火阑珊,有从工厂传来的咔哒咔哒的作业声。谢晓宇想起了父亲,父亲是个瘦弱而又老实的男人。年幼时,父亲总是喜欢骑着自行车带谢晓宇穿过一条条逼仄的巷子,给他买糖人吃……

可是现在,时光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谢晓宇的心里在哭泣,也在抱怨。抱怨父亲,抱怨母亲,抱怨叶老二,抱怨身边的每一个人,也包括自己。

天亮了,阳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

妻子碰了碰谢晓宇的手,说要去上班,喊谢晓宇起床后热好饭,再带彬彬去看医生,要是彬彬好得差不多了,他也该开门做生意了。谢晓宇没有应,心里是晓得妻子说的话的,他只是醉了,昨晚上喝了点酒。

起床后,谢晓宇不想弄早餐,就抱着彬彬在街上吃牛肉粉,还要了两笼灌汤包。吃完早餐,谢晓宇骑车朝陈叔家去,陈叔看完彬彬后,说彬彬没大碍了。谢晓宇这才放心,想着自从彬彬生病后,没人照看,修车铺的生意也搁置着。都已经准备骑车要走了,谢晓宇想起了昨晚上在孙警官家的情形,心里忍不住有些话想问陈叔,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转身打算问的,见陈叔的病人来了,正忙,索性就不问了。

骑车回到家后,谢晓宇把彬彬放在床上,母亲从隔壁院子里进来,谢晓宇给母亲说,自己要去看铺子,还请母亲照管下孩子。自从孙警官来调查案子后,母亲似乎话就少了,没说拒绝,用鼻子应了应。

修车铺的门口有好几辆车等着修。开了门,谢晓宇给来修车的人看车,一会补胎,一会检查发动机,一会又是加机油,忙得不亦乐乎。孙警官是在修车的间隙打电话来的,谢晓宇迟疑着要不要接,想了想,还是接吧。

孙警官说话的语气轻缓了许多,大体意思说,能站在谢晓宇的角度想事情,在没有找出可靠证据前,谁也不敢下结论。孙警官最后道出自己的想法,问谢晓宇同不同意,他想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当这话在谢晓宇耳畔响起时,他差点以为听错了。这是在《少年包青天》和《大宋提刑官》这样的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现在要在真实生活里上演,最主要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真有些接受不了。

谢晓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知道,你害怕对吧?孙警官的话说得平和。不过你也知道,作为警察,我们有义务也有责任把这事弄清楚。

随你们吧。

谢晓宇撂下这句话,不是拒绝,也不是同意,继续修车。

修完车,已经是中午了。还没顾得上吃饭,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挑菜的李婶从菜市场过来,调侃着说,晓宇,你看看董达,你学学人家,他可是啥都不干,光靠麻将的技术就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李婶的话谢晓宇明白,谢晓宇没答理她,有什么好答理的。董达姓董,谢晓宇姓谢,不管董达是什么身份,各自的日子都是各自过,谁也管不着谁。

见谢晓宇闷声不语,李婶也不尴尬,把菜筐放在地上,扇着蒲扇。自言自语道,晓宇,你晓得不,我前天见到董达去北湾水汇了,这种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说白了,我早觉得他不是什么东西。

谢晓宇不想听。

你到底评价评价啊,你们是一家人,他人到底咋样,和你妈爱吵不?听说前几天和你妈吵架,因为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说着,女人咯咯咯地自个笑了起来。

谢晓宇把扳手的声音砸得有些响,乒乒乓乓敲着。补完眼下胎,谢晓宇进了屋,把工具丢在地上,哗啦啦地拉下卷门,关门要走。

哎,你倒是说话啊。

话音落下,谢晓宇头也没回,骑起车子就朝家的方向去。

到了家,母亲已经给彬彬喂了奶粉。菜还没凉,摆在桌子上,谢晓宇洗过手,就吃起来。电视柜上多了两瓶酒,谢晓宇纳闷,吃完饭问母亲,母亲说是叶老二觉得亏欠,提酒过来赔不是的。

谢晓宇提着那酒看,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要赔怎么不赔好点。肯定是孙警官指示叶老二这么做的,叶老二那种吃人的人,怎么会倒吐东西出来。谢晓宇决定把酒还给叶老二,不想吃别人“白食”。

骑车出家门时,母亲看到他提着酒,问要去哪里?谢晓宇没回。

到达叶老二家,叶老二正在屋里逗鸟。谢晓宇反感逗鸟和赌钱的人,不禁冷笑道,我还不差你这一瓶酒,还你。酒放在了叶老二家门口的树下,叶老二不屑道,这可不是我要给你的,是孙警官吩咐的,我是看在孙警官的面子上。endprint

我不管你看谁的面子,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谢晓宇正欲转身,叶老二在后面说道,你是那种不想要别人东西的人,但是你也允许别人抢走你的东西?还有,你真不想听下,那天晚上我在窗户下偷听到的话?

我不想听,那是你的事。

我的事?晓宇,有些事情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啊。这么多年,你就好过?你没有做过噩梦?在面对你死去的父亲的时候,你没有愧疚?

谢晓宇没有答话,他的步子很快地踏出了叶老二的院门。叶老二在后面大声喊着,你躲得了别人,却躲不了自己。那天晚上,你妈和董达的话就把事情抖出来了……

天气燥热,谢晓宇骑着车又来到父亲的坟前。坟前的那片玉米地已经长得快高过人头。谢晓宇点燃支烟,一口一口地接着抽,土坎边的白杨树上趴着蝉,蝉声聒噪,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像极了他烦乱的心。

下午修完车,太阳就要落山了,映得天边红彤彤一片。忙了一天,谢晓宇还得去接妻子。他骑着车行驶在黄昏里,很多时候,谢晓宇就喜欢这种晚风习习,夕阳脉脉的场景。

他把车骑到工厂门口,妻子正从里面出来。一并出来的,还有那些穿统一厂服的工人,这些工人都是来自西部。为了讨生活,他们每天忙碌着,赚的钱不多,省下来都寄给老家的婆娘和娃仔。

谢晓宇觉得只有自己活得混沌,自从父亲死后,他放弃了学业,每天不是台球室逛一趟,就是网吧待一宿。要不是娟子喜欢他,要不是娟子愿意跟着他,现在还是一穷二白。娟子心细,以前在厂子里住的时候,两人谈恋爱,娟子从楼上跑到楼下给他送蚊香,还送感冒药。谢晓宇爱做噩梦,娟子就抱紧他。

这么多年来,谢晓宇都没有改掉做噩梦的习惯,娟子从来不问他梦见了啥。快要结婚的时候,谢晓宇骑着车载着娟子满街跑,他们穿过人群,穿过黄昏,穿过秘密。谢晓宇告诉娟子,他心里多年来都住着个恶魔。不管谢晓宇说得多么胆颤心惊,娟子都不说话,只是用眸子端视着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就像现在一样,娟子坐在车上,谢晓宇穿过巷子,他们经过菜市场,经过铁轨,还经过陈叔家。要不是娟子提醒,说陈叔家门口停着辆警车,谢晓宇才不会意识到孙警官来调查陈叔了。

油门被谢晓宇轰小了些,他打算停下来看看的,想了想,还是轰着油门朝家的方向开去。有什么好调查的呢?谢晓宇想,当年都没调查出来,现在更无法调查出来了。

到了家,母亲正在逗彬彬玩。彬彬的感冒好多了,她躺在摇篮里,任凭奶奶逗她,她脸上都是笑呵呵的。天已经黑尽了,空中散布着星星。母亲喊他们快吃饭,再不吃菜就凉了。进了屋,董达也在。董达递烟给谢晓宇,这么多年,谢晓宇和董达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谢晓宇从来不主动喊他叔,更不可能喊他爸,董达配吗?不配。

吃过饭,几个人也不交谈,看电视的董达有些尴尬,出了门,就朝院子外面走去,回了自己院子。其实院子以前就一个,谢晓宇结婚分家后,在中间修起一堵墙,这样进出较方便。

董达回去后,母亲也没有坐多久。

本来是平静的夜,谢晓宇和妻子都已经睡着了,隔壁院子却发出砸门的声音。谢晓宇知道,是董达和母亲又吵架了。这种事情,只要董达动口不动手,谢晓宇都是不管的。院子里传来了母亲的尖叫声,谢晓宇睡不住了,他得起床。

爬起身,隔壁院子的灯还亮着,走进屋,董达正站在内屋凶着。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和个女人从酒店出来就能证明什么事?你别忘了,你犯下的那些事。

谢晓宇揽过母亲,母亲在谢晓宇怀里嘤嘤哭泣,造孽啊。她不住地说道。

哭?哭有什么用。

董达把门砰地砸关了。

谢晓宇气不过,要知道,这房子还是当年谢晓宇父亲留下的,董达算什么东西,他冲谁指鼻子挖脸。妻子也起来了,谢晓宇把母亲交给妻子,随后在院子里捡起一根木棍,朝着母亲的房间走去。

门是被谢晓宇踢开的,董达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你刚才冲谁凶?我告诉你,这房子姓谢不姓董,要凶请你出去凶。

怎么了?你想干嘛?你家娘俩想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外来人?别忘了,我在落水湾街上怕过谁。

我不管你怕不怕谁,这是我姓谢的地方。谢晓宇的气是没有消的,看着董达站了起来,他撂下一句话,住不惯可以滚,没人求你在这住,像个寄生虫。

董达听到这话,心里面算是毛了,捡起身边一只杯子,想砸。妻子和母亲此时已站在门边。看到人多,董达没有敢砸手中的杯子,谢晓宇的棍子也没有抽在董达身上。董达穿了衣服,出了屋。

谁怕谁,老子孤家寡人一个,从来没怕过谁。只怕是有些人,日日夜夜睡不着觉,被鬼魂缠身。

谢晓宇想提着棒子去抽他,妻子拦下了。

母亲还在嘤嘤地哭,嘴里念着,造孽啊。

这个晚上,妻子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她们鼾声四起,谢晓宇毫无睡意,眼睛盯着天花板,直愣愣的。他想起了父亲,那个瘦弱的男人曾经骑着自行车带他穿过无数个黄昏,带他去买巷子口的糖葫芦,还有糖人。

快天亮时,谢晓宇总算入睡。他又做了个恶魔,噩梦里,他梦到了父亲。父亲站在一座山上,披着件棉衣,寒冬天气,父亲说自己的心里难受,就像有千万条毒虫在啃噬着一样。

父亲扯掉棉衣,跪在了地上,不断地挠着胸口,喊着晓宇,晓宇……

在送完妻子上班后,谢晓宇独自把车骑到桥头上。他想再好好看下水,水很柔,也很静。人的心不静的时候,就喜欢看水。谢晓宇想着自己的人生,这个恶魔在自己的心里已经住了很久,昨晚上董达放出的那些话,谢晓宇的心像被什么撕扯一样,痛。谢晓宇想着,到底要不要答应孙警官开棺验尸的事。

骑车离开桥头的时候,谢晓宇心里轻松了许多,他觉得,有些东西是该到面对的时候了。

在警察局,谢晓宇说同意警方开棺验尸,孙警官拍拍他的肩,算是肯定,也是理解。为了案件不出差错,孙警官还把叶老二和陈叔叫来做笔录。陈叔说,昨天孫警官已经找过他,今天来无非是复述,按照陈叔的说法,当年陈叔和董达、谢晓宇父亲、谢晓宇母亲都认识。谢晓宇父亲死的那天,还来陈叔店里捡了点感冒药,陈叔说,吃了药就可以了,哪晓得才吃过午饭,谢晓宇的父亲就出事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口吐白沫,陈叔断定就是中暑所致。endprint

陈叔还说,谢晓宇的父亲死得确实可怜,年纪也不大,死后没多久,谢晓宇的母亲就和董达住在一起了。幸好谢晓宇那时已经满十八,要是年纪小点,董达这个不顾家的家伙,哪里有继父的样,还不知道怎么撑起这个家。

孙警官让陈叔先回去,留下了叶老二。叶老二说出了那晚在谢晓宇母亲窗户下偷听到的话。谢晓宇知道,叶老二偷听到的内容和他猜测的差不多。

在听完叶老二说的话后,谢晓宇算是完全答应了孙警官的请求,当然,谢晓宇也提了要求。估计父亲的尸体已经腐化,只求警方在检查时尽量不要损毁棺椁,检查完后争取还原。谢晓宇说,自己已经很对不起父亲了,不想再生愧疚。

孙警官表态,让谢晓宇放心,同时让他不要把事情声张出去。该修车修车,该带娃带娃,警方自有安排。

谢晓宇点头表示明白。

出了警察局,谢晓宇要骑车回修車铺,叶老二在后面喊,晓宇,抽支烟。谢晓宇说不抽,叶老二说都是兄弟,何必这样。谢晓宇接过烟,在谢晓宇看来,叶老二也没那么讨厌,他看不惯的是叶老二身上的习性。

这么多年,我这回总算办了件实事。

叶老二这么说,谢晓宇的心里并不是滋味。换作谁,内心都是矛盾的。还没抽完烟,谢晓宇就驾着摩托车走了。

半路上,谢晓宇的脑海里一直闪现着父亲的脸,还有母亲,还有董达,还有妻子。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可怕,你身边最亲的人,有可能是最可怕的人。街上的那些谣言,传了六年,就折磨了谢晓宇六年。

经过北湾水汇时,谢晓宇有想停下车的想法。昨晚上董达出来后,就没有回家,董达是不是又来这里了。不过想起了孙警官的话,谢晓宇作罢了,还是不想惹事,决定回去好好修车。

事情是在一个星期后发生的。那天早上,警察局的人来了很多,把谢晓宇家围得水泄不通,早起的妻子正欲出门就被吓了回来。全镇的人都跑到谢晓宇父亲的坟前看热闹。

谢晓宇一家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各自心里都犯着急。

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谢晓宇的烟一支接着一支,抽个不停。他很害怕,害怕面对现实。母亲的脸低垂着,也在思揣着什么,董达则待在屋里没有出来。

警察下山后,二话没说,就把谢晓宇的母亲和董达架了出去。谢晓宇知道,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心是乱的,乱了很多年,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他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更想不通,母亲当年为何会鬼迷心窍,为何会下如此毒手。

黄昏时,谢晓宇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少年。

谢晓宇又骑起了摩托,他载着妻女,穿过人群,穿过巷子,穿过河流,穿过小镇。他想带她们去一个地方,一个黄昏很美的地方。那里有脉脉夕阳,有波光滟潋的河水,有行色匆忙的人群,他们谁也不认识谁,那里的风一定比这里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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