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娜
①
小妮用袖子擦着鼻涕说她要上学了,她骄傲的口吻像是在嘲笑我还不能上学。小妮是比我大一岁的,不过她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多了几分神气,只是这份神气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
我是不想输给小妮的,那样的话她肯定会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了,我就是踢再多的毽子,跳再多的绳,她也不可能仰慕我了。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拽着母亲的衣角使劲地来回晃悠:“娘,我也要上学!”
我生怕一松手,母亲会把我说的话给挡回去。
母亲微笑着,说想去就自己报名吧,她抽不出时间陪我去。母亲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抓出一把零钱,再一五一十地数到我手里,我就兴奋地攥着那一大把零钱,飞快地朝学校跑去。
学费交上了,我被安排到了临时的教室,神气十足地和小妮坐在一起。教室在一座大南屋里,七八十个孩子沸沸扬扬地挤在里面,像刚下锅的饺子。
在我看来学校要比家好得多,热闹不说,就那个高高挂在树上的大铁铃就够吸引人的,铁铃一响,人一下就从教室里跑出来;铁铃再一响,人一下又都回了教室。关键是那摇铃的人威武,好像这全学校的人都得听他的。
上学后的第三天,哦,也可能是第四天,只记得那是个晴朗的下午,应该是课外活动,那时我一个人对着树上的大铁铃出神。我站在绳子底下,再抬头望望铁铃,越看越觉得那铃神圣,那系铃的绳子一直在我的眼前荡来荡去,我伸开双手,它竟然一下子荡在了我手上。我想象着铃声响后大家听话地奔向教室的样子,我忽然感到一阵兴奋。我不需要太多设想,我只需要抓住绳子,然后使劲一摇,我就可以体会到摇铃的威武了。
我定了定神,顺势抓住绳子,抬起头,看着树上的铃铛,二话不说,就使劲摇了起来。当当当!声音果然不出所料,清脆得很。我这样摇的时候,校园里竟然一下炸了锅,情形也变得混乱起来,实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井然有序。好多人奔跑着,吆喝着,并把目光一起向我投来。我并不因为那些目光的聚焦而胆怯,我只享受我摇铃的快乐。
摇完铃之后,我依然站在原地,意犹未尽的样子。我还没完全从我摇铃的快乐中脱离出来,一个身穿蓝衣服的老师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或许不是气势汹汹,只是他走得比较快而已。
他走近我,大声地质问:“谁让你摇铃的?”
我如实地回答:“我自己!”
他也不多说,一只手提起我,跟提一只小猫似的把我提進了办公室。我像被扔杂物一样一下扔在了墙角,穿蓝衣服的老师狠狠地训斥我:“站好!今天等你家长来领你吧!”
我就这样挨着墙壁站着,一直站到放学。当民办教师的八叔来了,他也在这个办公室,他告诉穿蓝衣服的老师,我是谁家的孩子。再然后,放学了,大家都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②
原本以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教室里上课了,可没过几天,那位收我学费的小胡子老师找到我,说是要把学费退还给我,让我回家,理由是我年龄还不太够。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只用脚尖使劲在地上来回踢着。之后的几天每次到教室,我都找最后面最偏僻的位子坐下,甚至小胡子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我还会用衣服把自己盖在桌子低下。
后来,小胡子老师又对我说了几次退学费的事,可他并没有真正把钱退还给我,我也就这么耗着。
这样赖了几天,赖着赖着就正式分班了。分班那天,我们站成长长的几排,由八叔和小胡子老师按顺序分别把学生领走。其实我应该是去小胡子老师班上的,轮到我,八叔果断地对我说:“去大庙!”这样我就分到了八叔班里。
八叔并不是我亲叔,在家庭关系中,应该是刚刚出五服的那种。
其实对于教室,我打心眼里是不怎么喜欢大庙的,传说它有点凶。
大庙,原先是村里的家庙,是用来祭祖用的,因为挨着学校,后来就变成了学校的一部分。
大庙从外观上看还是很气派的,高高翘起的屋檐,宽敞的走廊,水桶般粗的石柱,和别的教室比起来,它还是很气派的。
同桌阿三似乎知道得特别多,他告诉我横梁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是早年吊人时留下的,说是很早很早以前,谁要是犯了法,就要被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再用绳子吊到大庙的屋梁上进行惩罚,然后就有了那些痕迹。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几分恐惧的,可我又对阿三的解释半信半疑,只是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说的不对,也只好由他胡说。
那天课间,我站在离教室不远的地方嗤嗤地笑着,还大声叫着小花的名字。忽然,我的双臂被一双手牢牢地卡住了,我扭头,可看不清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谁。一会儿,那人松开我,他蹲在我身后,不说话,只是笑。我看了看他,不认识,我也不说话,也只是笑。我倒退了几步,转过身,一口气跑进了教室。
据说那个从背后卡我胳膊的人姓高,大家叫他高校长。为何那天高校长要卡我的胳膊和我开玩笑,我不太清楚,或许他也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不会在乎什么高校长矮校长的,我只知道下雨天躲在大庙的屋檐下可以自由地玩耍,哪怕是上课的时间,只要老师不在,这快乐就是我们的。我们站在窗子上,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然后大喊一声:“我来啦!”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从窗子上跳下来。我们在走廊上转一圈,再跑进教室,然后再从窗子上跳下来。
③
其实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是不用上夜校的,也就是晚自习,小学三年级以上的可以上。不过上晚自习仿佛更有趣,特别是提着自制的小煤油灯,感觉更有大学生的气派,当然我们上晚自习全是自愿的,去不去皆可。
吃过晚饭,我和小花站在八叔的大门前,想叫着八叔陪我们一起去上晚自习。学校并没有规定我们这个年级的老师必须陪着去,不过,对于八叔来说,这种被加班的感觉也不是多么享受。可对于我们爱学习的热情,他还是非常支持的,所以也就陪我们去了。其实一二年级的院子里,就我们一个教室里有光,看来勤奋的就数我们了。
八叔的文化程度不高,不过,那时能教孩子们认几个字就不错了,至于他小学毕业还是初中毕业,我是不去过问的。
邻班的老师好像水平更高,听说有高中文化,他对一些字的把握好像更准一些。
那一天的语文课上,八叔实在对“匆匆忙忙”中的“匆匆”有些不确定,在他把“勿勿(wuwu)忙忙”的读音教给我们时,我们也都认真地接受了。不过还好,八叔还能和隔壁的语文老师争论,争论到底是匆匆还是勿勿。当然不要说查字典,八叔手中是没字典的。争论的结果最后下来了,确定读“匆匆忙忙”。
三年级上完了,八叔好像要止步了。无论是匆忙还是清闲,他对于自己的教学都感觉有些吃力。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上了一个新台阶了,在此之前,八叔一直是教一年级的,二年级教得都很少,更别说三年级了。
我上四年级了,最终也告别了大庙,告别了陪伴我三年的教室。
都说时光如流水,其实时光远不如流水看上去有形状。时光是抓不住的,它像一团空气,看似存在着,却让你摸不着。一些人,一些事,走着走着就散了。
学校的结构变化着,最早是高中的撤离,然后是初中,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是以小学的名义存在着。近几年,小学也被合并到其他地方,听说现在只有些幼儿园的孩子在此热闹着。
其实,学校已不见。
还好,我曾经的教室大庙还在,只是作为古迹保存着。
我的大庙,我的教室,那承载了我无数快乐与梦想的地方,最终又变回了老样子。
匆匆那年,许多的东西,回头已不见。
当然,不见的除了学校,还有我的八叔。
(自力摘自《朔方》2016年第11期,西米绘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