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依据 大体格局 基础工程
——红学学科建设综论

2018-01-15 13:59:36乔福锦
关键词:红学红楼梦学术

乔福锦

由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编辑部与河南教育学院学报编辑部主办的两次红学研讨会相继在前两年召开,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益撕裂的红学界提供了一个沟通交流平台,为中青年学者的重新集结与未来红学发展路径的开拓提供了机缘,已经引起学界广泛关注。第一次徐州学术反思会议,我曾有专门文稿*乔福锦.学理分歧·学术对立·学科危机[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4).。第二次郑州文献整理会议,提交的虽是旧稿,且是具体问题,其中也有一般性论述*乔福锦.“旧时真本”考述[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本次学科建设会议,是计划中要召开的三次会议中的最后一次,理应撰写一篇专题性文字,然一是有其他课题在身,时间不允许,二是所涉问题已有过专门讨论,不想作简单重复,三是收官性会议,总体性论述更为需要,因此拟对自己以往的思考进行整合,并尝试作一次学理意义上之概括说明。在我的理解,如果说以植根于传统经学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开端的清代红学曾经是一门专学,自“五四”旧学解体而归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之后,现实语境下的红学学科建设,实际是传统红学或“古典红学”之学科重建。围绕红学学科重建这一主题,我想从学科成立之依据、学科存在之格局、学科重建之工程三个方面,简要谈一下自己的认识与看法。

一、 学科成立之多重依据

从脂砚斋评批《石头记》开始,红学研究已有二百余年的学术积累。“红学”一词,远在西方小说研究理论进入之前即已出现。“现代新红学”产生以来,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典范的《红楼梦》一书,已经正式进入大学课堂及学术研究领域。然而红学能否成为一门学科,并无多少人细究。今天讲学科建设或学科重建,首先要面对的即是这一问题。回避这一问题,连学科存在的学理性依据都找不到,何谈学科重建。关于红学学科成立的学理依据,我觉得应从一般性依据、特殊性依据、根本性依据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是一般性依据,即学科得以成立的一般性标准。以现代学科之标准衡量,一门专业学问的成立大体需要以下几个基本条件:一是要有值得作为一门学科进行研究的学术对象;二是要有一支相对稳定的专业学术群体及相对独立的学术机构;三是有属于专业所特有的整套学术观念及清醒的学科自觉、自主意识;四是有长时期的学术史意义上的学科积累与独特的学术传统;五是有相对完整的学科体系。以这样的标准衡量作为学科的“红学”,其中有可以满足者,也有值得讨论者。最值得讨论的,是红学研究对象《红楼梦》文本是否具有作为学科研究对象的价值*乔福锦.“红学”成因之辨[J].辽东学院学报,2009(4).。

从一般意义上看,《红楼梦》文本成为学科研究对象的理由并不充分。按照当下“主流红学”的认识,《红楼梦》研究仅属于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一个具体领域,并不具有专学研究价值,红学也不具有学科属性。如果《红楼梦》文本仅是一部长篇小说,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完全可以归入中国古典文学学科中的古代小说研究分支中,而无必要单独列为一科。在大多数《红楼梦》研究者心中,红学并非一门可以独立存在的学科。名之为“红学”,其实仅承认这一沿用已久的名称。对于“红学”能否成为一门专学这一关键性问题,当今之“主流红学”其实是回避的。许多研究者理直气壮地讲,《红楼梦》说到底是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红学”研究理应属于“文学批评”范畴,属于“文学”的一个分支。在当下之学科门类体系中,红学亦非作为一门学科而存在。

其次是特殊性依据。八十年代初,周汝昌先生在一次学术报告中提出“什么是红学”这一问题,由此引起关于“红学”学科属性、研究范围的争论*周汝昌.什么是红学[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2(3).。为了回应质疑者,周汝昌先生在《文艺报》发表了《“红学”与“红楼梦研究”的良好关系》一文。周先生在该文指出:“所谓‘红学’者,是产生于《红楼梦》本身的特殊情况的一种特殊的‘学’;它的研究对象和目标,是专门来试行解决读《红楼梦》这部与众各别的小说时所遇到的特殊困难的一门特殊学问,并不是与一般小说学无所区别、或性质全然一样的……在我看来,不是应该把红学拉往一般化。而是应该有‘红学’和‘红楼梦(作品)研究’两个既有关联又有区分的名称和概念。”*周汝昌.“红学”与“红楼梦研究”的良好关系[N].文艺报,1984(6).周先生的意思是,《红楼梦》文艺性研究即一般小说性研究,可归入古典文学领域;本于传统且有特殊问题意识的红学研究,应该是一门专学。将基于外来理念而生的文艺性的“《红楼梦》研究”与古典意义上的“红学”区别开来,是周先生学科意识自觉的证明,作为华夏文化“专学”,红学也是周先生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然而周先生关于“什么是红学”的看法,却遭到当代“主流红学家”几乎一致的反对,至今仍有长篇大文作反驳。周先生的执着,在今天主流红学界的人士看来,几乎不能理解,与其说是他个人的人生悲剧,不如说是当下中国人文学术的悲剧。持反对意见者的主要观点是,《红楼梦》再特殊,也是一部小说,红学研究与《红楼梦》小说研究并无本质区别。与周先生的特殊论说法有相近之处,刘梦溪先生认为,众多一流学者参与红学研究,使得红学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学科的品格*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刘先生的观点,也可理解成另一种特殊原因说。红学历史与历史形成的特殊个案意义,的确十分关键。“百年红学”与“百年中国”的历史关联,确是红学学科存在的正当理由之一。比较而言,周先生更注重文本自身的特殊性与问题的复杂性,刘先生则强调红学形成的特殊历史。周先生的论说方式,确有引起误解的可能,相比之下,刘先生的论说已具有被人接受的空间。

特殊根据说,较之一般依据说更接近问题实质。然《红楼梦》与红学的特殊性,仅是《红楼梦》研究成为一门专学的重要原因,还不是根本原因,不是学科存在合理性之根本依托。接着周先生的话讲,《红楼梦》不仅与西方意义上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有区别,即使在中国的传统中也是一个特殊存在。这种特殊究竟到何程度,是否关系到研究对象的根本性质,是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自现代学科立场亦即一般意义上观,“红学”应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一个具体领域。即使从特殊角度考察,《红楼梦》研究也难以成为真正具备自主性品质的专业学问。实际上,只有越出现代西方意义上“小说”与“文学”研究之樊篱,将文本形式与文本性质相区分,从华夏固有的经学本源中,从“脂学”成立及其学统形成的历史脉络中,才能最终寻到“红学”这门中华固有之学之所以成立的最后即最根本依据。

以专书为学,最为典型的是儒家经典研究。作为中国传统学术之主导,儒家学问虽是一个学术整体,然关于儒家经典各部之研究,均是专学。在中国学术史上,儒门之经学,正是由各部专门著作之研究所组成的具有“专业自主性”品格的专门学问。其中每一个分支学科——《诗》《书》《礼》《易》《春秋》之学,均有自己所特有的学术独立性即“专业自主性”。从学科成立之角度看,研究对象的特殊品质、特殊的学术理念与特别的研究方法,乃是经学诸分支学科形成的三大要素。在儒门六经之学中,为脂砚斋所重视的《春秋》之学,最值得重视。孔子与《春秋》诞生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变动时代,内忧外患是其特征。《春秋》原是鲁国的编年史,后经孔子整理与重新删订编纂,成为教材。但这部教材经孔子编纂,性质发生变化,已成为以编年体史形式出现的蕴含着孔夫子全部人生理想、政治抱负与天人观念的文化史巨著*乔福锦.文化史视野中的春秋经[J].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春秋》“尊王攘夷”之大义,是中华爱国主义的精神源头,《春秋》“三科九旨”之微言,是孔夫子历史观、文化观与社会理想的特殊表达。《春秋》“四时”叙事方式与特殊笔法对于中国古代各类文本书写的影响无处不在。《春秋》学作为经学研究中的专门学问,已然延续了两千余年。

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时代,是满族入主中原之后统治渐趋稳定的清中叶。脂砚斋明确指出,《红楼梦》实是一部以“儿女风月故事”为“表面”形式的“反面《春秋》”。这也是将小说文本形式——“家常老婆舌头”与经书文本性质——“拟《春秋》”之作相区别的点睛之笔。脂砚斋关于《红楼梦》“文本性质”之评判,从背景、作者、书名、笔法等方面,可寻到“拟经”之证据。“尊王攘夷”之大义,“三科九旨”之微言,书中均有照应。最为关键的是文本之“内在结构”,在十二个叙事单元节点乃至附录部分主要情节上,两书之间均有对应*乔福锦.“反面〈春秋〉”事义考释[C]//庆祝杨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纪念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红楼梦》研究与经学的关联,早在脂砚斋评本发现之前即有学者开始关注。一粟先生所编古典文学资料之《红楼梦卷》中有大量材料可为证。需要指出的是,二百多年来,研究者仅是从“笔法”层次对其作论说,个别学者虽对《红楼梦》“拟经”文本性质有模糊认识,也因不得其门而难以进入《红楼梦》文本之内部学术世界。晚清以降尤其是“五四”之后,经学学脉中断的同时,“脂学”学脉亦基本断绝。值得欣慰的是,现代“新红学”产生以来的百年学术积累,脂批本的发现,已然为《红楼梦》文本性质的判定提供了学术前提。揭示这一学术真相,几乎全部重大问题均可找到解决的基本学术参照,关键性“死结”几乎均有打开之可能。不仅文本主题、文本精神等现代学术视野中的大问题可以寻到答案,即使是作者生卒年、后四十回真伪、脂本回数、新发现版本鉴定、文献“复原”与版本辑佚等具体问题*乔福锦.《红楼梦》“复原”佚稿大事纪年[J].红楼学刊,2006(4).,亦可据此寻到解决途径。寻到这一学术坐标,甚至红学人物的评价也有了参照。当下“主流红学”与周汝昌先生之间关于版本真伪之辨、关于“大对称”说之争,在“拟经”文本坐标下均可得到是非评判之依据。

“拟经”文本性质的认定,不仅为解决红学研究的许多重大问题提供了契机,也为红学学科成立寻到最后依据。依据脂批之揭示,《红楼梦》是一部“拟《春秋》”文本,红学研究即具有了《春秋》学背景之下专门“经典”研究的意义。红学学科存在合理性依据在此,学科重建的理由与前提亦在此。由此亦可以讲,红学之外的其他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在文学研究领域展开即可,唯独红学有必要专门建立一门“专经”之学。实际上,“脂派红学”自一开始即属于经学范畴。要之,“拟经”文本的出现,是“少一横三曲”之“经学”之所以存在的根本性依据。根本性依据与一般性依据、特殊性依据一起,共同构成红学学科成立的多重学理依据。

二、 学科存在之大体格局

萨义德(Edward W.Said)在《东方学》写道:“西方文化内部所形成的对东方的学术权威……被人为构成,被辐射,被传播;它有工具性,有说服力;它有地位,它确立趣味和价值的标准。”*Edward W.Said.东方学[M].王宇根,译.三联书店,1999:26.实际的确如此。今日之“古典文学”研究,从观念、方法到问题意识,几乎全从西方拿来。以外来“文学”研究方式宰制华夏固有之“红学”,亦是当下“主流红学”的主要为学方式。在以西方理念为学术主导的当下,《红楼梦》的文学文本性质似乎是不证自明的。现代意义上的文艺性研究被称为红学“主流”,不仅使得传统经史研究被边缘化,其学术研究的正当性也被否定。据会议主办方宣称,1995年湖北汉川会议上130位专家学者就今后红学研究的重心所达成的“共识”中强调,“《红楼梦》不是史书、经书,不是等待破译的密码,红学应着眼于小说的艺术魅力的研究。”其中无谜可猜,无秘可揭*薛侃.第七次当代红学研讨会在湖北汉川举行[J].红楼梦学刊,1996(2).。这一“共识”,是本于前苏联文艺理论教条的“主流红学”宣言,也是当今“主流红学”的基本观念的反映。从本质上讲,这一“共识”之发布,只是当下“主流红学”应对学术挑战的运动式回应,不具有学术价值,也难以说服对方。没有“密电码”,看似平实,其实是依据洋人思路得出的结论。“红学应着眼于小说的艺术魅力的研究”,也是基于语言艺术之认识而对红学学术格局所作的教条式限定。所谓“把《红楼梦》还给小说”,实是对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最大“误解”,对《红楼梦》的最大“误读”。

将红学文本的形式与内容、性质相区分,本于中国学术传统,实际上也为现代学术背景下的红学文艺性研究开拓出巨大学术空间。作为“文备众体”的民族文化经典,《红楼梦》并不仅是一部“野史小说”,红学研究也不能止步于文学或文艺性研究。孟子文、事、义之说,是对《春秋》一书之性质判定,是《春秋》学研究之指南。被脂砚斋称为“反面《春秋》”的《红楼梦》文本,从性质上讲,同样具备文、事、义三重意义。从《春秋》学角度观,红学研究也应有文、事、义三种研究取向。

其一,文之取向。此种取向,实际包含虽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三种“文学”研究趋向。孔门“四科”中,“文学”单列一科。孔门学术中的“文学”,其实是文献经典之学。华夏传统学术发展至清代,最终形成经、史、子、集“四部”架构体系。四部学术体系中的“诗赋文章之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文学”。“诗赋文章”之文,包括文笔、文脉、文气乃至由文笔所生之意境等范畴。文本语言、布局与叙事脉络的研究,关于文本气韵与文脉精神研究,均属其研究范围。此种本于传统的“诗文之学”虽然近似于今天的“文学”研究,却有本土理念在内。当下文学意义上的《红楼梦》研究,重视的是语言、人物、结构、写作方法、主题思想等问题。本于传统的“红学”研究,不仅如周汝昌先生所言,可与之建立“良好关系”,实际上已经合二为一。在此意义上,红学与文艺性的《红楼梦》研究是一体的,文艺性的《红楼梦》研究自然属于红学研究的组成部分。

其二,事之取向。从“史传”角度观,“本事”层面的研究,同样是红学研究的主要课题。曹雪芹用“假语村言”撰写的这部书,是小说故事、历史本事、华夏精神三者合于一的“千古未有之奇书”。以往的“自传说”与“反清悼明”说,均属于“本事”研究。 “本事”考证,有“家传”与“国史”两个层面,中心是“四辈家史”与“四朝国史”之研究。“本事”研究中“国史”,实际包括明清两个朝代之史实*“本事”层面之研究,笔者曾撰有《明末四朝历史纪年——〈红楼梦〉“本事”考略》,见《邢台师范高专学报》》1998年第2期。清初“四朝”之“国史”与“曹玺”以下之“四辈家史”相通,笔者撰有旧稿,俟面世后再作讨论。。这一层面的研究,具有“以诗证史”“诗史互证”或“文史互证”之意味,本质上属于史学研究范畴。当下“主流红学”对于考据与索隐红学的围剿,是文学研究取代史学研究的必然结果。与文学意义上的研究相比,史学层面研究的空间仍然巨大。鼓励史学层面的学术研究,对于红学研究有利无害。

其三,义之取向。如果说《红楼梦》书之第一层可视为曹雪芹的“自叙传”,记录着从“秦淮旧梦”到“燕市悲歌”之“四辈家族”盛衰史,第二层隐藏的是明清之际“天崩地陷”时期的“四朝邦国”兴亡史,第三层所蕴涵的则是数千年薪传不熄的华夏文明圣火“四时明灭”的“忧患意识”。这部中华历史上最为奇特的小说形式文本,从根本性质上论,乃是一部“反面《春秋》”。《春秋》“大义微言”层面之探索,即是红学“义”之层研究的主要课题。从《春秋》学角度讲,文明与野蛮、繁华与衰落、入世与出世,才是《红楼梦》的精神主题*乔福锦.红楼梦历史文化精神论纲[J].辽东学院学报,2013(2).。此一主题之探索,即是寻找《红楼梦》意义层面精神依据之需要。

文、事、义三种学术取向,是红学作为专学的主要用力方向,也是红学学派整合的学术前提。产生于晚清的索隐、考据与文学评论三大学派,是具有不同取向且传承有序的三大学术派别,相继在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三个时代占据主导地位。基于不同学术立场、切入方式与观察角度的学派间论争,涉及观念、方法与问题意识等各个层面,在促进学科进步的同时,也带来无意义内耗及负面影响。在中学与西学学术冲突、旧学与新学学科对垒之特殊时代条件下,红学之学派纷争,呈愈演愈烈之势。在红学研究领域,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受西方文艺理论格局限制的新式“文人”而非学者要充当“红学警察”或学术裁判,不容许从事与义或史学、经学角度对《红楼梦》做研究。传统学术之综合性格局,在现代学术形成之后已被彻底瓦解。譬如《诗经》,原本是文、史、义三位一体的儒家经典,经现代(西方)文学性分科大“手术”之后,如今仅残存“歌《诗》”一项内容。记载周代“王业”的“史《诗》”和表圣人化天下之人文理想的“经《诗》”两个义项均被“割”去,《诗经》学完整自足的文化精神亦在这种“学科”划分过程中被解构。作为新“正统”的“主流”学术“霸权”与“独断”,亦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与传统联系更为密切而学科分际意识尚不明确的民间红学研究的生存空间。从学科发展的角度观,不同学派间的学术整合,是学科成熟的重要体现,也是学术共同体建构的内在需要。经书文本性质的明确与文、事、义三种研究取向的同时存在,已成为学派整合的前提。从《春秋》学之角度观,《红楼梦》之文艺学研究,仅是红学研究的一个层面,其它两个层面的研究不仅不能否定,且更为重要。文、事、义三个层面,既是传统《春秋》学用力角度,也与现代意义上的文、史、哲研究取向相通。在此意义上,红学这门学科已同时具备了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文学、史学、文化学三种学术品格。从共时性与历时性两个维度观,现代学术视域中红学研究的文学、史学与文化学取向,既是这门专学学科存在之基本事实,也是未来红学学派整合的学术前提。

作为一门本于中国传统的学科,红学之学科重建,还需回答重建一门什么样的学科的问题。上世纪90年代,季羡林先生提出“大国学”概念,旨在推动传统学术之综合研究。从中国学术史本身之发展历程看,所谓“大国学”,实际等同于“传统文化”研究,与西方“汉学”研究之精神取向一致,并不同于严格意义上的固有专门学术研究。国学等同于儒门“六艺之学”为马一浮先生所提倡。将国学限制在儒学或经学范围,从发生学的角度看,有其意义,相对于“大国学”,此论可谓之“小国学”*乔福锦.国学教育论纲[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然而国学同于六经之学这一判断,并未顾及华夏人文学术之发展历程。周汝昌先生曾讲,红学研究应集合众多学科一流学者共同作业,才可有学术创获。由此看,合格的红学家,不应是只顾寻章摘句和随意抒发性情的文学家或文人,不应是局限性明显的明清史专家,也不该是空有理论的“思想”家,而应是具备国学全面素养的人文学者。周先生关于红学之“新国学”定位,与陈寅恪先生关于“新宋学”之学术构想,思路最为接近*陈先生之学科建构设想,参阅拙文《华夏人文学术之现代重建——陈寅恪先生人生志业考论》,见《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从学科重建之角度观,文、史、哲三个层面,是红学学派整合之学术前提,也应是定位于“新国学”的红学学科存在之大体格局。

三、 学科重建之基础工程

红学能否成为一门专学,成为怎样的一门专学,是学科重建必须回答的两大问题。如何重建这一学科,也是红学学科重建的题中应有之义。红学学科重建,工作千头万绪,但起步或基础工作最为关键。在徐州会议论文结尾处我曾讲,在学理辨思的基础上清理学术观念,抛却人事恩怨影响,实现不同学术群体之整合,从而完成学术史撰写、版本文献整理与学科理论建构三大学术重建基础工程,是历史赋予当代学人且关联着未来的文化使命*乔福锦.曹雪芹诞辰三百年之际的红学忧思[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4).。这样的认识,即是基于学科重建如何展开的具体思考。

第一大工程是学术反思。从学科重建角度讲,如果说关于反思清代红学是为了寻到学科重建的基点即正本清源,反思民国红学是为学科重建寻找近世借鉴,当代红学反思的目的则是为实现观念与思想层面的“拨乱反正”。清代红学是“古典红学”的原生态基地,也是学科重建的历史基点。作为迥异于西方“文学”及“小说研究”的既定学术存在,传统红学不仅是当代红学正本清源的历史依据,也是这门中华固有之学实现学科重建乃至返本开新的学术前提。现代学术诞生初期的红学研究,依然延续着清末民初以来的传统,以史学取向为主导。此后以西方学术理论为知识背景的文学研究,逐渐为学界所认可。然而既有西学背景同时又延续着中国传统的民国时代的学术创获,同样值得珍视。相较于清代红学与民国红学之学术反思,当代红学之反思更为重要。上世纪50年代之后,受前苏联意识形态及文艺理论影响,史学及经学意义上的研究由怀疑发展到被彻底否定。以意识形态教条为指导的古典小说研究,成为红学新正统,外来的理论由此具有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性”。如何摆脱外来思想的“精神殖民”,西方“话语”如何实现语境本土化,乃是当代红学反思的主要内容。缺少对当代红学的理性反思,红学学科重建便无从谈起。

第二大工程是文献整理。学科文献是学科存在的基础,文献整理也是红学学科重建的重大课题之一。陈寅恪先生曾讲:“你不把基本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赵元任.忆寅恪[M]//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北京:三联书店,2005:375.相较于一般小说文献研究,红学文献整理有三大难题。其一是存世文献多,可谓浩如烟海。茅盾先生在《关于曹雪芹》一文开头讲:“世人艳称,历来研究莎士比亚的著作,汗牛充栋自成一图书馆。这番话,如果移来称道曹雪芹及其不朽的巨著《红楼梦》,显然也是合适的。”*茅盾.关于曹雪芹[N].文艺报,1963(12).俞平伯先生在复叶圣陶先生信中谈及海外将要编纂的《红楼梦》书目竟列两千七百余种之多时讲:“……欲作一‘红学’家亦须皓首穷经……”*孙玉蓉.俞平伯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415.。其二是文献状况乱。现存红学文献,大体可归为作者家世及其生平文献、版本文献、学术研究文献三类。其中第二类版本文献,不只是种类繁多,更主要的问题是源流不清。譬如学界公认甲戌“重评”本文字最好,但现存版本中还有所谓曹雪芹生前“最后一个定本”即“庚辰本”;现存“庚辰秋月四阅评定本”虽有大量“四评”及“后评”文字*乔福锦.石头记三期“脂批”考[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1).,其正文及文中双行夹批却同于或近于文字劣于甲戌本的戚蒙三本及列藏本;程甲本已被公认为现存所有百廿回本子的祖本,但清代影响最大的“全璧本”却来自东观阁一系。如此种种问题,均因于版本源流不清。版本源流难以理清,也与《红楼梦》在清代的特殊流布过程相关。当年周汝昌先生对于“全璧本”背后历史之探索刚开了个头,很快即被“阴谋论”覆盖。这方面的研究,空间其实很大。其三是文献校勘难。除版本源流考辨之外,《红楼梦》版本校勘面临的难题,是版本真伪鉴别与残缺文献辑佚。混淆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两种性质不同的文本,作百廿回“全本”之校勘,是历史倒退。“脂前程后”说及其追随者,不仅把“造假”的帽子扣到胡适、周汝昌等学界前辈身上,也将近代以来发现的所有“脂本”定为“伪造本”。实际上,“程前脂后”说及脂本“造假”说的出现,与主流红学的折衷态度有很大关系。真伪鉴别,也包括新发现版本鉴定。近年发现的北师本、庚寅本、眉盦本以及更早时期发现的靖藏本等,至今仍被怀疑,有待继续研究。此外,版本残缺,抄配多,流传过程追溯难,也是大问题。文献整理最终的结果,是校订一个最接近原稿的文本。近年来问世的校本虽多,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却少。着手于文革期间、完成于新时期之初的红研所校本,目前发行量最大,问题也不少。其中底本选择是最大失误。因此版本重新校订,愈显得重要。《石头记》——《红楼梦》——《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三阶段”演变过程的厘清,已为版本源流考辨提供出文献参照*红研所校注本所用之主校本即徐星署原藏今存北大图书馆的所谓“庚辰本”以及怡府本、师大本等题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抄本,并非“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之“定本”,而是过录了“重评”“四评”及“后评”并修改了书名的《石头记》拼配本,其初始底本为“初评整理本”。 参阅拙稿《〈石头记〉版本演变的三个阶段》,《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2期;《〈石头记〉版本源流考略》,《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迄今所发现的“旧时真本”、八十回“脂本”、百廿回伪“全璧本”等三大类50余种原始版本文献*关于版本源流及现存版本统计,笔者将在《石头记版本考辨》一书中具体讨论。,正待汇校整理。

第三大工程是学科理论建设。学科理论建设是实现学术自觉与学科独立的首要前提,也是学科体系建构的基础、框架与方法论依据。本次会议主题由原来设想的学科理论建设变为学科建设,范围更大,包容性更强,但内核仍是学科理论建设。关于学科理论建设,我觉得应在基本理论研究、学术方法论研究、学科理论体系建构三个方面下足工夫。

首先是基本理论研究。学科基本理论,必须从基本范畴的确定开始。确立基于本土文化的学科范畴,应是红学学科基本理论研究的首要目标,是实现本土学术自主的基本途径。红学理论范畴的确定,仍需从传统学术中寻找资源。学科理论本土重建,不只是观念的更新,也是范畴的重新确立。中西学术的不同,也包括学术范畴的不同。西学的概念可以“借用”,但不可“套用”。“西学”之借用,仍要以为“中体”建构服务为目的。包括本事、寄托、笔法、章法、故事等在内的传统学术范畴研究,乃是红学理论建设的基本支点。

其次是方法论研究。方法论问题,同样是学科理论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学术方法,既与学术观念相关,与学术流派的形成有关,也与方法论意识的自觉与方法的不断更新相关。考据、索隐与阐释评论,是红学研究的基本方法。方法选择的多样性,是学术研究的常态,也由红学文本的多重内涵所决定。随着观念更新与技术进步,方法也在不断转变与更新。当下之重点,是对于传统索隐方法的重新认识。传统的索隐,其实包括文章内在脉络梳理、本事考索及微言大义探索三个层面。被“主流”红学认作“猜笨谜”的红学索隐,不但被污名化,也被简单化。索隐之法的反思与总结,同样是红学学科理论研究的重要课题。

再次是学科理论体系建构。涵盖基本理论研究、方法论阐述在内的学科理论体系建构,是学科理论建设的主要组成部分,也是学科知识体系建构的理论前提。红学学科理论体系建构,涵盖学科属性认定、学科定位寻找、学科特征判别、学科历史脉络梳理、学科横向关系分辨、学科知识体系之理论建构等内容。学科属性规定着一门学问的“内涵”与“外延”,决定着它的发展方向。学科独立、成熟与否,内在品质之判别最为关键。学科定位是一门学科理论支柱确立的依据,是学科基本框架确立与系统归属的基点。学科特征是一门学科区别于另一门学科的标志所在,也是学科存在的特殊标记。红学之学术本质、学科品性,须从中华传统学术资源的清理中,从《红楼梦》文本的“拟经”性质和“脂派红学”的“经学”学脉中去考察、判定。作为一门植根于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土壤之中的学问,红学学科理论体系建构,也应以本土理论体系建构为目标。以本土学科理论体系建构为目标的学科理论研究,乃是这门中华固有之专学摆脱现实危机进而迈向未来的精神支点。当下之“主流”红学,不仅在纵向上割断与中华传统学术的历史联系,也在横向上阻断红学与人文及社会科学之间的多学科资源共享。建立红学与现代中国人文学术与社会科学之间的联系,也是红学学科理论体系建构的题中应有之义。

三次会议,三个主题,其间的逻辑联系的确存在。其中学术反思是地基清理,文献整理是材料准备,理论建设则是蓝图绘制之举。第三次会议主题,由学科理论建设拓展为学科建设,不仅具有总结前两次会议的意义,也涵盖了学科理论建设这一议题。当然,一门学科的建构包括重建,不能靠几次会议,靠少数学人短时期努力就能实现。但有了这三次会议讨论的基础,以后再做估计就容易些了。我在“周汝昌与现代红学”学术座谈会发言稿中曾讲,红学这门特殊学问要想完成学科重建,需在学理分疏、文献考辨、方法验证、知识积累、体系建构等主要方面均下足功夫。毫无疑问,这是需要几代人奋斗方可完成的使命。

学科重建的意义何在,昔年我在《红学概论》讲义“后记”中曾讲,在“考镜源流”的前提下“辨章学术”,纠正百年来因西方学术文化的“精神殖民”而造成的“文本误读”,从历史与文化、学术与思想还原的角度切入,探寻《红楼梦》之“本事”“本义”与“红学”的学科本质,从而完成文化自觉、学术自主基础之上一门固有之学学科理论乃至学科体系的建构,进而为以经学为主体的中华传统人文学术的当代重建提供一例个案,是自己多年来从事红学研究的目的,也是《红学概论》讲义的精神基点及其理论体系建构的逻辑起点*此处参阅《红学概论•后记》,2007年1月17日《牛城晚报》。。从“百年红学”与“百年中国”密切相关的角度观,学术文化转型时代红学学科重建之意义十分重大。然当下中国大陆之红学研究,却没有令人乐观的资本。我个人的悲观意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形成,至今也无大的改变。主要原因是西方文化“精神殖民”的阴影尚未摆脱,体制化学术僵局极难打破,由此而造成的不良学术生态并未发生根本性转化。但对红学的未来,我是充满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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