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围观下的权力景观与话语狂欢
——评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

2018-01-15 08:08
中州大学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安邦刘震云官场

冯 美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郑州工程技术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郑州 450044)

刘震云在以往的作品中,写乡土中的平民、城市中的官人,以“生活流”的叙事方式,掺杂着荒诞反讽的佐料,不动声色地讲述着生活与人生真相。他说:“知识分子的目光应该像探照灯一样,共同聚焦,照亮这个民族的未来。”[1]他的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把小人物混搅在权力的漩涡中,透过“吃瓜群众”这些看客的言语狂欢,用幽默荒诞的叙事风格、戏拟反讽的修辞方式,去揭示身份异化、权力景观与阶层镜像,以此召唤现实的真相与精神的力量。

一、叙事视域:个体言说与话语抗衡

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一腔废话》《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等作品,一直在探寻语言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所发挥的功用。孟繁华认为:“刘震云的小说是对现代人内心秘密的揭示,这个内心秘密就是关于孤独、隐痛、不安、焦虑、无处诉说的秘密,就是人与人‘说话’意味着什么的秘密。”[2]刘震云把“说话”作为小说母题,把日常生活中个体的隐秘言说与不同阶层话语权力的争夺与抗衡进行巧妙的设置和深刻的揭示。

《一腔废话》中,刻画了一群狂热寻找“疯与傻”、挣脱功利的人物形象,他们随时随地说着无穷无尽的“废话”,而这闲、散、滥的废话无形中已成为生活中的一种存在,构成了人们重要的语言系统。《手机》中,手机作为新型的说话媒介,它的出现改变了人们的说话方式。“说话”是人物严守一工作中的擅长技能,可手机中爆出的“话语信息”却使他无法招架,它们迅速地把严守一的谎言一一戳穿。《我叫刘跃进》中,因刘跃进丢包、找包、捡包而牵涉出官商贪腐的内幕。底层小人物——农民工刘跃进,在社会的大场域中,发出的声音微弱、无力,无法进行自我身份的确认。《一句顶一万句》中,杨百顺出延津与牛爱国回延津,正是为了寻找那一句可以顶一万句的“话”。“话”成为生活中的一种遮蔽,足以掩饰我们内心的孤独,驱使我们不停地去寻找那句被遮蔽的“话”的真正意义。此外,“喷空”也作为“话”的一种表征反复出现,滔滔不绝、浮想联翩的“喷空”,也说明了公共空间里人与人“说话”的隔膜,无法找到合心的“说话人”并与之“说话”,才有了这呓语式和狂想式的语言。《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当初告状的目的就是为了纠正一句话:自己不是潘金莲,当初离婚是假的。一句话,使她折腾了20多年,从芝麻变西瓜,从蚂蚁变大象,足以说明人与人沟通的障碍与无奈。同时,李雪莲作为民间个体的独立话语与官方话语秩序形成冲突,加深了小人物口中“说”的“话”的无力感。

刘震云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描绘的尽管是网络时代吃瓜群众的“围观”问题,正如他所说:“吃瓜群众并不在场,却又无处不在。你无事时他们沉默;你出事时,他们可以在瞬间掀起狂欢的波澜,也许还会决定你的命运。”[3]但从另一个侧面分析,作者是在呈现杂乱、狂欢的网络语言,这正是叙事的原动力。正因为吃瓜群众这“万箭穿发、威力十足”的语言威力,才使叙事视域顺利转到了权力的空间中。“绝对不介入的叙述是不存在的。一个训练有素的读者,在即使是非人格化的叙述文本中也能找到叙述人的声音。”[4]98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杨开拓被双规、被调查这个核心元素,对发散复调式的故事链条起着“勾连聚拢”的作用。正是网友围观杨开拓的微笑和名表,才使苏爽等人的敲诈阴谋浮出水面,让故事的叙述“闪回”到牛小丽找人追钱绝望之时偶遇苏爽、化名宋彩霞冒充处女的情节;正是网友对宋彩霞与官员有染新闻的跟帖刷屏,才使马忠诚在洗脚屋感叹自己抄了李安邦的后路,让故事的叙述再次“闪回”到李安邦为儿子李栋梁和妻子康淑萍造成的烂摊子头疼麻烦的情景中。总体而言,吃瓜群众的声音,即网络空间里的狂欢肆意的语言,不仅成为叙事主体操纵的表现信号,也是叙事视域指向的核心主题,更是叙述链条架构在一起的关键元素。与之前刘震云作品中对“说话”“话”等语言与人的关系问题探究一样,这里众声齐鸣的“话”在蔓延、在喧哗,背后的“说话人”统称为“吃瓜群众”。不受控制的杂语言说,揪出了杨开拓,牵出了李安邦,引到了牛小丽……牛小丽作为小人物,话语权的孱弱、话语空间的逼仄,与官场中“官人”一元专制的话语权与话语秩序也形成了对比。

巴赫金认为,对话是人类基本的生存方式,一个人的“言谈”总是带有某种观点和价值观的表达。从《一腔废话》到《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刘震云将叙事视域聚焦到“说话人”所说的“话”上。“话”作为文本结构形式、文本叙述元素、文本主题内涵,将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种种复杂关系关联起来,将个体孤独与群体欲望链接起来。

二、叙事本质:权力景观与阶层镜像

刘震云将叙事视域聚焦到“说话人及其言语”上,透过人物的多种声音将故事架构起来,从而直抵叙事的本质。小说中出现的多种声音,在作品的上下文关系中,受到作者叙述主体声音的制约,最终集拢于一个“话语中心”。刘震云曾讲,就官场写官场,是写不好官场小说的。只有不写官场写官场,才能透出官场背后的东西。之前,刘震云已写过《官场》《单位》《我不是潘金莲》等对官场生态描述的作品。如果说《我不是潘金莲》将“上访”这一敏感的政治话题从幕后推至台前,那么《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则将“反腐”“双规”“落马”等热点问题在文本中鲜明地展现。与《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相比,《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的牛小丽也是处于权力金字塔的最低端,以底层弱势(农村女性)身份卷入权力汇集的官场空间中,在被权力所奴役的同时,也在官场空间中发挥着搅动和翻转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作家旨在通过这一底层弱势的生存视角去解构社会体制、暗喻权力怪相。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讲述了四个人的故事: 农村姑娘牛小丽、省长李安邦、县公路局长杨开拓、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忠诚。他们分属不同阶层,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关联?通过网络吃瓜群众的“看”与“说”,如何将官场人的权力景观和不同阶层的人物镜像完整呈现并相互指涉呢?

首先,故事的前言部分远远超过正文,主要介绍了几位素不相识的人: 农村姑娘牛小丽用高利贷10万元,为哥哥“娶”了媳妇宋彩霞,谁知5天之后,人却跑了……于是,牛小丽带着中间人朱菊华揣着仅有的3000块钱,踏上了困难重重的找人追钱之路。谁料到,中间人朱菊华也在路途中逃跑了……牛小丽接连受骗,半月寻找无果,恰在此时,结交了一名陌生女子苏爽,向她提出“扮处女”赚钱的交易,这看似“无逻辑”的民间故事却为后文的官场权色交易设下了伏笔。某省常务副省长李安邦即将面临中央组织部考察,有待升任省长。不料,此时却发生了一系列棘手的事:“中央考察组负责人竟然是自己政敌仇人朱玉臣的同学、儿子李栋梁出车祸致人死亡、昔日一手栽培的市长宋耀武突然被双规。”三箭齐发,腹背受敌,而这一切化解的方法则更充满荒诞性和戏谑性。其破法竟然来自一名易经大师,号称“一宗”,他将政治与色彩联系起来,认为李安邦“犯红”,因此需在四天之内“破红”,也就是需要到“老少边穷”地区找名处女“破红”。公路局局长杨开拓由于在处理一起重大意外事故时,不合时宜的微笑和名表被现场群众拍照并上传网络,进而接受纪委调查。调查中由杨开拓的一条手机微信“哥,千金速来”而牵涉出背后苏爽和房地产老板密谋的“处女服务和工程交易”。在处理杨开拓寻找处女原因时,故事设置也极为荒诞,竟然因从小体质弱、需用处女来治病。对于李安邦和杨开拓来说,这两个看似解决问题和解除病灶的方法都在无形中和牛小丽假扮“宋彩霞”装“处女”的故事发生了“回应性”的关联。

这些情节看似波澜不惊、毫无瓜葛,实际上已暗流涌动、丝丝环绕,以此表现政治生活中的权力景观,揭示“官人”们光怪陆离的秘密和怪异荒谬的交易。而被权力景观刻写的“处女”被抽象为一种外在性,和个体的弱势紧密相连。此外,牛小丽作为弱势阶层在高原上寻找卷钱逃跑的宋彩霞屡屡被骗,在对公安部门进行求助时,得到的是刚性的法治;相反,省长李安邦在面对一系列麻烦时,屡屡用来解决的则是弹性的人治。这里,牛小丽所面对的制度刚性显示了权力的威严和冰冷,而李安邦等人在面对“升迁”和“除障”时所采取的人治弹性则暴露出权力的随意和骄纵。

其次,《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网络“吃瓜群众”的“看”与“说”,对政治权力景观的呈现与公开发挥着倒逼作用。“吃瓜群众”的言语狂欢,与网络空间的全景敞视密切相关。网络空间中原本“隐藏游荡”“目光涣散”的网民,一旦受到某些事件的号召便迅速汇集聚拢,“目光”也随即发生直接调转和聚焦,将事件中的被围观者暴露在“目光的聚光灯”下,这时整个网络空间便变成了彻底的全景敞式监狱。福柯将“目光的聚光灯”比喻为“权力的眼睛”,认为网民观看是一种权力的实施,“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征服”[5]227。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通过“吃瓜群众”自身携带出权力的目光。关注杨开拓不合时宜的微笑和名表,目光继续向前延伸,牵出“因为一个女人,十二个官员同时落马”的重大新闻,跟帖刷屏肆意蔓延。而涉及此案的商人赵平凡逃亡美国,为了自保,也利用“吃瓜群众”的围观心理,亮相发声爆料,引起网络更多的围观,更大的声音。在此,政治权力被物化为纯粹景观,成为一种被示众、被解构、被戏谑的对象,成为吃瓜群众目光的“猎物”。在小说正文中的马忠诚,看似与前言中的人物关联不大,实则也是“权力目光”中的一员。马忠诚阴差阳错当上了环保局副局长,庆祝升迁全家出游时,在洗脚屋与省长夫人相遇并“接触”,遭到联防大队的的审讯。随后发出感叹:“轰动全国的大案,最后落脚到洗脚屋。”这时,想必马忠诚也在感慨“吃瓜群众”无形中所建立的“社会之镜”对政治权力、对为官者的一种“全民规训”的力量。虎口脱险后的马忠诚深感“目光”的权力效应,呈现出自我规训的状态。总之,网络围观的全景监狱将政治权力景观和阶层镜像,通过吃瓜群众们的“目光”所呈现并波及到日常的现实社会中。而这些“目光”的权力,有时化为一种“规训的力量”反作用于被围观者,有时也被被围观者利用成一种“转向”,用来分散转移原有的围观议程。

三、叙事修辞:荒诞幽默与戏拟反讽

在以往的作品中,刘震云擅长用“非逻辑”的叙事结构去触碰生活的底线,用“荒诞幽默”的修辞符码去召唤人性的力量。此次新作推介,面对采访时,刘震云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他最幽默的一部小说。用质朴的语言叙述一件事情,为何能产生幽默的效果呢?因为这件事情背后藏着幽默和荒诞的东西。比这个事情更重要的是事情背后的道理,这个道理可能会非常微妙,非常荒诞,又非常幽默,这个是幽默的一个来源和幽默的区别。”[6]刘震云“说书式”平铺直叙的质朴语言,触及到现实的本质层面;幽默潜藏在荒诞的人物情节设置之下,事情背后的“道理”就是幽默的来源,它不仅是小说叙事动力的“药引子”,也是小说荒诞的“内核”。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刘震云指涉与反思的是当下官场与权力的异化,直面出击这些的是“吃瓜群众”。“吃瓜群众”,阶层卑微、身份渺小,但却很容易汇聚在一起,努力地追寻社会的存在感和归属感;他们在公共话语空间里的言语表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民间舆论场域。“吃瓜群众并没有出场,他们既参与了故事的发展,也将参与阅读,也就是这本书的读者们。”[7]刘震云在作品中恰好利用了吃瓜群众对“舆情”的推动作用,以此围绕权力,讲述事件的荒谬性,“尤其在荒谬事件之间的微妙处进行留白,留白越大,能填进去的谎言和幽默的东西就越多”[8]。当牛小丽第一次化名宋彩霞,走进“乙18号”四合院时,接待的神秘人物通过后文的“官员落马”情节,我们得知这位人物正是省长李安邦。但在故事之初,并没有揭开人物之间的关联性,采取了谜底留白。此外,在李安邦解除危机——“破红”情节中,对二人的关系交代也尽量省略,单单只用了一句:“这女孩是山区人,脸上有高原红,长相像外国人,名字叫宋彩霞。”[9]177小说中,对人物关系的“留白”和关键情节的“空缺”,不仅为吃瓜群众的“言说”无形中增加了不少“料”,还对文本的阅读和接受,增加了更多令人遐想与深思的意味。

荒诞与幽默背后隐藏着对权力阶层的思考与抨击,浸润着对生活及人性的一种戏谑调侃。此外,小说在修辞符码的设置中,还利用反讽与戏拟的方式,将荒诞与幽默背后的“道理”,人物事件对应的现实“所指”进行意味性阐释。《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开篇就写:“如有巧合,别当巧合——我三舅的话。”那么,在小说中究竟运用了哪些象征代码对现实进行戏拟,让读者在阅读中捕捉到这些“巧合”呢?

具体分析来看,小说中,引起“吃瓜群众”围观的主要人物有两位:公路局局长杨开拓,与官员有染的“宋彩霞”,两个人物的设置均有强烈的现实指涉意义。刘震云不仅将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与新闻事件和热点问题发生指涉关联,还在具体情节设置中,也有巧妙的指涉性。当省长李安邦对“升迁”与“除障”无计可施、焦头烂额之时,商人赵平凡向他推荐了易经大师“一宗”。这正对应了现实社会中某些病态现象:某些官员迷信追捧大师,求神问鬼,占卜前程,并将此当作救命稻草和精神安慰剂。这里侧面反映了精神空虚、信仰缺失、惶恐激进的官场丑态。

《我不是潘金莲》中,官员名字的设定具有极强的“反讽”意味,王公道、董宪法、荀正义、史为民、蔡富邦、刁成信,表面看似正面积极,实则不然。名字这一修辞符码巧妙地隐喻了这些官员们责任的缺失和人格的沦丧。同样,《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也有一些颇具意味的官员名字:“李安邦”“杨开拓”“马忠诚”。安邦、开拓、忠诚,三个词语对应的扎实推进、勇于创新、忠于职守,在这里却尽失,充斥的尽是荒诞的隐疾、丑陋的交易。反讽的外形是喜剧性的,精神内核却是严肃的怀疑精神。此外,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强反讽的意味性,与《我不是潘金莲》一样,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也采取了“前言为主、正文为辅”的另类结构。前言本应作为铺垫,处于正文边缘,但是,刘震云却将前言作为主力,介绍几位素不相识的人,以及“吃瓜群众”围绕这些事情所发出的“舆情”。相反,正文却成了辅助部分。这种主次颠倒的结构,让读者产生“逆时序”的阅读感受,以此对照前言中这几位素不相识之人的故事关联性。小说结尾时,利用马忠诚对“荒唐”的思考,再次对现实生活中人们荒诞的生存状态进行讽刺。马忠诚被联合执法队罚款并虎口脱险之后,非但不气愤,反而觉得事情荒诞,他发出感叹:“你也荒唐,我也荒唐,大家共同靠荒唐过日子,荒唐可不就成了正常?”[9]295生活中荒诞的秩序麻木地演绎为正常的逻辑,官场中制度的正义与刚性被戏谑地调侃为权力的玩弄与游戏。刘震云正是用荒诞的叙事态度对抗着现实中荒诞的世事,用幽默的叙事修辞暗讽着现实中遗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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