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骏益
2017年12月13日,南京,阴。80年前,1937年12月13日,同样的冬日,却周天寒彻。80年前的南京,80年前的随园经历了这样一个冬天,苦寒销骨,凄恻镂心。斑斑血泪凝固在时空的长河中,成为国家与民族的恒久伤痕。
在随园的时候,有好几个冬夜我蜷缩在冰冷床铺读《魏特琳日记》,朔风敲窗,寒雨如晦。在金陵女子大学旧址读魏特琳的书,幽冷哀怨的文字伴随着冰冷床架的触感隐藏了莫大的号慕摧绝。读魏特琳、读约翰·拉贝、读程瑞芳、读张纯如、读国殇。80年前的随园像是无尽暗夜中的一点烛光或是洪水浊流里的一驾舟楫,如此微茫却又如此坚强。
在随园求学的数年,我常常沿着南山的陡坡来回踱步,走在被岁月磨洗得细碎、绢光的石径上,常常被莫大的悲悯和感恩笼罩。这里的风景那么好,碧瓦红墙与杏子单衫的光泽闪闪烁烁,搅动人的缱绻情思。可是到了夜里,黑黢黢的防空隧道里漾出昏黄黄的光,一刻不停地提醒我们:生命并不是轻飘飘的鸿毛,它是一座座沉重肉身的重叠,一个个倔强魂灵的镌刻。
从随园往东不远处就是小粉桥,约翰·拉贝家的小洋楼容颜依旧。80年前,这里是日寇并不承认的“国际安全区”内25个难民收容所之一,曾经庇佑了超过650名的凄惶平民。从随园往西径直走进河海大学,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清凉山遇难同胞纪念碑默默伫立,苍松翠柏掩映下的碑铭投下浓重的侧影,将脚下的土地一再切割。在随园的东南方,有一座从紫金山脉蜿蜒而来的小山,小山顶部平坦宽阔,犹如垒土之台,故得“五台”之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五台山丛葬地就在这里静默着,80年来被六朝烟雨和金陵王气销磨。随园的西北面,“折戟沉沙铁未销”的扬子江横亘如练,中沙码头的轮渡至今北往南来,日日不绝。80年前凛冽的朔风里,江滩上挤挨着从国安区内搜捕的万余名青壮年,他们像鸡豚一样被凌辱,沿着中山北路驱驰至此。轻重机枪的刺耳轰鸣之后,江水殷红,山岳变色。随园东北角方向的鼓楼医院,“蓝眼睛的南京人”罗伯特·威尔逊医生不分昼夜地“为南京缝合创伤”。作为当时南京城里唯一的外科医生,他为了有充足的精力做手术,甚至往自己体内打激素,以此对抗成千上万、触目惊心的刀疮枪伤和烈焰灼痛……
我在随园的夜读像是某种残忍的宗教仪式,揭开表面结痂的伤处,露出永难愈合的疮痈;我在南京的行走也仿若微观世界里虫儿触角的探索,小心翼翼,偶一触及就兀的回弹了。写这样的文字并无明确的目标指向,只可算是失眠夜里的短札小章,提醒自己永远不要颓唐气沮,要更爱沉甸甸的肉身和轻飘飘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