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杭州 310053
宋《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三消论》首次明确提出三消一词:“夫三消者,一名消渴,二名消中,三名消肾。”[1]金元后消渴病多从三消分型辨治,其中刘完素之三消论初具上、中、下三消之分型[2]。刘氏认为“消渴之疾,三焦受病也,有上消、中消、肾消”,并明确指出三消“病之所遇各异,其归燥热一也”。叶天士宗刘河间之说划分三消,其代表作《温热论》和集其学术思想和医学著作之大成的《叶天士医学全书》均没有关于三消辨治的系统论述,但叶氏认为“三消一症,虽有上、中、下之分,其实不越阴亏阳亢,津涸热淫而已”。《叶氏医效秘传》中“阴虚论”一文,记载了叶天士关于阴虚发病过程和治疗方法的相关论述。本文试从叶天士“阴虚论”出发认识三消“阴亏阳亢”这一核心病机,并以“异病同治”理论为指导,联系叶氏阴虚证及相关温病治疗原则,探讨其三消辨治心法。不揣鄙陋,简述如下。
《叶天士医学全书》[3]中共记载三消医案13案,其中《临证指南医案》10案,《种福堂公选医案》1案,《叶天士医案存真》1案,《未刻本叶氏医案》1案,主要症状为能食易饥、渴饮及消瘦。据刘完素《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记载之三消症状:上消又称为“膈消”,病在上焦,表现为“多饮水而少食,大便如常,或小便清利”;中消,病在胃,表现为“渴而饮食多,小便黄”;肾消,病在下焦,病成可见“形瘦而耳焦,小便浊而有脂”。可见叶案记载之三消多属于中消及下消。病人饮食失宜,伤及脾胃,脾胃湿土,虚则燥;情志失调,心肝火旺,暗耗肾水,肾水属寒,虚则热;或因热病,耗伤阴血,阴不敛阳,燥热愈甚而成阴虚诸侯。正如“阴虚论”所言,“阴气耗散,阳无所附,遂成病至”;阴虚火动,则“五乱俱施,金危木盛,土困水横,迭相为制”。可见阴虚火旺导致的“五行交互克伐,变乱失常”,是叶天士对三消发病的主要认识。
2.1 祛邪养正,治分缓急 “阴虚论”指出“水火变病虚实”“却邪养正,平则守常”,三消邪热耗伤阴血,叶氏常急则治标,先清标热,再予养阴扶正之法以调整阴阳,泄热保津。
案1:王(五八),肌肉瘦减,善饥渴饮。此久久烦劳,壮盛不觉,体衰病发,皆内因之症。自心营肺卫之伤,渐损及乎中下。按脉偏于左搏,营络虚热,故苦寒莫制其烈,甘补无济其虚,是中上消之病。犀角(三钱),鲜生地(一两),元参心(二钱),鲜白沙参(二钱),麦冬(二钱),柿霜(一钱),生甘草(四分),鲜地骨皮(三钱)。又,固本加甜沙参。
案2:汪,肺热膈消,热灼迅速如火,脏真之阴日削。先议清肺,以平气火,法当苦降以轻,咸补以重,继此再商滋养血液。枯黄芩煎汤,融入阿胶二钱。
按:案1患者因久久烦劳,暗耗营阴,导致上焦心肺虚热。心火亢旺于上,则肾水渐耗;肺热则肺不布津,终致肠胃阴虚,为中上消之病。叶氏先以犀角清心凉营,沙参、柿霜、地骨皮等清肺卫虚热,增液汤(玄参、生地、麦冬)增液润燥,生甘草调和诸药。又诊予固本丸(人参、天冬、麦冬、生地及熟地)加甜沙参等滋阴益气之品善后,实为治本之策。卫气营血辨证理论本为叶氏温热病辨治的重要方法,而温病多具有内热较盛、易化燥伤阴的特点,与三消“阴亏阳亢”之核心病机相一致,温病辨证法可以拓展三消辨证方法。案2患者肺热膈消,热势迅急,病情较重,已耗伤精血,叶氏以苦降轻清之枯芩平肺火,并以阿胶咸补填真阴,清热而不伤真阴。由以上两案可知叶天士善于根据邪正消长救阴治消,并根据阴伤轻重,补津养血,顾护津液。
2.2 根本化源,由乎水土 三消内热亢盛,伤津耗液,顾护阴液是治疗及恢复的关键。叶天士认为“热邪不燥胃津,必耗肾液”,在“阴虚论”中亦强调“阳动阴静”为五行之机,“根本化源,由乎水土”。在三消辨治中也尤其重视养胃阴及肾阴。
案1:某,脉左数,能食。六味加二冬、龟版、女贞、旱莲、川斛。
案2:某,液涸消渴,是脏阴为病。但胃口不醒,生气曷振?阳明阳土,非甘凉不复。肝病治胃,是仲景法。人参,麦冬,粳米,佩兰叶,川斛,陈皮。
按:案1患者虽主要表现为能食,但叶氏以六味地黄丸治之,以方测证,可知本病系消渴日久,胃阴亏耗,伤及肾阴。胃阴与肾阴关系密切,肾阴为先天阴精,依靠后天胃阴充养,胃阴又以先天之肾阴为物质基础,二者关系密切,荣损相关。本案叶氏以六味地黄丸基础上加天冬、龟板、女贞、旱莲滋养肾阴,加麦冬、石斛润养胃阴。重在滋养肾阴,盖肾阴为一身阴液之本,肾阴充足,胃阴自复。案2患者胃阴不足,胃口不醒,并有肝阳偏亢之症。叶氏言“胃汁竭,肝风动”,胃阴不足则肝阴不濡,肝阳偏亢。遵仲景“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法,结合“胃喜柔润”的特点,提出“肝病治胃”,认为“肝阳不宜升举,宜益胃阴以制服”,以甘凉柔润之品治之。本案以麦门冬汤去辛燥之生姜、半夏、炙甘草,并予石斛濡润胃阴,佩兰、陈皮醒脾开胃。叶氏运用麦门冬汤的重要指征为胃阴亏虚,在《临证指南医案》中广泛用于虚损、咳嗽、吐血、肺痿、三消、郁、疟、温热、疮疡等病证,其体质基础是阴虚或劳损,病机多为阴虚血少或阴虚血少夹热,主要表现为饮食减少[4],可见胃阴亏虚常累及一身阴液耗伤。《种福堂公选良方》中收录叶氏治疗消渴病之玉泉散、消渴润燥方,均重视使用葛根、天花粉、麦冬、生地、白蜜、人乳酥等甘凉濡润胃阴之品。叶氏发皇古意,融会新知,既发展了仲景“肝病实脾”之说,又有利于三消辨治及恢复。综合两例病案可知,胃阴虚与肾阴虚在消渴发病过程中对应不同的阴伤程度,结合温病辨舌验齿相关内容,有助于判断病情轻重,对证用药。具体言之,胃阴伤者,舌质光红少津,但舌体不萎,牙齿光燥如石而有光泽;肾阴伤者,舌质光红无苔,其色晦暗,甚可见舌体枯萎,齿如枯骨而无光泽,可伴见齿龈流血而无肿痛。
2.3 泻实补虚,以平为期 “阴虚论”认为五脏相关,秩序井然。叶氏辨治三消,将五脏视为整体,重视其虚实变化,善用五行学说,使“阳动阴静”,尤其重视心肾及肝胃关系,以平和图治。
案1:王(四五),形瘦脉搏,渴饮善食,乃三消症也。古人谓:入水无物不长,入火无物不消。河间每以益肾水制心火,除肠胃激烈之燥,济身中津液之枯,是真治法。玉女煎。
案2:计(四十),能食善饥,渴饮,日加瘪瘦,心境忧愁,内火自然。乃消症大病。生地,知母,石膏,麦冬,生甘草,生白芍。
按:案1患者病在中上,症见渴饮善食、心火亢盛。胃中阳热亢盛,久必伤及肾阴,肾水不能上济于心,则见心火亢旺。叶天士宗河间三消治疗原则,以玉女煎之石膏独入阳明,清解胃热,“除肠胃激烈之燥”;熟地滋养阴血,知母可配合石膏清泻胃火又可滋养肾液,麦冬清热养阴,牛膝既可导引肝肾又可引火下行。本案叶氏“益肾水制心火”,使水火既济,心肾相交。案2患者病由心境愁郁而得,可见叶氏注意情志在三消发病中的影响,并指出“热郁则津液耗而不流”。内火自燃销烁津液,胃阴不足则胃火亢进,病人多食易饥,渴饮,但日渐消瘦。叶氏主张五志之火当“柔缓以濡之”,以石膏、知母清热养阴润燥,生地、麦冬滋养阴液,白芍敛阴清热,生甘草调和诸药。有学者研究此叶氏消渴方,认为本方降糖效果最优的组方配伍剂量为生地30g、知母9g、石膏 30g、麦冬6g、白芍9g、甘草6g[5]。可见叶氏善以柔润养阴之法治疗郁火伤阴之消渴。叶天士临证在肝--胃关系的把握中,无论是肝旺犯胃或胃弱招乘,均强调肝的主导作用[6]。叶氏十分重视情志因素在消渴病发病过程中的作用,《叶天士医案精华·三消》中认为情志调护与服用方药同等重要,指出“当却尽思虑,遣怀于栽花种竹之间,庶几用药有效”。从肝论治消渴弥补了仅从肺、胃、肾三脏论治消渴之不足,是叶氏对消渴临床辨治的重要贡献。两案叶氏由心肾、肝胃等脏腑关系入手,泻实补虚,恢复五脏秩序,火热消、津液复,三消症状自除。
3.1 重视滋阴增液 三消本质均为阴虚阳亢,重视养阴既是对症之治,也是治本之策。叶天士博览群书,广采众长,结合自身学术主张,对养阴方药的选择灵活变通。①善用古方,遵古而不泥古。针对消渴病阴亏阳亢的特点,常去仲景麦门冬汤中辛燥之半夏,对肾消的治疗常易六味地黄之丹皮、泽泻为牛膝、车前子导引肝肾,肾液耗伤严重者多用麦冬、龟板、女贞子、墨旱莲等增强固养真阴。可谓处方灵活,用药精简。②善于根据脏腑特性及病情轻重选择养阴药物。濡润胃阴常用生地、沙参、麦冬、石斛等甘凉多汁之品;滋养肾阴常用天冬、熟地、女贞子、龟板等咸寒质润或血肉有情之品;养肝之阴血常用生地、阿胶之属。③善于结合自身学术理论使用养阴方药。在辨治过程中融入卫气营血辨证,如王五八案,叶天士以犀角清营络虚热,增液汤增液润燥,去阳明热结;发明“内风”,对肝风内动,阳化烁津病证常以生地、阿胶、白芍、枣仁等养肝之阴血,和阳熄风。推崇以河间甘露饮治疗元阳变动为消者,方中有滑石、石膏、寒水石、甘草、白术、茯苓、泽泻、猪苓、肉桂等药,配伍精当,利湿而不伤阴,清热而不苦燥[7]。正如邹滋九所言,本方可“生津清热,润燥养阴,甘缓和阳”。
3.2 不滥用苦寒辛燥 对三消过程中出现的火热、燥热之证,叶氏善于发现燥热之源头,并不妄用苦寒败火之药。肺热甚者,予枯黄芩苦降以轻;胃肠燥热,常用玄参、生地、麦冬等养阴清热;心火亢盛者,常滋养肾水,并合以牛膝、车前子等导引肝肾,引火下行。证见肝郁者,不滥用辛香理气,燥烈伤阴之品,多以石膏、知母、麦冬、白芍等宣通柔润;肝风厥阳烁津之证,认为“肝为刚脏,济之以柔”,主张“柔缓以濡之”,多以生地、白芍、阿胶等和阳熄风。此外,遵河间“五行递相济养,是谓和平”之说,注重肝肾、肝脾、心肾之间的关系。肝之郁火可滋养阴血而清,土虚木乘可濡润胃土而平,心火亢旺可养肾水而济之。
由“阴虚论”观叶天士三消医案,可以发现阴阳学说和五行学说是叶氏辨治三消的主要理论指导。阴虚燥热可影响五脏正常秩序,五脏运行失常则“交互克伐”,使燥热阴亏更甚。终止这一恶性循环的根本在于及时地、有针对性地清热养阴。热甚者,当以清热为先,但不可妄用苦寒,并注意顾护阴液;阴亏为治本治法,当根据脏腑特性选择养阴之品。从肝论治消渴健全了以传统肺、胃、肾为基础的脏腑辨证,将温病卫气营血辨证融入消渴病辨证,更有利于打开消渴病辨证思路。
值得注意的是,三消医案大多较为简略,只是记载了消渴病的特征症状。消渴虽为独立病种,但其本质为阴虚阳亢,在“异病同治”思想的指导下,学习叶天士对肝风、脾胃、郁、肝火、木乘土等疾病存在阴虚状态的辨治,可以补充和启发三消的临床表现和治疗方案。病机相同则治法相同,叶天士温病辨治的相关方法和原则也可运用。如卫气营血辨证法有利于判断病情深浅,辨舌验齿有利于判断胃阴及肾阴的耗损情况,“保津”思想有利于顾护阴液。笔者认为联系《临证指南医案》相关医案及叶天士温病辨治主要思路和方法,不仅有助于理解叶氏三消辨治方法,更可能启发我们对三消认识和治疗的新观点、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