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杭州 310053
相火是中医学特有的概念,相火理论是中医学理论体系中的核心理论之一。宋元以前,历代医家都对相火理论有颇多发挥。金元时期著名医家朱丹溪,援儒入医,对相火理论进行了系统的构建,丰富了中医相火理论以及脏腑理论的内涵,对后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笔者借助知识考古学这一关于知识与思想史研究的新方法,对朱丹溪相火理论的形成构成要素、其理论的外在来源、合并模式进行历史考察。无论对于探讨中医相火概念内涵的演变,还是对中医理论体系的演变研究,均有促进意义。
知识考古学是法国后现代主义思想史学者米歇尔·福柯创立,是借用田野作业寻找发掘历史遗迹的一项比喻性说法,实际是一种挖掘知识的深层,在现存的知识空间中拾取历史时间的因子,发现被现存历史埋没的珍贵线索,进而对现行的知识作进一步解构的方法。[1]知识考古学的难度在于,不但要还原知识产生之前的原状和原貌,更要对形成的因素一一进行甄别、检视、敲打、触摸,并辨识其背后的面孔,寻找其形成的根源。如对于“相火理论”,其源出于《素问·天元纪大论》,到金元时期开始进行系统论述,刘完素首先加以阐述,张元素沿袭其后,发展于李东垣、朱丹溪,完善于张景岳、赵献可[2]。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分析朱丹溪对“相火理论”形成的构成要素及其外在的来源、合并模式等进行历史考察,从而廓清该理论的形成过程及其内涵。
任何科学或者说知识的构建,都是基于当时主流的历史背景和知识背景基础上的。相火这一概念首见于《素问·天元纪大论》中,有“君火以明,相火以位”的说法,《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中则多次出现“少阳相火”的论述。在《素问》中,相火仅在此二篇出现,其所述亦实为运气学理论。在五运六气理论中,五运为木火土金水,六气为三阴三阳,为与六气相对,须增加一运,而心主火,为君主之官,心不受邪,心包代心受邪,君火不主令,亦由相火代之,故将“火”分为君相。
此后较长一段时间,医家对相火这一概念并未予以特别关注,直至南宋陈无择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君火论》中提到“五行各一,唯火有二者,乃君相之不同。相火则丽于五行,人之日用者是也;至于君火,乃二气之本,万物之所资始”[3]。此说将君火视为万物资始之本,而相火依附于五行(五脏),为人之所日用。此处可作为相火成为生理学概念之渊薮,然而除此处外,在该书其他章节中,相火仍仅为一运气学概念。
金元医家刘完素借助运气学理论,将其重构为脏腑六气病机学说,在其新的脏腑病机体系中,明确提出“心为君火,肾为相火”,并在其《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中进一步论述“右肾属火,游行三焦,兴衰之道由于此,故七节之傍,中有小心,是言命门相火也”[4]。同时,刘完素还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说“手少阴君火之热,乃真心小肠之气也……手少阳相火之热,乃心包络三焦之气也”[5],认为病理相火所致之病,表现为心包络与三焦的热证,在治疗上,使用苦寒药物,如双解散类“养肾水,胜退心火”。李东垣对相火的认识也分为生理与病理两端,生理上,东垣沿袭刘完素之说,指出“肾有两枚,右为命门相火,左为肾水,同质而异事也”[6],并认为右肾相火贮藏人体阳精,故其提出“若相火阳精不足,宜用辛温之剂”补“阳精”。病理上,李东垣认为,“相火,下焦包络之火,元气之贼也”[7],若脾胃气虚,则下焦包络之火上乘土位而发生气虚身大热之病[8]。
由此看,金元以前,在中医学术体系中相火本为一运气学概念。两宋时期,由于统治者对五运六气学说的重视,运气学说逐渐成为显学,并开始被医家诠释和发挥。刘完素借助运气学理论构建人体脏腑病机学说,将本为运气学概念的相火诠释为人体的生理和病理概念,而后又有张元素、李东垣等进一步发挥。至此,相火一词遂成为朱丹溪时期中医学理论构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
金元时期,经由朱熹对周敦颐、二程等理学思想的系统总结和发挥,理学的世界图式已基本成熟,并成为当时知识分子普遍接受的主流哲学思想和认知工具。朱丹溪为东南大儒,曾跟随朱熹的四传弟子许谦学习理学,可以说理学的长期熏习深刻影响了朱丹溪的医学思想。
宋明理学的基本任务之一就是打破唐以来佛道二家的笼罩性影响,为儒家生活方式奠定哲学基础,并为其提供理论支撑[9]。朱熹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则是这一生活方式的基本要求。所谓“天理”,即天地“生生之理”,朱熹称之为“天命之当然”,这种“生生之理”,在人既为合理的欲望;“灭人欲”,则是指消除人类过度的欲望。在朱丹溪的代表作《格致余论》中,第一篇《饮食色欲箴》,论述了饮食、色欲不节对人体的危害,提出节饮食、节色欲,便是理学这一主张在其医学思想中的一个反映。
朱丹溪对相火理论的构建,便是在这一知识学背景下进行。系统考察朱丹溪的医学著作,尤其是系统阐释其相火理论的《阳有余阴不足论》和《相火论》两篇医论,可以发现朱丹溪的相火理论大体有以下三个构成要件:人体相火寄于肝肾,生理性的相火为生命的原动力;相火偏亢又可损伤人体真阴而为害;人心须听命于道心,相火方可不亢。此外,朱丹溪对人体“阴”的格外重视,其“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理论又构建了其相火理论。
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实质就是为其相火论的提出进行理论论证,而“相火论”则是朱丹溪滋阴降火的治法理论的落脚点,也成为其养生理论的核心内容。朱丹溪的哲学思想受朱熹的影响,在朱熹集大成的理学体系中,邵雍的哲学思想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继周敦颐《太极图说》提出“阴主静”之后,邵雍系统论证了阴与阳谁更根本的重大理论问题。邵雍说,“阳者,道之用;阴者,道之体”[10],“天主用,地主体”,又说“阴几于道”,即“阴”更接近于道这个宇宙的根本,因为阴是普遍的,是恒常不变的,而阳则是主动、主变的。这些观点成为这一时期普遍的理论共识,包括朱熹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哲学家都这么理解事物,普遍地强调“阴”的根本性。
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医学论点,即是使用“阴几于道”这一哲学观点分析人体生命规律的成果。在朱丹溪的理论体系中,“阴”被认为是维持人体生命活动及生殖繁衍功能的重要物质,其指出,“故人之生也,男子十六岁而精通,女子十四岁而经行,是有形之后,尤有待于乳哺水谷以养,阴气始成,而可与阳气为配,以能成人,而为人之父母”[11],论述了人体阴气在生殖活动中的重要性。同时指出,除相火外,人体五脏又各有“厥阳”,每因人欲情志变动而起,亦可损伤人体阴气,并指出:“相火之外,又有脏腑厥阳之火,五志之动,各有火起。相火者,此《经》所谓一水不胜二火之火,出于天造;厥阳者,此《经》所谓一水不胜五火之火,出于人欲”[12]。色欲不节,相火亢盛,五志动而不中节,亦可化火,均会损伤人体阴气。由此,形成了朱丹溪“阳常有余、阴常不足”的学术思想的理论基础。
朱丹溪的相火理论体系中,生理相火的一个核心作用就体现在人体的生殖活动中。在其《阳有余阴不足论》中,丹溪指出:“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脏皆有相火,而其系上属于心。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动则精自走”[11]。此段论述,可以得出朱丹溪对生理相火认识的几个理论要点:其一,相火内寄于肝肾;其二,相火由心之君火控制;其三,相火的基本功能是通过肝之疏泄来推动男子精液的溢泄,进而实现人体正常的生殖功能。在朱丹溪看来,生理相火是人体生命的原动力,“人非此火不能有生”。其产生依赖于心君火之动,心为外物所感,动而产生相火,若动而中节,则“相火唯有裨补造化,以为生生不息之运用耳”。朱丹溪在构建相火理论的过程中,首先引述了周敦颐《太极图说》“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进而指出“阳动而变,阴静而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太极的动静产生了世界的万物。而在人体,肾主藏精,为静,为阴,肝主疏泄,为动,为阳。在相火作用下,肝肾的动静配合,便产生了人类的生生不息。
在朱子哲学的体系中,太极或天理没有太庞杂的内容,它的理论核心只有一点——生生之理,这生生之理是天命之流行,永不停息地创生,只有这是根本。程颐[13]就曾指出:“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道则自然生生不息。”足以见天道即生生之道,天理即生生之理。在朱熹的《仁说》中,朱子[14]亦说:“‘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从某种意义上说,“生生之理”正是宋明理学理论构建的价值依据。而朱丹溪构建的“生理相火-肾藏精-肝疏泄”的理论框架,也正来源于此。
在朱丹溪的体系里,病理相火不仅是一个医学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在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体系里,培养心灵涵养是士人的终极目的,其“格物致知”的“知”,最终还是道德理想境界,其博览反观的“观”,所“观”的也还是内在心性本源。朱熹[15]曾对“心”“性”“情”“欲”做过一段论述,认为“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这段论述,可以说是朱熹“存天理,灭人欲”思想的注脚。“心者,主乎性而行乎情,故‘喜怒哀乐未发则谓之中,发而皆中节则谓之和’,心是做功夫处。”
正是由于“人之情欲无涯”,容易受到外界的各种诱惑,使得“心动则相火亦动,动则精自走”,损伤人体“难成易亏之阴气”,亦即生殖之精。若相火过亢,或相火妄动,则生理性的相火便可转化为病理性相火,而损伤人体阴精,变生多种疾病,“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亡则死”。生理性的相火,可以推动肝气对男子精液的疏泄,而实现生殖功能。但病理性的相火妄动,则又会损伤男子阴精,需要使用朱丹溪所谓“滋阴降火法”来治疗。导致病理性相火的原因,在朱丹溪看来,不外乎“五性为物所感”,发而不中节,而使相火妄动,同时,朱丹溪也指出“相火易起”,因此在其《阳有余阴不足论》中专门指出“所以圣贤只是教人收心养心”[11],并提出应于四月、五月、六月、十月、十一月出居于外,暂远帷幕的养生观点。相火只有在人“道心”的支配下,发而皆中节,方能裨补造化,而实现其生生之机。作为朱熹的后世弟子,朱丹溪的学术思想自然深受朱熹理学思想的影响,从其《饮食色欲箴》到其《相火论》,都可以看到在朱丹溪所构建的医学理论背后,起着支撑作用的理学思想。
综此可见,朱丹溪相火理论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正如知识考古学所示,知识或者理论的形成大多是受历史背景和知识背景的影响下逐渐形成的。金元以前,在中医学术体系中相火本为一运气学概念。两宋时期,由于统治者对五运六气学说的重视,运气学说逐渐成为显学,并开始被医家诠释和发挥。刘完素借助运气学理论构建人体脏腑病机学说,将本为运气学概念的相火诠释为人体的生理和病理概念,而后又有张元素、李东垣等进一步发挥。由此可见,相火一词在朱丹溪时期已成为中医学理论中存在的概念。又加金元时期,经由朱熹对周敦颐、二程等理学思想的系统总结和发挥,理学的世界图式已基本成熟,并成为当时知识分子普遍接受的主流哲学思想和认知工具。朱丹溪为东南大儒,曾跟随朱熹的四传弟子许谦学习理学,可以说理学的长期熏习深刻影响了朱丹溪的医学思想,所以朱丹溪才有“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医学论点,“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为相火理论的提出进行了理论论证。可以说,基于知识考古学分析,朱丹溪相火理论的形成是受当时的历史及知识背景影响下逐渐形成的医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