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倾顾图/画画的小夏
壹
我护着当朝皇帝和皇后躲到了一座破庙里。破庙极破,鸽笼大小,地上散落着发了霉的稻草,我默不作声地把稻草拢到一起,脱下大氅铺在上面。
阮阮开心地坐到了上面,皇帝却一脸面瘫,龙臀犹豫半天也没往下坐。
我知道,他担心有虫子,这样娇滴滴的皇帝,当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我冷眼瞧他犹豫半天,总算瞄准了大氅往下坐,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发霉的稻草上。
阮阮嫌弃地把大氅扯开,又凝出一脸笑容对我说:“师兄,你坐到我身边。”
皇帝的脸绿了绿,他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自己赌气一般坐到一边,一副“我很生气快来哄我”的闷骚样子。
他这样的举止,让我想起当初,他锦衣玉食,还要吹毛求疵,朝上一脸正经,下朝却娇气又幼稚,有张静若好女的面皮,便真把自己当作了个小姑娘,要人哄,要人疼,做了错事撒娇装傻,当真娇俏得紧。
而如今,他的皇后给他添堵,他的将军懒得哄他,他就自己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美人像,我却疑心他被气得头顶正在冒烟。
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至少他没被气哭。我坐到阮阮身边,不敢嘲笑皇帝,阮阮却老大不客气,开口道:“陛下,您这娇弱的身子,小心被风刮跑了。”
他斜睨了阮阮一眼,狭长的眸子里波光粼粼。我疑心他要哭了,拦住阮阮不许她多言。阮阮住了口,他也低下头,修长的手指不知在膝上摆弄什么。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掌心托着一只纸叠的鸽子,风拂过,鸽子打着旋顺着风被吹走。他眸中亮了亮,有些得意,像是藏着秘密的小孩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知道他藏着的秘密是什么。
当初他还是小太子时,大他五岁的异母哥哥嘲笑他是个文弱的娘娘腔,他忍着不哭,却把自己气成个圆滚滚的小包子。我气不过,替他打了那个小混蛋一顿,然后就被罚跪在后花园一个时辰。
被欺负时他没哭,看我跪的时候他却哭得泪流满面,一边哭还一边扯着袖子替我挡太阳。
我跪得笔直,还有心情跟他说笑:“别哭了,等你当上皇帝,我就当你的将军,保护你一辈子。”
他哭得更凶了。我苦恼地想了想,掏出一只妹妹叠的纸鸽子塞到他手里:“阿穹,下次你不开心,就叠一只鸽子,对它说悄悄话,然后让风把它带走,它会把你的愿望告诉神仙,替你实现的。”
小小的鸽子停在他小小的掌心里,他总算笑了起来,梨花带雨,美不胜收:“那我要许愿和你一直在一起,我做一辈子的皇帝,你做我一辈子的大将军,一辈子不分开。”
风卷着小鸽子飞上了天,天上的神仙却没收到小太子的愿望。如今,他成了末路的皇帝,我成了手无寸兵的将军,便是一辈子,大概也做不到了。
贰
只是他不该记得这些的。
初春时,傅丞相与雍王勾结,攻下了皇城,将他赶下皇位。我护他出逃时,因为一些意外,他失去了记忆。
就是这么烂俗,他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个皇帝,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犹记得他睁着美丽的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我,我嘴动了动,还没说话,阮阮冒出个头来,软软唤道:“陛下,您忘了吗?您出生时,国库空虚,您父王为您取名‘正穷’,寓意皇家贫困,没有余粮。”
他脸色变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所以……堂堂一国之君,叫‘正穷’?”
阮阮快乐地点头,他却郁闷至极,不敢相信自己的父皇取名如此没水准。我被逗笑,在一边轻笑出声,他看了我一眼,眼中生出惊艳之色:“这位……好眼熟。”
他犹豫一下,又说:“这位姑娘是我的皇后,那你莫非是我的……男宠?”
我和阮阮一道沉默。他临水自照,瞧了瞧自己的脸,又瞧了瞧我,大惊失色:“莫非我是你的男宠?”
很好,他确乎长得绮丽动人,而我也五大三粗,所以我揍他应该没人有意见。
紧要关头,他忽然开窍,双眼一闭又晕了过去。阮阮戳戳他,问我:“师兄,以后我们怎么办?”
当时正是暮色四合,一片织金如醉。我望了望前路,又瞧了瞧归途,前路野草葱茏,却也有一线生机,而归途隐没在皇城的繁华中,危机四伏,血腥残忍。
我问阮阮:“你认识回淮江的路吗?”
她点点头,我苦笑一声:“那我们就去淮江,投奔你爹,找我师父去。”
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选择这条路,当年叛出师门时,我一路跪过了刀山火海,伤得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我曾赌咒,龟儿子才会回去,没想到如今时移世易,我却要披荆斩棘地重新回去,做一只神志清醒的龟儿子。
李正穹昏在地上,一张曾经水润白皙的小脸如今却苍白消瘦。我叹了口气,觉得如今的世道,能活着做只龟儿子也是件不易之事。
叁
一路上,雍王派出的杀手层出不穷。
雍王清君侧之后,皇帝龙体不适,一病不起,如今已一命呜呼了,而他以正统的名义登基为帝。
以上为篡位的雍王放出的伪官方说法,为了化伪成真,他一路上都不消停,一拨拨的杀手循着我们的行踪前来刺杀,简直像是春日里拔苗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茬茬都不是好打发的货色。
时间久了,我难免力有不逮,竟在一次被人暗算中伤了手臂。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阮阮眼泪汪汪地捧着我的手臂替我包扎,李正穹却瞧着倒了一地的尸体若有所思。我忍痛问:“陛下,别看了,太脏。”
李正穹歪着头思索一阵,惊喜道:“我似乎想起来什么事。”
阮阮替我包扎的手紧了一下,我疼得龇牙咧嘴,掩盖了不安的神色:“哦,想起了什么?”
我状似无意地问,李正穹闭了闭眼,睁开时神色变得有些阴郁:“我似乎想起逃出皇城时的事情。”
他不开心是应该的,犹记当时,叛军里应外合攻入禁宫,到处都是哭喊杀戮之声,我在一片血雨腥风间艰难奔走,终于在他的寝宫里找到了他。
寝宫里溅了一地的血,他静静地坐在龙床上,手中一柄长剑染血,如玉面修罗,艳丽惑人。看到我来,他起身紧紧抱住我,我感觉到有冰凉的水滴滴落。他声音哽咽,却不肯放开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活着来找我,我想去找你,可是……”
话音落在一声呜咽里,他哭得有些颤抖,我也在颤抖,我摸到他背后长长一道刀伤,它提醒着我,我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而我带他出逃时,场面更加血腥。我们几乎是踏着血海走出了宫门,我将他背在背上,他的血和泪一起滴下来。阮阮在我们身边泣不成声,只有我在笑,笑得咬牙切齿。
“阿穹,”我说,“我会帮你回来夺回你的一切,到时伤了你的人都要死。”
这是我这辈子说的最酷炫的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帅得令人心醉。只是现在,我这个帅得惊人的将军,却成了一个烤叫花鸡十分了不起的高人,这个认知在李正穹和阮阮狼吞虎咽、赞不绝口时更加明晰。
我残着一只手,解决了一只山鸡,又将它拔毛放血,精心烹饪成一只芳香四溢的叫花鸡。阮阮对我进行了数千字的赞美,我满意地撕了只鸡腿递给她,坐在一边的李正穹“哼”了一声,我连忙撕了个鸡翅给他。
他面色不虞,拿着鸡翅问道:“为什么不给我鸡腿?”
我奇怪地回道:“你不是从来只喜欢鸡翅吗?”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吃自己的鸡翅,吃完之后,他又和阮阮一番明争暗斗,抢来了最后一只鸡腿,阮阮气呼呼地走到一边。他献宝般地将鸡腿递给我,嘴上却傲娇万分:“瞧你受伤了,给你吃只鸡腿补补。”
我犹豫一下,接过来啃了一口,感觉这只鸡腿确实美味不凡,虽没抹蜜,吃到嘴里竟甜滋滋的。
肆
阮阮问我:“师兄,我还要装多久的皇后?”
她问的时候,我们正在过河,我先搀扶着李正穹走过了湍急的河面,又转回来背着阮阮往对面走去。
阮阮伏在我身上,声音闷闷的,我脚下顿了顿,又把她往上背了背。她将头埋在我肩上,不开心地说:“师兄,我不喜欢他,况且他也不喜欢我。”
她说得对,她与李正穹分开看郎貌女貌,摆在一起却货不对版,怎么瞧都不似恩爱夫妻。
流水急急,带着寒意一路漫流,我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这几日叹的气赶上往昔数年的分量:“阮阮,师兄没有办法。”
阮阮的父亲淮江王是本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爷,他一直想将自己的独女嫁给李正穹,且也差点让他成功了。而如今,李正穹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想要得到淮江王的协助重回皇城,自然要许下重酬,比如娶阮阮为妻,立她为后。
若是李正穹没失忆,这事想来做不到,幸好他失忆了,我与阮阮商议好,要她假扮皇后。因我知道,李正穹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只要他想不起过去的事,他便会好好对自己的“妻子”,不说多么恩爱,至少能白头偕老。
这事有些对不住阮阮,我又叹了口气,阮阮在我背上哭了起来:“师兄,你别叹气了,是我任性,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爹给我找的相公不是个好东西,还不如这个小皇帝。”
少女的眼泪晶莹而美丽,我没说话,沉默着渡过江去。江对岸站着的李正穹正翘首以盼,见我们平安归来,“哼”了一声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丢过来,说道:“裹上吧,瞧你冻得脸白唇青的。”
这大氅带着少年暖暖的体温,我瞧瞧仍含着泪的阮阮,抬手披在了她的身上:“陛下,阮阮是您的妻子,您的好应该给她。”
李正穹似是没想到,脸色几变,最终沉了下来:“朕知道了。”他又说道,“将军操心的事情真是多。”
阮阮生气地替我说话,两人话不投机,又吵了起来,我只觉得头有点疼,晃了晃,晕倒了。
我竟变成了个弱不禁风的病包,这简直荒谬。我与李正穹之间,从来是他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铁骨铮铮。
记得当初,月下花前,他拈一本诗集,若一汪奢艳的影,映得一群美人心波荡漾。而我就在一边舞刀弄剑,不是举大锤,就是舞长刀。
一次,我刚举起长剑,他就生气地把书重重一摔,我问:“陛下,怎么了?”
他瞪我一眼,像只闹人的小猫,刁蛮得迷人:“以后你不准耍武艺!”
我挑眉不解,他却忽然红了脸,将眼神转开:“那些小宫女都夸你又俊俏又英武,简直抢了我的风头!”
英俊潇洒不是我的错,我看看他,识相地把真相咽进了肚里——如李正穹这般美丽的男子,想来没几个女子会喜欢,因为没人会愿意自己的夫君比自己还要动人。除非,那个女子是个傻瓜。
伍
我醒来的时候瞧到面前有张大脸。脸其实不大,只是凑得太近,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李正穹正紧张地看着我。见我醒了,他绽开个笑脸,又记得在和我闹矛盾,想收却收不回去。
我被他逗笑,一咧嘴,只觉得唇上干涩。他见微知著,把水递来,细心地喂入我口中:“你真是胡闹,伤口化脓也不与我们讲,现在发烧病倒了,让我……们多担心。”
他口上说得严肃,手下的动作却格外温柔,我不由得笑了。他也忍不住,傻瓜一样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个……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笑容僵在我脸上,他紧张地说道:“我知道我们从小认识,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是故意忘了你的。”
我倒庆幸你忘了我,我凝视他,半晌,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我姓傅,傅离衣。”
他的笑容同样僵住,有点傻乎乎地皱皱眉:“你姓傅,和你与我讲的造反的傅丞相一个姓。”
“不错,”我听到我的声音,干涩而凝重,“那个造反的傅丞相是我爹。”
我姓傅,是个将军,我爹也姓傅,原职丞相,兼职造反。
雍王这个傻瓜,做了我爹的傀儡还不自知,天天开开心心地做着君临天下的梦。我也是个傻瓜,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护着个小皇帝逃出皇城,去投奔闹翻了的师父。
若是他误会我的身份,那我便先离开,再暗中保护他吧。
我正心酸地想着,李正穹却忽然揽我入怀,搂得紧紧的:“你真是个傻瓜,离衣,我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可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啊?画风转得太快,我愣住了,他却一鼓作气,想要再接再厉把我气死:“纵使对不住列祖列宗,对不住我的皇后,我也要讲,我喜欢你,就是当个断袖,我也要喜欢你,离衣,你不准离开我。”
阮阮找水回来后偷偷问我:“师兄,你和陛下是不是闹别扭啦?”
我微笑:“没有呀,你怎么这么想?”
阮阮一脸不信,指着缩在角落的李正穹说:“他脸上那么明显的巴掌印,不是你打的,还是他自己拍的不成?”
我略心虚,小声说:“我帮他打蚊子。”
这话阮阮不信,我也不信,这样揍当朝天子的事,放在当初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只是当他说他要当个断袖时,我只觉自己脑子中有根筋断了,三观也碎了一地,这才做出这等犯上之事。
从这天起,我便有些躲着李正穹,他看出来后,一开始用“你这负心人”的眼光瞧我,过了几日换上“你无情你无理取闹”的神色,最后却只伤心而克制地偷偷瞧我。
这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负心汉,阮阮也说:“师兄,我觉得小皇帝最近有点可怜。”
可怜也没办法,我总不能真让他成了个断袖。
陆
我硬起心肠,带着他们披星戴月,一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终于到了淮江。
踏上淮江梅山那日,天下着小雨,阮阮开心地蹦了两蹦,李正穹也稍稍放松了些。
淮江王将自家府邸修在高高的梅山山顶,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属地,我一撩衣摆,跪在了山脚。
阮阮为难地说道:“师兄,你跪在这里做什么,爹爹早就原谅你了。”
我笑笑:“阮阮,别骗我了,我坏了山里的规矩,现在想回来,自然有别的规矩等着我。”
可能想表扬我说得对,山上几道身影飘飘荡荡,向着我们逼近。阮阮一跺脚,说:“我去找爹爹,让他亲自和你说。”
这正合我意,我笑笑,忽然叫了声:“阿穹。”
这么些日子没有理他,听我唤他,他竟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离衣,你有什么事?”
我示意他低头,他就乐呵呵地半跪在我身边,然后被我一掌打晕了过去。
阮阮连忙接住他,我说:“乖,带着他去找师父吧,我和师弟们叙叙旧。”
山上的影子飘到了身边,几个青年站在我们面前,一色的故人,一色的面无表情。
我说:“师弟们,好久不见。”
他们互相交换个眼神,向着我敛衽而拜:“师姐,好久不见。”
小师弟带着阮阮走了,我叹了口气:“给我上琵琶锁吧,也好去给师父他老人家行个礼。”
大师弟却道:“师姐说笑了,您身中奇毒,师父最疼您,又怎么舍得废了您的武艺呢?”
我被带上了梅山山顶,师父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面色慈祥地拈着棋子下一局残棋。我有些恍惚,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这里,自己还是梅山大弟子,学艺有成,师徒和睦。
只是那都是痴心妄想,梅山不收外姓女子,便是像我这样天赋异禀、俊朗不凡的女子也不收。当初我年少轻狂,穿了男装,取了佩剑便上了山,坑蒙拐骗,总算入了师门,学了师门绝学,自觉得意非凡。
只是这是大错,我越是学艺有成,越是罪孽深重。发现我是女子那日,师门震动,百年门规因我而破,师父怒不可遏,差点一掌拍死我。还好一群师弟跪地替我求情,而阮阮更是以死相逼,我方才留下一条生路。师父开护山大阵,我赤脚走过九十九尺炭火路,空手越过三十三尺白刃山,血洒梅山,却赎不了这欺师灭祖的大罪。
师父忽然问我:“你护着他来,是想求我助他夺回皇位?”
我不语,师父却笑了:“你要帮他夺你爹的权?”
“求淮江王挥兵北上,除反王,扶社稷,救江山。”我跪在地上,冲他深深叩头,“李正穹才是正统,是天命所归,我不是帮他,我是帮正义。”
师父摸摸胡子,还是那么祥和:“你们两个,一人服下‘相思’,一人服下‘相忘’,为师很感动。你去让小皇帝对你死心,我便帮他,如何?”
还能如何?我重新叩头,心悦诚服地道谢:“师父的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
柒
我好好休养一夜,泡了个澡,吃了顿饱饭,又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第二日,天光晴好,梅山之上百里梅花灼灼绽开,李正穹羞羞答答地举着一枝白梅在我门口徘徊,我犹豫一下,推门而出。
薄薄的光照进院中,他站在一片光芒璀璨中,笑容温柔,却又顿住。
他瞪大眼瞧我,说道:“你竟是个女子?”
我理了理自己长长的袖,又抚了抚鬓边正红的牡丹,冲着他嫣然一笑:“对呀。”因着阮阮自幼唤我“师兄”已成习惯,哪怕当年事发之后也未曾改口,是以一路上李正穹从未怀疑过我男子的身份,所以现在他这般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彻底呆住,我却在仔仔细细打量他,也许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我想,我是这样喜欢一个人,万死莫辞,却不能说给他听。
还好,他也喜欢我。
我伸出手来,接过他手中的梅花,而后说道:“你那天说你是个断袖,我打了你,是因为我断不会爱上一个断袖。”
“你的意思是……”他的眼里爆出光芒,像是落了满天的星,“我不是断袖的话,你就会喜欢我?”
我笑而不语,轻轻嗅了嗅白梅,他又红了脸,有点羞,有点恼,有点窃喜,像是当初大婚时,他用喜秤轻轻挑起我描金绘凤的大红盖头,红烛下,他的脸上染着薄红,如绯似霞,倒比我这个新娘子美上不少。
自己的夫君美得如此如魔似幻,我心生不悦,干脆捏起他的下巴,色眯眯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么美,小心被人轻薄了去。”
他呆了呆,似是不信竟被自己的娘子轻薄了。我得意扬扬地展颜一笑,正要放开他,万万没想到,他忽然眼波流转,上前压倒了我:“回官人的话,奴家是来找奴家负心的夫君的,她姓傅,名离衣,乃奴家的皇后,不知官人可有见过?”
少年好闻的气息布满我的鼻端,我僵住,脸上飞快地蔓延开红晕。他似我之前得意一笑,却万分温柔,而后他轻声唤我:“娘子。”
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日,我们当着满朝臣子,上告知天,下通于地,结发为夫妻,皇帝和皇后恩爱永年。
只是这幸福终结于叛乱,我爹谋权篡位,我与李正穹会合后寡不敌众,双双被俘。
爹问我:“傅家满门都比不过一个李正穹吗?”
我不语,只是一下下地叩头,叩得额头染血。
翻云覆雨的傅丞相长叹一声,示意下人端出两只瓷瓶。“离衣,”他一手支额,一手拿过一只瓷瓶递给我,“一颗‘相思’,一颗‘相忘’,你和李正穹一人一颗服下,我便放你们走。”
“相思”和“相忘”是相生相伴的奇药,服“相思”必死,尝“相忘”忘情。爹爹拍拍我的头,亲手把药放入我手中:“离衣,爹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捌
我被送入李正穹关着的牢里,瞧到他被雍王打得遍体鳞伤。他们兄弟俩从小就不对付,小时候我还仗着力气大替他揍过雍王,长大了却无能为力。
我扶起他,将头埋在他肩上哭了。他疼得龇牙咧嘴,还笑着安慰我:“傻瓜,哭什么哭,我可是你爹的女婿,你爹怎么也不会杀了我的。”
我被他逗笑,眼泪却簌簌掉下来,我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许的愿吗?”
他说:“记得,我做一辈子皇帝,你做我一辈子的将军。唉,当初太傻了,怎么没想到让你做我的媳妇呢?”
牢外监视的人不耐烦地咳了一声,我把一颗药塞到他嘴里,说:“那你改改愿望,我们白头偕老好了。”
我看懂了我爹的暗示,分辨出了哪颗是“相思”,就把“相忘”塞给了李正穹,自己服下了“相思”。我知道这和他理解的正确不同,却是我心底的正确。
后来,我们被来皇城游玩的阮阮从牢里救了出来,杀出一条血路,总算踏上了逃亡的道路。“相忘”药效发作,李正穹失了记忆,“相思”却深埋心底,未曾要了我的性命。
这一路走来,他重新爱上了我,这是我的幸事,亦是我的痛苦。
我抬起头来,冲着李正穹微微一笑,而后在他唇上深深烙下了一吻。这是最后的一个吻,我点了他的穴道,告诉他:“阿穹,我要走了,一路护送你,算是成全了你我的君臣之情。只是生恩难报,我终究要回到我爹身边辅佐他,凭我爹的权势,没准能捞个公主当。”
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瞧着我,我别开眼去,转身想要离开。
“离……衣……”身后他叫我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没想到他竟能冲开哑穴。回头时,我瞧见他又哭了,流了一脸的泪,唇边沾着血,烈烈的,像一枝开谢了的红梅。
唉,都要分开了,还是注意点形象吧。我忍住泪,冲他笑了笑,只觉心口有把尖刀戳来捣去,又像是春花成灰,零落成泥却也无处可诉的相思之苦,磋磨得人如怨如慕。
“相思”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我同他一样,呕出一口血来,却终究没有停住步子。
我没骗他,我本就打算好了,将他送到淮江王身边后,便要回去皇城。这世间之事真是难说,当初我以为只有傻瓜会喜欢李正穹,后来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想想转头都成了空。
身后的少年声声泣血,而我步步行来,亦泪如泉涌。我想,我服了“相思”,终究要死,为什么死之前不替他最后做一点事呢?
玖
重回皇城那日,天有小雪,如絮轻沾。
皇帝站在城头上,遥望远方。四野无边,寂静空阔,有雪的味道送入鼻端。皇帝恍然间,似是看到城墙下,有人容色艳烈,如长刀染血,美且肃穆。
只是不可能,他想看到的那人早在三年前便已死去。三年前,他还在淮江毫无斗志,得过且过。一日,忽有一纸死讯传来——傅丞相之女刺杀雍王,又在群臣面前怒斥傅丞相身负皇恩,无君无父,而后大笑三声,自城墙一跃而下,当场毙命。
阮阮将死讯告诉他时,他不肯相信,阮阮给了他一记耳光,自己却哭得比谁都伤心。
“你若不夺回皇位,怎么对得起师兄对你的一番情意?”
阮阮这样说,他却没听到心里去,只是想,她来了又走了,潇洒如风,却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而如今,她死了,他的心里也空了,便是江山如画,又与谁人共赏呢?
自然是无人共赏了,只是她的一片心终究不能辜负。
他振作起来,挥军北上,三年间,不知多少艰难险阻,每一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叠一只小鸽子放入风里,只是想许愿,死后能再见她一面。可惜她大概不想重逢,每次他都化险为夷,终究重新登上了皇位。
他也曾遍寻良医,想解开“相忘”,期间断断续续记起一些事来,记得多了,便也知道自己曾多爱慕一个女子,纵使她不温柔、不娇俏,只爱舞刀弄枪,自己却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两次。
记忆最深的却是一次他的生辰,她单膝跪地,青丝淌了满背,而她眸中温柔闪亮,直直看向他的心底,说道:“青史翻涌,史书成诵,若过百年,又是哪家称王,哪家称帝。只是愿我王史上一笔,只留英名,不见污迹,臣愿以此身,助陛下肋生双翼,直上九霄。”
那一刻,满堂皆静,而他的心却在她的视线里欢呼雀跃,自此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