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原名潘希真,台湾当代女散文家,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著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三十余种,包括《烟愁》《琴心》《桂花雨》《七月的哀伤》《水是故乡甜》等。琦君的散文,风文细腻温婉、质朴动人,以回忆性的笔触表达对故乡山水的浓浓眷恋,对父母、师长、挚友的深沉怀念。
@白先勇:看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阅一本旧相簿,一张张泛了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厚的记忆与怀念,时间是这个世纪的前半段,地点是作者魂牵梦萦的江南。琦君在为逝去的一个时代造像,那一幅幅幽幽的影像,都在诉说着基调相同的古老故事,温馨中透着幽幽的怆痛。
@夏志清: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词属于同一传统,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为中国当代文学感到骄傲。我想,琦君的好多散文是应该传世的。
童仙伯伯姓姜,姜太公的姜。他说自己是个考不取的老童生,年纪大了就变得神仙一般,因此自称“童仙”。所以哥哥和我不喊他姜伯伯,都喊他童仙伯伯。
童仙伯伯五十岁的时候,我刚巧五岁,我伸着五个手指头喊道:“童仙伯伯,您比我大十岁。”他笑呵呵地说:“对啦,我比你大十岁。可是你得伸出两只手,十个手指头呀。”
我就伸出十个手指头,手指尖点着手指尖来回地数,心里在想,童仙伯伯一定不止比我大十岁。哥哥说:“还有脚趾头呢,你就都伸出来,坐在地上慢慢地数吧!”
我最气哥哥笑我不会数数,就说:“不要你管。”数着数着,墙上的老自鸣钟敲起来了,有气无力的,我抬头看钟面上的指针,看不懂是几点,又忙着数它究竟敲了几下,反而全数不清了。
童仙伯伯说:“小春,自鸣钟敲了九下,你该去认方块字了。”我说:“我不要,太阳还没晒到这边台阶上,等晒到了才去,老师做过记号的。”哥哥说:“哼,你这个懒虫,今天没有太阳。老师说过,没有太阳的日子就听自鸣钟。”童仙伯伯拍手大笑说:“你们俩都别去读书了,你们的老师脚气病犯了,在家休息。他托我照顾你们。我带你们爬后山采果子去。”我们好高兴,童仙伯伯真好,我们要怎么玩就怎么玩,要吃什么他就给我们买什么,不像在老师面前,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不过有一件事,他总要我们记住,就是有好吃的东西,要先留一点给妈妈和阿荣伯伯,外公在我家时,要把最好的给外公。比如在山上采了山楂果,他叫我拣最红最大的给他们三个人吃;买了桂花糕,把方方正正,看上去红糖夹心最多的留起来带回家,因为外公和妈妈都喜欢吃甜食。
童仙伯伯说:“长辈年纪大了,吃好东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你们往后的好日子有的是,时时刻刻都想到长辈就叫孝顺。”
他常常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有一次,他给我们讲一个孝子伯俞的故事,说伯俞的母亲打他,他跪在地上哭了。他母亲说:“我以前打你力气很大,打得很重,你都不哭,今天我打得轻了,怎么你反倒哭呢?”伯俞说:“因为您打得轻,我担心您身体没有从前好,力气小了。”我听得呆呆的没作声,哥哥忽然说:“我觉得伯俞不对,他不应当说出来,放在心里暗暗忧愁才对,说出来不是让妈妈更担心自己老了吗?”童仙伯伯看着哥哥半晌说:“长春,你真聪明,真好心,长大了一定是个孝顺儿子。”哥哥立刻说:“我现在就很孝顺,我尽量不惹妈妈生气,帮妈妈做事。不像妹妹,动不动就哭,是个蚌壳精(家乡话,一碰就哭的意思)。”我不服气说:“妈妈叫你点一盏油灯做功课,那你为什么点两盏呢?”哥哥就不理我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很佩服哥哥,很爱他。有一次,他去乡村小学的操场踢皮球,我守在旁边看他满场奔,跌了好几跤,我好急好心疼,就对着风大喊:“哥哥,你不要踢嘛,哥哥,我们回家嘛!”他没听见,一直踢到精疲力竭才带着我回家,我一路埋怨,他一路生气,一不小心跌进一个水塘,浑身湿透,我又在边上狂叫,正好童仙伯伯来了,带我们回家。妈妈气起来打了哥哥,要他下跪,我也马上跟着跪下来。哥哥没有哭,我倒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哥哥小声地说:“妹妹,你不要哭,你放心,妈妈一做好松糕就叫我们站起来吃了。”哥哥说得一点没错,妈妈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端出香喷喷的松糕,取出两块放在碟子里,板着脸对哥哥说:“拿去给童仙伯伯。”哥哥马上站起来端着走了。妈妈给我一块,温和地说:“以后劝哥哥不要踢皮球,鞋子踢破了,妈妈没有工夫做。”我问:“妈妈,你不给哥哥吃糕呀?”妈妈笑笑说:“你还怕他不会讨吗?”哥哥送了糕回来,站在一边不开腔,我悄声地说:“哥哥,你向妈妈讨嘛。你说你下次不踢皮球了。”哥哥摇摇头说:“我宁可不吃松糕,还是要踢皮球。”我生气地说:“你惹妈妈生气,你一点也不孝顺。”哥哥呆了一阵,妈妈只顾忙来忙去,看也不看他一眼。我把一块松糕吃完,伸手再向妈妈讨:“妈妈,再给我一块,也给哥哥一块好吗?”哥哥马上接口说:“妈妈,童仙伯伯说妈妈的松糕特别软,特别香,问我吃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呢,回到厨房里妈妈就会给我的。”妈妈“扑哧”一声笑了,一块松糕已经塞在哥哥手里。哥哥得意地向我扮个鬼脸,我真佩服哥哥好有办法。
当我们的外公回到山里,阿荣伯伯农忙的时候,我们就瞟住了童仙伯伯,可惜他太爱睡觉,又太爱看书,看着看着就躺在靠椅上呼呼大睡。哥哥蘸饱了毛笔,在他的两道浓眉毛上再描两道浓眉毛,又在他老花眼镜上涂了墨。童仙伯伯一觉醒来,睁眼一片漆黑,以为天没亮,翻个身又睡。
阿荣伯伯对哥哥说:“你不能趁一个人睡着的时候,在他脸上画东西,因为睡着的人灵魂儿变成一条虫,从鼻孔里爬出来,玩儿够了,又从鼻孔里爬回去,你把他的脸描成另一个样子,虫认不得自己,就爬不回去,人就醒不过来了。”
我聽了又好玩又担心。看着童仙伯伯的鼻孔,哪有虫爬进爬出呢?我一推他,他就醒了。我把阿荣伯伯说的讲给他听,他又呵呵大笑说:“你们不是说我是神仙伯伯吗?神仙睡觉,不会变成一条虫的。”我也咯咯地笑了。他又说:“小春,别信什么灵魂的话。人就是人,困了就要睡觉,醒来就要说话、吃饭、玩耍、读书。阿荣伯伯是乡下佬,我是读书人,我讲的都是书上的。”
他时常带我们去钓鱼,哥哥要挖蚯蚓做钓饵。他说:“长春,不要把蚯蚓一寸一寸掐断,多残忍呀,我们用饭粒吧。”他叫我们用饭拌了糠撒下去,一大群鱼都来吃了,再把钓钩扎上饭粒放入水中。我们坐在岸边,童仙伯伯喷着旱烟,好久好久,才看见浮沉子一动一动的。哥哥要提钓竿,童仙伯伯说别提。过了半天,浮沉子一点不动了,哥哥一提起来,钩子上是空的,饭粒也没有了。哥哥懊丧地说:“你看,鱼跑了。”童仙伯伯说:“这样才好嘛,我们看鱼儿吃东西多开心,为什么要钓它上来?它扎上了钩子多痛呀!”哥哥说:“你是菩萨,不是神仙。”
妈妈也说过,童仙伯伯是菩萨,心肠慈悲,跟外公一样。他也会看病,地方上有人生病,他都给治,还花钱给穷人买药。妈妈说我的小命都是他救的。我出疹子的时候,红斑发不出来,浑身都冰凉了,外公又在山里来不及赶下来。童仙伯伯熬了药,给我灌下去,告诉妈妈如果第二天哭出声来就有救了。第二天我果真哇地哭出声来,红斑一直发到脚底心,我活过来了。
他是爸爸的要好同学,他说他肚才比爸爸还多,却是运气不好,没有考取举人。他祭文做得特别好,爸爸常常请他代做。做完以后,他拉开嗓子唱,听起来都好像很悲伤的样子。他说念祭文是一种特别本领,要让不相干的人都听得眼泪汪汪的,才是好祭文。他还会画画,画荷花、芭蕉,都是墨团团一大片,我看看实在没什么名堂。可是爸爸说他是才子画、书生画。哥哥也跟他学。哥哥画的我很喜欢,因为他画牛、画马,有时画两只公鸡打架,哥哥也是才子呢。
童仙伯伯还教哥哥对对子:“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又教他背对子:“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美人捏米人,米人肖,美人笑(故乡米美同音)。”所以哥哥很早就会作五个字一句的诗了。
有一天,忽然听见童仙伯伯对老师说:“长春太聪明,太懂事,只怕他福分太薄。”我问他:“什么叫福分薄呢?”童仙伯伯严肃地说:“我们随便说说,不许跟你妈妈说。” 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哥哥福分薄,将来会吃苦,我好难过,我就只有一个哥哥啊!
后来爸爸把哥哥带到北平去了,我好寂寞。哥哥写信给我,说他学会唱京戏,就是刘备关公张飞他们唱的戏。我非常羡慕,只想去北平看哥哥。童仙伯伯说:“等我去的时候,一定带你去。”他积蓄了一笔盘缠,却因为一个侄子上学没有钱,就给他了。他后来再积蓄一笔,却在城里的黄包车上丢掉了。
他挣钱很慢,全靠代人做对子,写春联、给人看病积起来的,所以一直攒不够去北平的火车钱。有一天爸爸来信说,哥哥得了肾脏炎的病。哥哥写信给我都用粉红色包药粉的纸,在上面用铅笔画成信纸的行数,又用童仙伯伯教他写的魏碑字体写了“松柏长青”四个空心字,再用毛笔在上面写信。他说不能吃咸的,好想妈妈煮的鱼。
他的病一直不好,童仙伯伯要去给他治病,外公说:“如今他们新派的人都相信西医,你去也没用,不会吃你的药的。”
不久,竟传来哥哥不治去世的噩耗。童仙伯伯沉痛地捏着我的手说:“小春,你总知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疼你哥哥跟疼你一样。我相信,如果我去给他治,一定会救得活他的。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哭,老师、阿荣伯伯哭,我也哭。妈妈伤心哭泣了好多天后说:“这是天数,这是孩子福分薄。”我才恍然,福分薄就是短命。我问童仙伯伯:“你说人没有灵魂,那么哥哥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流着眼泪说:“小春,现在我反倒愿意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了。”
哥哥的灵柩运回来,安置在一处哥哥和我常去玩的僻静山凹里。童仙伯伯做了一篇祭文,我和堂弟妹跪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听童仙伯伯用悲哀的聲调念祭文,虽不能完全听懂,可是他那种悲伤的调子,和以前替爸爸做别人的祭文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听着听着就大哭起来。纸灰被风吹起来,飘在童仙伯伯的青布袍上、阿荣伯伯的花白短发上。
回来时,童仙伯伯牵着我的手,走高高低低的山路。走到一条溪边,溪水很急,我忽然感到胆怯,不敢从石头上跨过去。童仙伯伯竟放开了牵我的手说:“小春,胆子大一点,自己跨过去。”我嗫嚅地说:“我有点害怕。以前都是哥哥拉我过去的。”童仙伯伯说:“现在没有哥哥牵你了,你得自己走,路无论怎样高低不平,总得自己走的呀!”我仰头望着他,他板着脸,从前喜乐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了,两道浓眉毛锁成一条线。我想起哥哥在他睡觉时顽皮地给他再加上两道眉毛的样子,越发地悲伤起来。我边擦眼泪边慢慢地跨过一块块在急流溪水中的岩石,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一个人走艰难的道路了。再回头看童仙伯伯,他还是呆呆地站着,好像离我很远很远。
几十年来,每当我独行踽踽、举步艰难之时,抬头望去,恍惚中总觉得童仙伯伯仍像从前一样,远远地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