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张 琦
2018年1月2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打破前两任总统惯例,亲自到访瑞士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特朗普在论坛上发表演讲,继续宣扬其自参选以来就高调主推的“美国优先”政策。虽然在演讲中特朗普对于美国现状的描述充斥着各类正面词汇,但是在经济数据向好的同时,美国国内的政治与社会状况却不容乐观。就在1月20日凌晨,美国联邦政府非核心部门时隔4年多再度关门,为特朗普执政一周年画下一个特别的“注脚”。过去一年特朗普主政下的美国政治、社会发生深刻变化,需要我们在理清特朗普执政线索的基础上,深入解读其背后的社会矛盾。
执政一年来,特朗普政府所交出的答卷显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其背后是特朗普已渐成形的“运动化”政治风格与“非常态”的执政路线,特别是其对于核心选民的有力回馈。
其一,理解特朗普的执政,首先要认清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的特殊性。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特朗普凭借“美国优先”的政治理念,在党内外存在多种不同声音的状况下赢得了选举。这次选举具有较强的民粹主义社会运动色彩,特别是在特朗普反移民、反全球化、反政治正确理念的影响下,相当数量的草根民众通过此次选举释放了对于政治体系的不满情绪,长期以来美国社会的一些深层矛盾得到了集中爆发。
特朗普在此次选举过程中不断重申的“美国优先”政策,强调不论内政外交,均要以“美国”“美国人”的利益作为首要考量。正是在这一政策的指引下,过去一年里特朗普政府在移民、贸易乃至同盟关系等各个方面,采取了一系列与历届美国政府有较大区别甚至背道而驰的政策。时至今日,虽然在个别议题上特朗普的具体表态有所变化,但是总体而言,其“美国优先”的政策理念始终没有动摇。此次达沃斯论坛上,特朗普在继续坚持“美国优先”的同时,向全世界“推销美国”,就是其从“非常规”选举过渡到“非常态”执政的最新体现。
其二,两方面因素决定了特朗普执政首年面临纷繁复杂的政治局面。一方面,特朗普在入主白宫后,并未因为身份转变而改变其“运动化”的政治风格。身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在长期保持与众多主流媒体对抗姿态的同时,继续通过推特这一社交媒体频繁发表对于各项事务甚至政策本身的看法。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特朗普多次强调推特对其当选与执政的重要性,并表示无意放弃这一与民众直接沟通的渠道。除此之外,特朗普在就任总统之后,仍旧热衷于通过全国范围内的现场演讲与民众进行沟通。上述这些“运动化”的政治风格与以往美国总统的行为模式存在明显区别,但是在特朗普的坚持下,已经成为其执政模式的基本特征,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发挥重要作用。
另一方面,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并未积极寻求一条与两党建制派为代表的政坛主流合作的道路,而是继续保持与整个政治体系的对抗性姿态。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在其就职演讲中直言不讳地宣称:“今天我们不仅仅是把权力从一个政府转交给另一个政府,或者从一个政党转交给另一个政党,而是将权力从华盛顿交付给人民。”以此次演说为标志,特朗普从就任总统的第一天起,走上了一条“非常态”的执政道路。在过去一年里,特朗普多次通过行政命令,绕过国会来推动自身的政策主张。在废除“奥巴马医保”、税改等有赖国会立法来推动的政策领域,特朗普虽然与共和党方面基本保持一致,但是这种“一致”与传统意义上的党政联动相去甚远。也正是特朗普上述“运动化”的政治风格与“非常态”的执政路线,决定了过去一年美国政治纷繁复杂的局面。
其三,社会撕裂状况仍在继续,而且有长期固化的可能。2017年圣诞节前夕,美国近30年来最大规模的税改法案由参众两院通过,并由特朗普签署。这一法案的通过与签署是特朗普就任总统以来最为重大的胜利。虽然从立法层面而言,特朗普入职一年所取得的成就相对有限,但是如果细数其就职以来推动的各类政策措施,特朗普在兑现竞选承诺方面可谓相当积极。入主白宫第一周,特朗普就宣布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以此为标志,在过去一年里特朗普兑现了多项竞选承诺,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发布“旅游禁令”、实施在美墨边境的修墙计划、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协定、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等。而围绕其在竞选过程中反复宣扬的废除“奥巴马医保”,尽管经过多次尝试相关立法最终未能通过,但是特朗普在这一议题上的卖力表现已尽人皆知。从实现政治抱负与回馈核心选民的角度而言,特朗普的表现丝毫不落人后,而这正是他在长期受到媒体抨击与建制派掣肘的情况下,仍然稳固保有近四成支持率的原因所在。而相对于部分选民对特朗普的坚定支持,特朗普的不支持率在整个美国社会中始终占据上风。在特朗普的执政路线不发生重大转变的情况下,美国社会的撕裂状况还会继续,甚至有长期固化的可能。
通过对特朗普执政第一年线索的梳理不难看出,他选择了一条与以往绝大多数美国总统不一样的道路,即不是主动寻求一条弥合分歧的传统路线,而是延续并且坚定履行其参选以来就形成的对于整个政治体系带来巨大挑战的“非常态”路线。原因为何呢?从以下对近些年来美国社会矛盾的解读,可以为上述问题找到答案。
其一,阶层矛盾,即精英集团与普通民众之间的矛盾。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进入以贫富差距骤增、阶层严重分化为主要特征的“新镀金时代”。一方面,近30余年来美国社会的贫富差距日益拉大。仅以2000年后为例,美国社会的基尼系数数年位于0.45以上。而至2015年,占美国总人口数量0.1%的最富裕家庭所拥有的财富与“底层”90%的家庭相当,社会贫富差距达到百年高峰。另一方面,美国的社会结构也在近年来发生根本性改变,被视为社会中坚力量的中产阶级,其比例在2016年历史性跌破50%,美国社会长期以来的纺锤形结构发生重大改变。
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社会阶层的分化,给美国社会造成了深刻影响。以华盛顿、华尔街甚至硅谷为代表的精英阶层不仅在财富上与中下阶层的普通民众拉开悬殊差距,而且在生活方式、政治倾向等方面的分野也日趋加大。然而,由于政治制度以及过去几十年来全球化进程等决定性因素的影响,美国社会中的阶层矛盾不仅难以得到缓解,甚至在近些年来有所加重。至2016年总统选举前,在相当数量的普通民众看来,常规意义上以两党精英为主角的党派更迭已经不再是上述问题的解决之道。
其二,极化矛盾,即左右两派在政治理念方面的矛盾。过去几十年,政治极化是美国政治中最为重大的变化。其主要表现为,共和、民主两党的政治精英在政治理念方面日趋极端化,彼此之间的共识与相似之处越来越少。近些年来,由于两党的政治极化日益严重,美国的政治架构甚至民众生活都受到了深刻影响。
从政治架构层面而言,由于两党政治精英的极化,使其愈发难以在众多重要议题上达成妥协,福山所言的“否决政治”成为常态,“党争”而导致的政府关门等闹剧频频上演,整个政治体系的功能失调变得不可避免。从民众生活层面而言,政治极化的加剧使得普通民众在一些争议议题上的矛盾加深。当部分群体的权益通过立法等形式得到保障时,另一部分群体则认为他们的权益受到侵犯,不可避免地导致普通民众之间对抗情绪的积聚。
在政治极化的影响下,美国社会的分裂在加深。此次美国联邦政府的关门就是两党精英在以“童年抵美者遣返”为代表的移民等具体议题长期缠斗、互不退让的结果。在此背景下,传统的甚至标准型的政治人物已经很难获得民众的深度关注。相反,那些如特朗普、桑德斯等打破传统规则,并且与政坛主流保持距离的“非主流”人物反而拥有了更多空间。与此同时,那些在以往的社会环境下被认为相对极端的政治主张,在极化的政治环境中转而变得不再难以接受,甚至可能拥有更多的拥趸。
其三,族群矛盾,即以种族问题为代表的不同族群之间的矛盾。长久以来种族问题一直是困扰美国社会的顽疾。虽然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在《民权法》、“肯定性行动”等法律政策的推动下,美国少数族裔的权益得到了较大改善,但是近些年来随着美国社会的演变,围绕种族、族群所引发的问题不仅没有淡化,反倒日趋复杂化。
近年来,随着非欧洲裔移民比例的持续上升,多年前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在其著作《我们是谁?》中所担忧的身份认同问题已经切实萦绕在众多美国人的心头。由于移民人口的不断增多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影响,美国社会“大熔炉”的特质正在消逝,部分地区“拉美化”的色彩愈加浓重。与此同时,由于受近年来以伊斯兰极端势力为代表的恐怖主义的影响,美国国内针对穆斯林群体的负面态度也有所上升。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美国种族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也更加难以调和。
在2016年的选举中,特朗普在移民、法治等议题上高调发声,来回应美国社会日益加剧的族群矛盾。根据大选前后的民调数据显示,特朗普成功赢得相当数量中下层白人群体的支持,而这部分群体同时也是阶层矛盾中的弱势方、极化矛盾中的偏保守派。可以说,正是这些在经济上失利、政治上失势、文化上失语的中下阶层白人群体构成了特朗普的政治基础,而特朗普当政以来的执政表现正是在不遗余力地回应这些“沉默的大多数”。
放眼全球,特朗普的当选与执政并非个案,它与英国“脱欧”以及近年来部分欧洲国家中右翼政治势力的崛起一脉相承。这些变化反映出经过过去几十年新自由主义的高歌猛进,一些西方国家正在经历一波历史性的回潮与震荡。面对上述世界范围内民粹化、内向化趋势,应当理性反思、审慎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