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
成长在单亲家庭的少年阿淘拥有一个秘密——他偷窃文具店的笔,却并不使用它们。抚摸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宝贝”,阿淘便会在贫寒日子里获得一份隐秘的满足,直到这场偷窃事件被告发......
冬天还没过去,又起风了。窗外的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天是刚入夜的铅灰色,多云。似乎下过一阵雨,但又没下起来。风一来,吹得屋子里冷飕飕的。窗户还在“哐当哐当”响,一阵接着一阵。
阿淘坐在书桌前,任随巷子里的风吹在脸上。吹了一会儿,实在觉得冷了,才把窗户关上。窗户仍旧在响,只是变成沉闷的“空嗵空嗵”声。台灯下柔和的光线照着他,小小的卧室在拥着他。
阿淘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轻轻地打开蓝色抽屉——每次打开这个抽屉,他心里都非常兴奋——抽屉里藏了很多笔:圆珠笔、钢笔、水笔,蝴蝶帽的、喇叭帽的,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笔的身子有粗有细,上面全都绘着彩色图案。阿淘看着这些笔的眼神,就仿佛在欣赏了不起的成就。它们还在不停地增加着,隔不几天,阿淘便会放进去一支更加别致漂亮的笔。那时,他就像从外面逮到一只顽皮的兔子,把它放进笼子里,整个心都荡漾了。
他正在舒心地数着那些笔,妈妈进来了。阿淘赶紧把抽屉合上,继续趴在桌子上学习。阿淘的一条裤子蹭破了,妈妈拿来针和线,进来给他缝裤子。那条裤子都穿两年了,也到该破的时候了。阿淘几次都想扔掉它再买新的,可妈妈不同意。
这会儿,阿淘感觉到妈妈在身后的床上坐着,正一针一线地缝裤子。卧室里的灯壞了,只有书桌上的台灯投去一点光芒。她眼睛看得有些吃力。她总是这样,要在阿淘学习的时候守着他,害怕阿淘不认真读书,害怕他长大没有出息。阿淘不喜欢妈妈这样。她一直在要求他:要求他用功,要求他节俭。但她却很少满足他。过年后,同学们都买了新书包,一个个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他们的新书包、新文具,朝课桌上一亮,就感觉特别得意,特别自豪。坐在阿淘前面的是个打扮新潮的男同学,因为头发稀少,大家都叫他“小光头”。小光头总是转过头,指着手里的东西说,“这是我爸爸买的”“这是我叔叔买的”“这是我姐姐刚从日本带回来的”。阿淘从没亮过自己的东西,他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跟得上潮流的。他总是不露声色地坐在位置上,默默地收敛着自己。
妈妈还不知道阿淘的抽屉里有那么多笔。阿淘不能让妈妈看到,她要是看到了,肯定该问是从哪里来的。妈妈从没有给阿淘买过那么多笔,他欺瞒不了妈妈。晚上睡觉前,阿淘把这些笔仔细地捆了捆,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
学校旁边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文具店,名叫“狸猫”,卖的都是时兴的学生用品。班里的同学常常在那儿聚集。老板娘是个大脸庞的中年妇女,脾气暴躁,嗓门很大。平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店里忙活,放学的时候人多了,她儿子才会来帮忙。
阿淘自从上次进去过之后,一直没再露面。最近上学放学从附近经过,也都尽量远远避开;有时候同学们争抢着去店里挑选新东西,阿淘也毫不动心。
“听说楼下那家店里新出了一种荧光笔,用橡皮就能涂掉,”阿淘的同桌阿龙说,“我们晚上去看看吧,阿淘?”
阿淘摇摇头,只说家里有事,要赶紧回去。
其实阿龙说的那种笔,阿淘已经有了。晚上做功课做得厌烦时,他就得意地拿出那根荧光笔,沙沙地在稿纸上涂几个图案,然后再用橡皮一一擦掉,心里既觉得神奇,又觉得庆贺。他趴在桌子上,想起那家文具店里各式各样的笔——老板娘的儿子做了很多漂亮的笔筒,装着那些五彩斑斓的笔,整个店里都充满着诱人的光辉。阿淘得意地笑了,因为他能把这些光辉据为己有。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好多天过去了,学生们整天在“狸猫”文具店里进进出出,一切仍如往常那样和谐平静。或许阿淘的面孔已经被人淡忘了。他是一个谨慎的孩子,能把许多事情做得不留痕迹。
一天傍晚放学后,阿淘终于再次走进“狸猫”文具店。
他去文具店只挑两种时间:人特别多的时候和没有人的时候。那天人就特别多,男孩、女孩拥挤在一起,在狭窄的走廊上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生意仍旧是那样好。如果没人注意到阿淘,他真会替老板娘感到高兴。
阿淘在人群中吃力地挪动着——事实上他热衷于那种艰难行走的感觉——被一只只高举的手臂和此起彼伏的喊声所淹没,装作一个稀松平常的学生,带着做作的烦闷心情将自己融化进嘈杂的声浪中。
对于隐藏的技巧阿淘已经颇有领会,只要同那些整齐划一的动作保持一致,在攒动的人头以及挥舞的手臂中再增添一个复制品,既不要在慌乱中刻意闪避,也不要在嘈杂中反向突出,就像水滴落进水池,瞬间伪装自己,幻化于无形。
然而,过于小心的阿淘有时又不能坚信自己。他担心在这杂乱的人群里,还是会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地注视着他。他想:千万不能东张西望。从想象到实现之间阻隔着何种困难,阿淘是非常清楚的。虽然宝贝被握在手里的那一刻,会让人颤抖、心醉,但要拿到它们却并非易事。不过他应该有信心,因为以前就成功过,而且不止一次。现在无非是驾轻就熟之中又一个惯常的环节罢了。他需要放松、平稳,在该出手时伸出致命的一击,一切紧张和焦虑便都会了结。
阿淘把目光越过人流,投向一直梦寐以求的宝贝。
他已经找到合适的目标——一支闪着紫色碎光的水笔——在柜台尽头的边角上,手一伸便能取到。
他悄悄地等待着,等待着老板娘转身的时机。其实老板娘已经转身很多次了,有几次时间还很长。阿淘为那错过的机会感到痛心,恨自己没有果断一点。不过,失去的机会同样在引诱着他:说明成功的希望是存在的。如果时间能倒转一节,或许阿淘就已经得到那支笔了。再等等吧,等老板娘下一次转身——希望那是一段长久的时间——幸运的光环便由此降临。
阿淘终于鼓足勇气大胆行动起来。可是不好!老板娘这次转身的时间极其短暂——阿淘捏住笔正准备抽离的动作定格在老板娘的视线里。阿淘紧张坏了——庆幸的是手臂仍然停留在半空中。他真是个机警的孩子,立刻换作一副考量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研究起那支笔。老板娘则一直盯着他,面饼似的脸庞由于忙碌而涨红,宽宽的眉骨散发出一种威严。阿淘装作没有看到她,拿着那支笔欣赏颇久,然后才近乎自然地望着对方:“这个多少钱?”老板娘认真地看着他,低沉道:“三块!”阿淘“哦”了一声,才放回那支笔。老板娘继续盯视他一会儿,直到阿淘退出柜台,她才转移视线。这时她儿子也回来帮忙了。阿淘心想,今天是搞砸了。
他拖着极其疲惫的双腿挤出文具店,在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匆匆朝家赶去。
路上他一直在想:老板娘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或许她还知道店里经常丢一些东西,因此她的眼睛变得尖锐了。她那憨直而勤劳的面孔下,是一副被怒火燃烧的模样。她一定极其憎恨那些窃取她利益的人吧。但不管怎样,阿淘并没有露出真正的把柄。然而这次落空,还是让阿淘觉得害怕。除了源于没有满足的心理,他还从老板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具有卑劣行为的自己。他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一直以来由着内心渴望所做出的行为,如今突然变得艰难起来。
妈妈已经把阿淘的裤子缝好,只不过在裤子里面垫了一块旧红布。由于不是依着原有的裤缝破的,缝合起来的样子显得格外刺眼。阿淘觉得太丢人了。
这天晚上,他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裤子上缝补过的痕迹,想起妈妈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监督着他学习,一边为他缝裤子的情景。当他再抬头看看台灯底下的一堆作业本时,学校里的景象也随之涌现在脑海。他突然觉得这是多么令人厌恶的生活!需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但他却要忍受种种不快去学习,去上课。他眼里的不快没人会当回事,妈妈更不会理睬他。
但这一次,他绝不会穿上这条裤子去学校的。平日里,他已经尽量学着不去攀比计较,然而现在却要让他毫无遮掩地出丑。还是那样丢人的一条裤子!
阿淘索性把裤子脱掉。一狠心,竟下楼把裤子扔进垃圾堆。他再也不要被它纠缠了。
妈妈问他匆匆跑下去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阿淘生气地说。
第二天,阿淘心里特別烦乱。像是有件始终得不到解决却又让人心有不甘的事情在缠绕着他。
晚上放学的路上,同阿龙分开以后,阿淘不知不觉地拐进一个批发市场。
那里面也有几家文具店。阿淘在一排店铺前晃悠了一会儿,看见有一家比较清冷,就走了进去。
售货的是个上年纪的老头,穿着一件旧式的灰大褂,戴着黑边玳瑁眼镜,两颗眼珠咕噜咕噜转。阿淘进去时,老头机敏地低下头,把眼睛翻在镜框外面,带着一种询问的意思。
阿淘只看了他一眼,便故作悠闲地观赏起屋子里的文具。时间不早了,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老头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阿淘,随时准备捕捉阿淘的意向。这让阿淘有些慌张。他知道这是在为顾客提供帮助,但还是感到忐忑不安。
这里不像“狸猫”文具店那样热闹。需要运用另外一种智慧。现在阿淘不必在人流中隐藏自己,反而要同眼前的老头面对面地对决。但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老头转过身。他要找到恰当的时机,既不能让对方起疑,又要成功脱险。不过老头看上去是个精明的家伙,也许他是个很有经验的店主。可是,难道他不会因为顾客的一个要求而转身吗?难道在转身的时候还能够用另一只眼睛窥察顾客吗?
阿淘的心又加速跳动起来。不管在哪个文具店,一定要让自己像个真正的顾客。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出色。他的语气和眼神,他踌躇的脚步,似乎总让人觉得古怪。或许他太多心了,别人并没有那么聪明。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每天面对的都是平平凡凡的人,谁会刻意地针对一个上学的孩子呢?不能再磨蹭了,阿淘已经物色好对象,现在要进入角色了。
他指着一筒圆珠笔问:“这个什么颜色的?”
老头笑了笑,一只手敏捷地推了下眼镜,说:“什么颜色都有,你想要什么颜色?”
阿淘用上嘴唇裹着下嘴唇,“蓝色的吧。”声音微小。
“一般来说,都是蓝色的。”
“呃,那这个呢?绿杆儿的。”阿淘手又向上指着。
“这个?”老头只是微微地侧过身,“这个怎么了?”
阿淘意识到自己没表达清楚,“是,也是圆珠笔?”
“嗯,也是圆珠笔。你想要什么笔呢?”
阿淘的嗓子嘟囔一声,算是回绝了老头的问话。他继续在柜台前晃悠着,查看着那五颜六色的笔,一会儿扣扣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
阿淘突然觉得很累。他很想让老头转过身去,然后把笔拿走,快快乐乐地赶回家。或者说,他希望老头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还是转过身,故意让他把笔拿走,快快乐乐赶回家。阿淘真想让一切都变得简单可行,不用作假,也不必惊慌。他感到厌倦。这前前后后的走动始终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在一种虚假的氛围里做着虚假的动作,却要时刻花费心思蒙上真实的影子。然而他只是一个幼小的身躯,绷紧的神经给全身带来沉重的疲劳感。
但又不能懈怠。真正惊心动魄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应该当机立断,不被各种忧虑所扰乱,由着一股感觉——假戏真做的感觉——就像从自己家里拿出笔一样自然,就像从爷爷跟前走过一样自然。他可以的,他以前就成功过,而且不止一次。阿淘有了信心和勇气。他突然装作很惊讶地把目光停留在老头的身后,然后指着高高的柜台说:“那支笔,我想看看那支黑色的笔。”
老头转过身,向阿淘确定着笔的位置。阿淘点了点头。
而在阿淘的面前,那支真正要据为己有的笔——蓝色外壳带着老虎帽的圆珠笔——正安静地立在笔筒里,宛如翘首等待的街头女子。
老头这次必须转过身,才能把货架上高高伫立的样品取下来。快来了,就快来了。阿淘心里默喊着。
所有动作都在悄无声息中完成。老头显然没有他看上去那样精明。他的聪明只是代表着他的善意。等到老头把身后的黑色水笔取下来时,阿淘的紧张情绪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发自内心的欢笑。阿淘在心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刚从过山车上下来,一脸的愉悦和安然。
对于老头来说,生意要来了;而对于阿淘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他把那支黑笔拿在手里玩弄一番,在纸上画了画,又把笔帽反复地合上、打开,然后才装作不甚满意的样子还给老头。老头用一种惊讶的略显不满的神情望着阿淘。可是阿淘没工夫解释那么多,稍微迟疑了一会儿,便干脆地告别了老头。
又增加了一位新成员!睡觉时,阿淘忍不住地把所有的笔都放在床上,侧身躺着欣赏它们。他像是妈妈哄宝宝一样抚摸着它们。他一支一支地挑拣着,那斑斓的色彩,各式各样的形状,每一根笔都是一种深深的满足。渐渐地,他的心就被填满了。他回想着自己如何一次次地得到它们,想着那惊心的时刻,想着那从虚无再到现实的真切,他感到整个生活都被这些成就所充斥。似乎除了这些笔以外再也没有需要在意的事。他甚至忘记了那条扔掉的裤子,还有内心的不快。
但妈妈还是发现了那条被扔掉的裤子。一天放学回来后,阿淘看见那条裤子就放在沙发上,上面还沾着点点污水。阿淘心里慌张起来。妈妈没有在家,屋子里暗暗的,阿淘也没心思开灯,心神不宁地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妈妈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他感觉得到。
不出所料,妈妈一回到家,便开始指着那条裤子骂他。她骂他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总想着要去和人攀比。妈妈说,人和人是没法比的,要比就和人家那学习好的比,不要比吃比穿。阿淘心里非常郁闷,却不知道该怎样反驳。
最后妈妈还是要他穿上那条裤子去上学,阿淘这才像是被刺痛一般,突然生气地喊道:“我不穿,我死活都不穿!”
“你不穿,你不穿就光着腿去上学,我是没钱给你买。”妈妈一甩手将裤子扔在地上,瞪着阿淘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儿,不就是破了个小洞,根本不碍事,非要把它扔了!”
没钱,又是没钱。阿淘从来不把这个问题当成问题,他觉得妈妈就是苦害他,不对他好。 “反正我是死活都不会穿,”阿淘激动地叫起来,“大不了我不去上学了!”
妈妈的眼睛一紧,“你不去上。那好,谁爱管你谁管你,你以后就是去大街上要饭也没人管你!”
妈妈嘴上那么说,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阿淘也难过,他知道自己不会不去上学的,可是一想起往后的生活,又觉得满心的厌烦。他站在地板上,激动得快要哭了。肮脏的裤子在地上显得那样刺眼,同妈妈的争吵又是那样难挨。但他实在软弱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淘进文具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藏宝贝的地方也越来越充实。他不知道自己开始产生了瘾。那五颜六色的画面在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想把每一种自己没见到过的颜色都拿到手。
但有一点让阿淘不满足——他从未将这些笔拿给同学们看过。有时候他在家里看着那些笔,觉得它们太沉寂了,心想要是能有同学在旁边看着他一一展现,那该多让人欢喜。他们的渴望,也一定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不过阿淘也很害怕,毕竟不是用钱买来的,一个学生又怎么会用那么多笔呢?而且,最重要的是每一支都隐藏着他的行踪。他要把它们拿给别人看,不就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吗?可是那么多笔,放在家里让它们睡大觉又实在是太可惜了。至少拿出一两支来用不行吗?别人问起就说是自己掏钱买的。在哪儿买的?他当然知道是在哪儿买的。能确定吗?可是谁还会跟你一块儿去验证这事儿?太没根据了。
阿淘带走了其中的两支,一支是乳白色贴着“铠甲勇士”的圆珠笔,一支是流质形状火红的水笔。而阿淘一直挂念的还是在“狸猫”文具店错过的那支笔——闪着紫色碎光的水笔。他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还能再去光顾。
上课时,阿龙看见阿淘带来的两支笔,眼睛一亮,拿起那根“铠甲勇士”说:“不是在狸猫文具店买的,那儿没有这种笔。阿淘。”
阿淘镇定地说:“在学校西边的拐角,那儿也有家文具店。”
“我就知道是在那儿!”阿龙兴奋地说,“只有那儿有这种笔,我上次就发现了,没想到你竟然买了一支。太炫了,用着也很舒服。”阿龙说着在作业本上嚓嚓地画起来,画完后用手不停地按着弹簧帽,眼睛中流露出饥渴的神情。
阿淘赶紧伸手把笔夺回来,放在胳膊一侧。他不能让人看得太久,说不定就会暴露了线索。
阿龙撇撇嘴,没好趣地转过头。
过了一会儿,阿淘看见阿龙垂下脑袋,伸手在桌斗里摸索着什么。摸了半天才蹑手蹑脚地伸出来。他撞了撞阿淘的胳膊,悄悄地把手掌展开:“看,我的。”只见阿龙手里也冒出了一支笔,竟然正是阿淘一直梦寐以求的那支“紫色碎光”。阿龙转过身朝四周看了看,唯恐有人注意到他们。
阿淘忍不住地小声问:“你在哪儿弄的?”
阿龙像是被噎住了,眼珠慌乱地闪了闪,说:“我买的啊。”似乎怕阿淘不相信,又说:“我爸爸给我的钱,要我买的。”说完就看着阿淘的脸,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阿淘“哦”了一声。“真好看这笔,闪着光特漂亮。”他从阿龙手里接过那支笔,阿龙则用身子围着阿淘。阿淘捏在手里玩着玩着,突然想起上次在“狸猫”文具店的情景,于是又赶紧把笔还给阿龙。
“怎么了?”阿龙压低嗓子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太亮了。耀眼睛。”阿淘说着哧哧笑了两声。
阿龙也跟着哧哧笑了两声。
紧接着下课铃便响了,他们都把各自的笔收了起来。
自从妈妈那次骂了阿淘之后,阿淘便有意躲着她,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能自己做的事情尽量自己做。妈妈心里明白阿淘是在怄气,好几天都没去看他写作业。阿淘吃完饭就回自己屋子,进了屋就把门关上。那关门的声音几次让妈妈欲言又止。阿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在别人察觉不到的快乐中。但在妈妈眼里,却是乖巧而自尊的表现,是在无声地责怪她。
一天,阿淘放学回来以前,妈妈已经到家。她吃过饭后就进了卧室,房门紧闭着。给阿淘留的饭菜放在蒸锅里保温。阿淘放下书包就去吃饭,妈妈做了几道可口的菜。他一边纳闷,一边有滋有味地吃。吃完了洗洗刷刷,也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房间。
正准备把书包朝床上一扔,却看见床上多了一条裤子:还是一条崭新的深蓝色牛仔裤,款式和大小都正适合阿淘。阿淘心里奇怪地嘀咕起来。
这天晚上阿淘用心地做功课,直到夜里睡下,都没听见妈妈的动静。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确定裤子是妈妈给他买的了。
第二天早上,阿淘坐在椅子上吃飯,妈妈问他:“怎么没把那条新裤子穿上?”
阿淘却说:“不舍得穿。”几天来,他第一次用轻松的语气面对妈妈。
妈妈把裤子拿出来,让阿淘穿上试试,说不合适可以去换。
阿淘说:“合适。”
头天晚上他已经试过了,还兴奋地照了照镜子。那裤袋上镶着一块足球形的金属牌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往后几天阿淘没去文具店。
班里的小光头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吸引了一大群人。他的多功能背包里塞得满满的,各种各样的玩具、文具、贴画还有拼图。阿龙也在人堆里凑热闹。只有阿淘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位子里。实际上他也受到吸引,但他知道那和自己无关,如果自己不能拥有,觊觎别人又有何用?
倒是阿龙,挤不进去还要踮着脚尖朝里望,嘴里喊着“我看看,我看看”!完全被那些新鲜玩意儿迷住了。被迷住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怕别人笑话。阿淘真想把阿龙叫回来,让他少在那儿丢人。
阿淘和阿龙同桌很久了,他们一直很要好。也许是家境相似,阿淘把他看作一个同自己贴近的人。阿龙的爸爸在火车站做清洁工,每天穿一件蓝色的长衫,胸口上贴着白色标牌。阿淘在那儿玩过几次。他爸爸是个身材瘦小的人,腰弯得厉害,沿着火车站台慢慢移动过去,从不见直起过身子。有时候实在累了,才会略直起腰,弓着脊背仰天吸一口气。在阿淘印象中,爸爸都应该是高大威武、盛气凌人的。可第一次见阿龙爸爸时,阿淘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他渺小的身影在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亦步亦趋,显得格外卑微。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发起怒来却一反常态。有一次阿淘见他像揪只母鸡一样揪起阿龙,瘦小的身躯突然散发出狂热来。阿龙在他的手下凄厉地大叫着,整个车站都能听到。那情景阿淘不敢回想,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不过阿龙似乎也习惯了,就像他爸爸的驼背一样,直起来还是弯的,阿龙也是好不容易才回到原来的样子。
几个人闹着闹着像是发生了争执,阿龙迅速从一个同学手里夺下一只“鲁班球”。动作异常利索,来不及被人感觉便已经消失了踪影。被抢的同学随后才追过去。阿龙退后两步站立不动,背起手护着自己。他们争吵起来。被抢的同学几次想要夺回都没有成功,然后就去找小光头。他们显然是一伙的。小光头在左右同党的拥护下拨开人群。
“把鲁班球还给我。”
阿龙一看是小光头的,讨好似的说:“让我看看,一会儿就还你。”
人群平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看着小光头。
“赶快还给我!”小光头又说。
“我看看怎么了?”
阿龙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行,快点拿过来。”
有小光头在身边作势,其他同学得意忘形地看阿龙出丑。
阿龙朝四周瞥了一眼。只见阿淘正用劝慰的眼神盯着他,希望他不要再僵持。
阿龙的脸顿时涨成紫红色。他自觉理亏,但又放不下架子,要是就这样把“鲁班球”还给小光头,肯定颜面扫地。但又不能不还。其实他一开始就不该去抢!阿淘替阿龙感到为难,心里觉得害臊。
“我今天还就不还你了,怎么着吧!”只见阿龙把手臂朝下一杵,一副欺行霸市的模样。他个子不高,但骨骼宽大,显得很结实,比同龄人多几分威猛。
小光頭细眉一挑,怒火就升了起来。阿淘看情形不好,立刻站起来挡住两人,嘴里小声对阿龙嘟哝着:“给他,给人家。”
阿龙一把将阿淘推开,扔掉“鲁班球”,迎着小光头的怒气就冲了上去。阿淘没料到阿龙有那么大力气,一下被他甩到位子上。接着几个人开始厮打起来。
双方打了一阵,等到彼此都感到疲累又不甘罢休的时候,班主任何老师进来了。何老师身穿一套灰色西装走到讲台上,看到底下骚乱的迹象,眼神顿时严厉起来。阿龙悻悻地走回座位;小光头摸着被阿龙揪掉的几根头发,低声咒骂着。何老师的目光如针刺一般跟随着他们,等到他们全都坐回原位,哄乱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他才收回目光。接着,他把几本书朝讲台上一撂,一言不发地环视着全班。很长时间过去以后,他才开始讲话:
“最近学校的风气很差!连校外的小商店都反映到了学校里,竟然说学校里有小偷!我们学校向来注重荣誉,说这话要有根据,”何老师威严的声调在教室回荡着,“但无风不起浪!人家既然几次来反映,说明确有其事。有些人,趁着鱼龙混杂,搞些小偷小摸的行为。丢了学校的人,也丢自己的人。说明白了就是‘偷‘扒手,别怕难听!小偷的脸上刻着字,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来!这种行为出现在学校里,真是一种极大讽刺,不仅败坏了学校的荣誉,而且还败坏了老师的荣誉……
阿淘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唯恐被何老师发觉,他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试图把跳动的心给咽下去。他不敢看何老师的眼睛,仿佛自己的脸上刻着字。他默默地低头聆听。那声音也令人惊恐,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像是在审判,要把那浑水摸鱼的人给揪出来,当众批斗他、惩罚他。
放了学走在路上,阿淘心里六神无主。他担心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线索已被人找到。当他从那些文具店的门前走过时,更不敢去观看,他怕看了就说明自己有问题;但又担心一不注意就会有人跳出来拦住他。一路上他都惶惶不安的,直到走回安静的院子,才渐渐放下心来。
晚上他没有去翻弄那些笔,匆匆吃过饭就趴在书桌上。他开始回想何老师的话。这时他才意识到,何老师并没有指名道姓。如果真是确有其人的话,何老师不会在班里那样大肆宣扬,他会在上完课或是放学的时候悄悄把那人留下,然后带到教务处——或许商店里的老板娘已经等在那儿指认了。可是她并不知道阿淘的名字,是的,她见过他的面孔,但那次她并没有抓到什么。同时阿淘也想起了妈妈,妈妈若是知道这件事,该有什么反应呢?他摩挲着双腿,俯视着被大腿暖热的崭新牛仔裤,心里顿时充满担忧和羞愧。妈妈要是也出现在教务处,该怎样去见她呢?
由于阿龙和小光头的矛盾,何老师有意把他们调开了。把阿龙调到了较远的位子,却把小光头调到阿龙原来的位子。现在阿淘和小光头成同桌了。
小光头一坐在阿淘旁边,就散发出一身的贵气来。以前阿淘还感觉不到,可现在紧挨着小光头,一切都历历在目。什么手链、坠饰、玩具、贴画,五花八门的东西,甚至连他的作业本都比其他人特别:别人的都是纯色封皮,他的却印着彩色暗纹,闻上去还有淡淡的檀香。小光头的桌面上总是摆得满满的,阿淘却只有光秃秃的课本和笔;小光头像只金色的凤凰,浑身镶满金色的鳞片,稍微抖动一下都显得奢侈豪华。
阿淘和他一比,就显得特别寒酸。以前同阿龙坐在一起,阿淘心里很平和,他们没什么差距,自然地感到亲近。现在换成小光头,阿淘却很少和他说话,他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又加上次他和阿龙之间的矛盾,阿淘更不想同他接近。
然而小光头却不介意,总是请阿淘欣赏他的新东西。
“阿淘,这个给你玩,可以折叠的。”小光头在桌子底下掏出一张层层叠叠的智慧拼图。阿淘看看,摇摇头。
小光头又热情地说:“阿淘,戴上这个,看你能不能解开。”
“玩过电子赛车吗?隔一百米距离也能跑的那种。”
“福猪噜比呢?可惜不能带到学校来,改天给你看。”
小光头习惯通过好玩的东西来博得别人的追捧和友好,但放在阿淘身上却适得其反。小光头越是在他面前炫耀,阿淘心里越是冷漠。有一次小光头说:“阿淘,是因为阿龙吗?和阿龙玩,就不和我玩了?还挺够义气。”小光头又小声说:“我知道阿龙的秘密。他最好别惹我,要是再敢和我对着干,让他小心着点吧!”
小光头的华贵无形中制造着同阿淘的距离。阿淘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圆和,他的内心时时刻刻在小光头灿烂的光环下激斗着。小光头的一言一行都像一根根刺,刺到阿淘的眼睛里,让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局限。他常常会在这种差别中泛起疑问,为什么自己不能够拥有那样一份简单的快乐?在小光头头上闪耀的光芒,为什么不能够笼罩在他身上?而这种疑问又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指向妈妈,他觉得只有妈妈才有义务去解决这种问题。可是妈妈帮不了他,他认为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妈妈无能为力。
阿淘有些日子没去逛文具店了,他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如果不是上次何老师在班里说过那样一番话,他一定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如果现在一如既往地游逛在文具店,他很可能已經成为众所周知的犯罪者了。阿淘一想到这儿就感到不寒而栗。那时他会完全垮掉的,妈妈的责骂和尊严的泯灭也会让他窒息。
然而从前的阿淘并不是这样。他乖巧善良,学习认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染上的这种恶习。一次次的行动让他得到快乐和满足,他从未对一件事心生如此巨大的渴望……
可是,都是因为妈妈!这一切卑劣的伎俩都是因为妈妈!阿淘不止一次这么认为。他知道这是罪恶,但他把这罪恶归咎于妈妈。有时候他倒很想同妈妈谈谈,希望妈妈可以换种口气,换种口气来安慰他。如果内心可以得到疏通,谁会愿意去做那种卑鄙的事呢?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让妈妈来了解他,妈妈永远只有一种方式——直截了当地命令和否定。当然,他也知道妈妈的难处,可她从来不会显示出自己的软弱。妈妈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心里的苦闷不能够被妈妈所化解,那还有谁能化解它?这沉重而令人担忧的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阿淘真希望当自己说出这罪恶的时候,妈妈可以用智慧来温暖他。他希望妈妈能改一改,让他知道她也是一个需要理解的人。他渴望表达,渴望妈妈在心灵上对他的庇护。
阿淘寻找着机会,想把事情讲出来。那才是他真正想要达到的美好状态。
这一天,阿淘一到家便等着妈妈回来。他在屋子里逡巡着,脸上时不时浮现出踌躇满志的神采,像是准备了一件幸福的礼物,要同妈妈分享。
妈妈回来时拎着一大捆菠菜。她换掉鞋子,把大衣脱去放在椅子上。真等妈妈出现在眼前,阿淘却发觉自己难以企齿。他开始在她身后走走停停,都没有留意到妈妈疲惫的神色。妈妈先进卧室整理东西,阿淘站在客厅里巴望着。妈妈出来后看到阿淘还在外面晃悠,就问他:“作业不多吗?”
“不怎么多。”阿淘说。
妈妈没理他,拾起菠菜走进厨房。菠菜上的泥土掉在地上,妈妈看了一眼,想捡起来又放弃了。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回到家还得做饭,整理屋子。阿淘却在外面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不小心把脚踩到泥巴上,走过哪儿都带着肮脏的痕迹。
厨房传来“哗哗”的洗菜声。窗户生锈了,妈妈拉了几下才打开,只是用力太大,一下子窗户全开了,寒冷的气流顿时涌进来。妈妈揉了揉受凉的鼻子,继续洗菜。水流声很大,盆子里水花四溅,她忍着冰凉刺骨的水,快速地翻洗着。洗完菜她朝外面望了望。阿淘走过的地方,像是一道道黄色浮雕贴在地板上。妈妈依然没理他。她觉得凉气太重了,又折回去关窗户,关了两下绊着了,窗户吱扭着。这让她感到心烦意乱。最后费了好大工夫才把窗户合上,留了道小缝。
终于,妈妈把洗净的菠菜甩在案板上,不耐烦地走了出来。“你这会儿是闲着没事干了?知不知道该期末考试了!”
阿淘一听妈妈的语气,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正琢磨着该怎样同妈妈沟通,内心充满了通达和理解。现在随着妈妈一声强烈的责问,阿淘的心倏地就堵起来。往常的尖刻似乎又复原在脑海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也迅速懈怠下去。他该怎样才能让眼前的这个女人变得柔和呢?那简直是无法实现的事。
“你能不能别在我想说话的时候,在我正琢磨着该怎样好好和你谈谈的时候,突然用这种口气说话?”阿淘紧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妈妈“唏”的一声:
“我还有工夫跟你谈呢?累了一天了,有心思给你谈吗?你看看你那脚,不说让你给我做点什么了,净是在这儿搞破坏!你要是学习上进还好,可你行吗?你用功了吗?一进屋就在那儿瞎转悠,哪点心思放在学习上了?看见你那副不上心的样儿,饭都懒得给你做!”
阿淘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顿时怒火燃烧。但他先忍着不发火,压着气息说道:“学校旁边有家文具店,前一段一直丢东西,但现在还没有找到是谁。”
他的话让妈妈感到莫名其妙。她轻蔑地朝阿淘摆着手,一副完全不予理会的样子。阿淘接着说:“要是他们根本不稀罕那些东西,也就不会去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是他们从来都不缺那些东西,他们还会去偷吗?”
妈妈的眼睛立刻凝聚起来。
“谁都会缺东西!要你这么说,想要什么就得给他什么?想要的东西多了,商场上、大街上漂亮的东西多了,哪一个喜欢哪一个都得给他吗?我说你在这儿瞎晃悠什么,原来是又有鬼点子了。”妈妈用懒得再看的眼神回应着阿淘。
阿淘突然“啊啊——”地喊叫一通。他气坏了,妈妈怎么能这么说他呢?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给了你一样,你还想要下一样。前几天嚷嚷着要买裤子,给你买了吧,你满意了吗?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再有能耐的人也满足不了你。”妈妈说着说着就开始数落起来。
阿淘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大喊道:“那是两码事,那是,那是不一样的——”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面对妈妈的生硬还有自己的笨拙,他什么都说不清。
妈妈继续数落着,她像往常的任何一次争吵一样,又把陈年旧事翻找出来,一一地讨伐着阿淘。
阿淘听得耳根子发软,浑身颤抖。“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你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满足我。你给我的,都是我不需要的。我不需要那些!我要的是什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人能满足你,我早就看透你了!”妈妈固执地驳斥道。
“够了你!够了——只要你这样,他们都非去偷不可。他们只有去偷,他们不偷都对不起你!”
满屋子都充斥着他们的争吵声。阿淘的眼珠红彤彤的,颈上的血管鼓成一团。
“你去偷啊,你去做贼吧。我没你这个儿子,我也不是你妈!”
妈妈在一旁喘着粗气,裹着毛衣的胸脯一起一伏。
“我就去偷。我一定会去偷,你等着吧!”
妈妈的眼睛颤动着,由于触动感情而闪烁着光泽。她不再说话,像是在看一只怪物一样看着阿淘。
怒火燃烧到高峰以后,他们都感到非常疲累。
阿淘始终不让自己显示出良心的温和,即便妈妈已经流着泪跑进卧室,他依然梗着脖子站在客厅里。冰凉的风从厨房里漏进来,稀溜溜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脖子和脸上。他把头靠着墙壁,一副冷傲和残酷的样子。
这天晚上没有人吃饭。阿淘坐在书桌前,守着台灯下的一小片灯光。窗外的天是灰蓝色的,楼的影子像是巨人的背影。石板路上时不时有车轮驶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听见隔壁传来阵阵的啜泣声,是那么柔弱而伤心。阿淘再也忍不住了,浑身酸软地趴倒在床上。他把滚热的脸庞埋在柔软的被褥里,数着沉闷的心跳,体会着时间游走的节奏,一滴、一滴,滑落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空间里。
阿淘真的决定去偷了,他想这次就去大胆地偷,让自己暴露出小偷的身份,让人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偷——他不肯原谅妈妈。妈妈的哭泣没能感悟他,他恨妈妈超过对妈妈的怜悯。
他在学校的一整天都郁郁不乐,上课的时候无法集中注意力,下课了也不出去,一直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小光头问他怎么回事,阿淘一概不予理睬。现在他和小光头都已经习惯了彼此,小光头不再给阿淘看那些新奇的东西,而阿淘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冷漠。有时候他甚至厌恶起小光头的家人,他们从不会让小光头受这样的委屈。遗憾的是阿淘没有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他们的宠爱是他永远都触碰不到的。
他想起了阿龙,阿龙要是还在身邊就好了,那样阿淘就不会觉得这样苦闷。阿龙还不知道他和妈妈吵架的事。知道又怎样呢?他也帮不了阿淘。阿龙有时候还自身难保呢,他那副样子,他爸爸不会让他好过。不过想到这,阿淘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
阿龙似乎也看出阿淘有些不对劲,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时,他给阿淘传过来一张小纸条:“阿淘怎么了?下课时给你摆手也没搭理。”阿淘把纸条收起来后朝远处张望,阿龙正头枕在胳膊上,无精打采地靠着窗户。这家伙从来不会好好听课,期末考试一考砸,他爸爸肯定又该教训他了。
过了一会儿阿龙又传过来一张纸条:“阿淘,放学一块儿回家吧。晚上和我一块儿去车站,有事要告诉你。”阿淘没回复他,把两张纸条都撕碎团在手里。小光头看见了:“谁啊?”阿淘眼睛朝讲台上瞄着,意思是认真听讲。小光头说:“是阿龙吧?你还跟他黏在一起?我告诉你,他就快完蛋了,你不要被他连累进去。”小光头阴沉沉地眯着眼睛。由于上次和阿龙打架,他额头上的头发被揪掉后露出一块嫩白的头皮。小光头每次照镜子时,眼睛里都充满怒火。
走出校园,阿淘才告诉阿龙他和妈妈吵架的事。阿龙不停地安慰着他,后来还捋起袖子,让阿淘看自己的胳膊。原来阿龙的手腕和胳膊上布满了青淤和红印子。阿淘不忍心地看着。
“身上其他地方还有。”阿龙说。
“疼吗?”
“怎么能不疼,不过疼都一样。”
阿淘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像是不敢碰他的样子。阿龙却很随意地把袖子放下来。他们顺着人行道向火车站走去。路过“狸猫”文具店时,阿淘似乎看见小光头的身影。后来他回想起教室里的情景,小光头警告他不要和阿龙黏在一起。可是阿淘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同阿龙亲近。阿龙比自己受到的苦要多得多,他那点悲哀算什么呢,同阿龙的爸爸比起来,妈妈算是非常慈爱了。
来到火车站,他们抄暗门钻进站台。阿龙爸爸正蹲在墙角抽烟。他的衣服已经换了,一头泛白的头发脏兮兮的。他看见了阿龙,阿龙也看见了他,但他们谁也没说话。阿龙把书包放在他爸爸的工作间里,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架崭新的电子直升机。阿淘惊讶地张着嘴。阿龙跑到外面,开始用遥控指挥,小型直升机像只灰色的蜻蜓一样在天上盘旋着。他把遥控递给阿淘。阿淘生疏地摸着直升机的翅翼,看着它在自己的操控下冉冉升起,心里十分惊喜。
他们在寂静的小院里呼喊,忘情地奔跑着。那小蜻蜓在天上一圈一圈地飞,一会儿升高了,一会儿落下了。阿龙爸爸抽完一支烟又抽一支,靠在石柱上一动不动,也像是变成了石柱。小蜻蜓飞到他头顶上时,他看也不看。阿淘害怕地说:“咱们离你爸爸远一点吧!”
他们跑到小院的外面。这会儿没有列车行驶,站台上有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列车员正在神色平静地行走;一个推车的小贩,背靠扶手若有所思地望着渐渐暗淡的天。他们玩累以后,就靠在墙边坐下来。
黄昏里的静谧笼罩着站台。
这时候,阿龙突然告诉阿淘一件事:他不想上学了。
阿淘吃惊地望着阿龙。
“不想上学了,去流浪去,”阿龙接着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像现在一样,累了就歇会儿,然后再继续走。”
阿淘似乎觉得自己也有过这种渴望。“去哪儿呢?”
阿龙想了想:“去哪儿都行。沿着这火车的轨道,带点干粮和水,慢慢地走。要是能遇见慢吞吞的货车,就顺着爬上去,在煤堆里等着天亮。说不定天一亮就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阿龙说得仔细,那样子就像真的有这种打算。
然而这时的阿淘又想起阿龙身上的瘀斑。他爸爸就在不远处,离阿龙那么近,那嘶喊和怒骂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这短短的距离内。阿淘觉得他和阿龙其实并不十分相同,至少他没有一个像阿龙一样的爸爸。虽然他知道阿龙的妈妈也不在这个世上了,但他觉得他们还是有区别:阿淘的妈妈不会那么凶狠。她也没有阿龙爸爸那样的驼背,那驼背的样子先是惹人怜悯,后来却令人战栗。阿淘从来没有说过要彻底地放弃自己,真要做出决绝的事情,他似乎没有那种勇气。
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阿龙离开学校的当天,已经临近期末考试。直到这时阿淘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出于本能的厌恶,小光头竟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但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等到想要挽救,已经于事无补。况且阿淘真的想不到那么多,他想不到阿龙一直会隐藏得那么深……
星期五的下午,阿龙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赶进教室。刚在位子上坐不久,“狸猫”文具店的老板娘就追了过来。
老板娘鼓着一身力气站在讲台上,刻薄的样子使她看上去难以接近,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扇起翅膀的大公鸡,顶着火红的怒冠。她四下里搜索,想要紧紧地锁住自己牢记的面孔。紧接着,她又喊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同学呢?”
得不到回应她就自己走了下来,眼睛警觉地查找着每一个路过的座位。很快,她看到在桌子上趴着的阿龙,顿时就冲了过去,一把将阿龙提起来。“我盯你几天了,今天总算让我给逮到了!你出来!”
阿龙也被激怒了,手臂一甩,满脸羞愤的样子。
他们撕扯起来。老板娘壮实的身躯毫不示弱,一会儿掰开阿龙的胳膊,一会儿拼命地抱住他的身体。阿龙一次次地甩开她,头发蓬乱不已,额头上冒着热气。那会儿班里的人都在看,数小光头看得最有滋味,而且歪着脖子洋洋自得地笑。
“拿出来,把刚才偷走的东西拿出来,就在你身上,那根白色的圆珠笔,快点给我拿出来!说吧,说你以前还偷过多少,都一并给我拿出来,这回我倒要来个人赃俱获……拿不拿?不拿是不是?好,不拿好,我去找你们班主任,你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说着就冲了出去。
她走以后,阿龙也开始收拾书包。他把整个桌斗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然后拎起书包,踢开板凳,径直朝教室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朝教室里喊道:“我走了,阿淘!”
阿淘觉得阿龙并没有看见自己。教室里有很多学生,阿龙只是把视线放在一个宽泛的范围内。然而即便是这样模糊的目光,也让阿淘看到了无限的慌张和迷惘。
老板娘把何老师找来。何老师看着已经空缺的位子,意识到阿龙已经离开。他先让老板娘回去,然后站在讲台上开始沉思。班里一如既往地安静、有序。他思索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阮义龙去哪儿了。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感到自己行为的卑劣才离开的。这对于他来说大概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已经不是三两次了,肯定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现在这种事情还只是发生在学校,他行窃的地方也只是一家文具店。可谁能知道今后会怎样?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对他将来的命运产生巨大影响。而作为你们,在发现阿龙的这种行为,看到他毫不回头地走出教室,你们……”
阿淘深深地低下头。阿龙一直在瞒着他,可他何尝不是在瞒着阿龙呢?他想起那根紫色碎光的水笔,在太阳光下荧荧地闪着光,晃了人的眼睛。而且,阿龙的爸爸是不可能给他买那么多玩具的,怎么可能呢?那灰色的蜻蜓在天上飞,他爸爸连看都不看一眼——大多数时候,他都当阿龙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是他的爸爸,怎么能对阿龙不抱一点希望呢?他们都失望了,无论是阿龙还是阿龙的爸爸,他们从彼此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影子。
阿龙走了,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去流浪了吗?晚上躺在床上时,阿淘仿佛看见火车行驶的影子,看见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的金属轨道,那闪亮而冰冷的金属辉映着阿龙的身影。他背着旅行包,带着干粮和水,沿着轨道慢慢地走……火车来了,阿龙奔跑着追上去,跳进货厢的煤堆里。蓝天在头顶上缓缓移动……他会到哪儿呢?他真的把那旅行当成是自己的快乐吗?
阿淘不知道。他不知道的太多。或许他也应该像阿龙一样去流浪,或许不是。谁知道呢?没有了阿龍,阿淘一个人在生活中前进。
再过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妈妈不知不觉又走进阿淘的房间。她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阿淘学习的背影;她听着作业本上发出的“沙沙”声,听着书籍翻动时发出的“噗噗”声,这似乎让她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仿佛看到苦难尽头——若隐若现的曙光。
责任编辑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