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悔

那天早晨，我妈突发脑梗，送进医院一检查，还伴有严重的脑萎缩。那一年，妈八十四岁，是民间传说的“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龄。我很担心妈闯不过这一关。

万幸，经过医生抢救治疗，妈的病情趋于稳定，但右身偏瘫，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思维也糊涂起来。妈出院回家后，我就成了她的“全程保育员”。

仅仅是侍奉病人的饮食起居，也许难不倒孝顺的儿子，我妈的问题是：通宵不能正常入睡，而且常常闹夜。她睡觉睡得很特别，所谓“化整为零”：十分钟一觉，八分钟一觉，最长的一觉也不过半小时；夜间，一觉醒来，就会无缘无故地大声喊叫。

开头几天，我请了护工为我搭把手。可是，护工请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哪一个能够忍受，不出两三天，人家就被惊吓、折腾得拂袖而去。我向护工央求：“给你加点工钱好吗？”可人家说，不是钱的事，“晚上无法入睡，我身体垮得快，你给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就这样，我白天管理她的吃喝拉撒、翻身擦澡；晚上，也睡起“零碎觉”。夜复一夜，每当我刚刚闭眼蒙胧之际，便会被妈的叫声惊醒，连忙强睁双眼，贴近妈的身旁，轻声安抚。

蒙眬，惊醒，再蒙眬，再惊醒，一个夜晚至少会如此循环十多次。这样的“零碎觉”，哪是在睡觉啊？如此折腾，三天五天还能硬撑，十天半月，咬咬牙也能坚持。一年，两年，三年……一千四百多天啊，我都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年复一年，夜晚睡不了一个囫囵觉，纵使困得睁不开眼，也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疲惫、焦虑、烦躁、恐惧、压抑、委屈、孤单、无助……多少次神经几近崩溃，多少次几乎要发疯。

去年7月29日，妈的病情加重，救护车将她送到医院，住进重症监护室。接连十一个日日夜夜，我在监护室门外焦急地守望。最终，妈在经历脑死亡、心功能衰竭、肾功能衰竭、肺功能衰竭之后，离开她不忍离舍的儿子，永远地走了。

触摸尚有余温的妈的身子，干干净净，白白胖胖，不见一处褥疮，医护人员连呼奇迹。更神奇的是，妈卧床四年间，花发变成黑发。

妈这一走，白天不要我操心了，夜间也不再被惊醒，头脑中紧绷着的弦，可以放松，身心也该舒展开来。然而奇怪，此刻的我，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头脑昏昏沉沉，时常出现幻觉，可又说不出哪里难受。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去医院一查，不出所料：心脏有问题，大脑有问题，血压、血糖都不正常；精神紊乱，内分泌失调，还有脑梗先兆。医生说：“你来得还算及时啊。”我说，这还得感谢我妈，四年了，她不忍心再拖累我；她走了，我才能“及时”地为自己查查身体啊。

手捧医生出具的心电图、脑电图以及血压、血糖指数报告单，我的双眼不禁模糊起来，心底里一阵阵发紧，生出新的恐惧、焦虑和无奈。不过我知道，这和刚刚过去的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有关，因此我坦然，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