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青葱
引子
吴孜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和左侧冒着黑烟直往下坠的直升机。
唉……
自己应该是命绝此地了吧。
他闭上眼睛,身下是大片未开发的原始森林。几秒钟后他似乎听到了树枝划破衣料的声音。“砰!”头不知撞到了哪里,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1.
“哧啦……哧啦……”
什么声音?
吴孜觉得自己的头皮特别疼,不是那种受到重击后的钝痛,而是纯粹的磨得脑仁疼,自己不是飞机失事掉下来了吗?这是在哪里?
他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他竟然被人用一根绳子捆了腿,那个人正倒拖着他,他的脑袋一直在草地上磨着……
这样的拖法,不疼才怪吧!
“嗯……”没醒来被人像拖牲畜一样拖着就算了,现在都醒来了,他自然是忍不下去了。可是他刚张开嘴巴,就发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是含混不清。
前面正猛拽绳子的人听到声音停下来,回头来看。
吴孜半睁着眼睛,逆光看她。
她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褂,下着一条黑色的裤子,长长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两条辫子,眼睛大而有神,嘴微微张着,吐出一句:“哎呀,原来你是活的啊!”
吴孜:“……”
所以你都不确定我死没死,就这样拖我?没死也算我命大。
女孩蹲下来,用手抹开他沾满泥土的刘海儿,继续道:“没事儿,你别担心,很快你就会死了……”
吴孜艰难地翻了个白眼,他像是在担心这个问题的样子吗?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女孩愣了一下,然后丢掉手上还牢牢拽着的绳子,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吴孜趁机左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后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孜身为国家一级飞行员,多年的训练不是白做的。
“这是哪里?”吴孜单手撑地,通过刚刚翻身的机会他大概了解了下自己的身体状况,除了磨伤之外应该没有大的创伤,从那么高的飞机上跌落,这……不太可能。
女孩突然被压制也不紧张,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吴孜,回道:“这是我家的后山啊!你不记得了吗?婆婆祈福的时候,你是被上天赐的祭品。”
“祭品?”
“嗯……”吴孜的身体紧挨着女孩,因为手臂无力,所以俊秀的脸庞离她非常近,她脸一红,支支吾吾道,“你能先起来吗?”
吴孜一怔,意识到这种姿势的无礼,连忙爬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吴孜环视了一眼周围的事物,这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荒草地,杳无人烟,他需要这个女孩的帮助。
女孩坐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杂草,对他刚刚的无礼似乎毫不在意:“你叫我小蒿就好了。”
小蒿捡起刚刚捆绑他的草绳,冲他努了努嘴:“既然你醒了,就不需要我拖你了吧。”
“不用不用。”吴孜想到刚刚那种不要命的拖法就脑仁疼。
小蒿点点头,那就好,这人太过高大,她拖得也非常累。
“那你跟过来吧。”小蒿从腰际拿出一把弯刀,一边砍草一边往回走。
吴孜看见那把刀,浑身一麻,刚刚他反击的时候若是小蒿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估计这把弯刀已经让他丧命了。
他浑身冒汗,支撑着站起来走了两步,幸好只有肌肉酸疼。
他跟在后面,看着身高刚刚到他胸口的小蒿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先穿过这片草地。”小蒿跳过一片小水坑,示意吴孜也跳过来,吴孜低头一看,那小小水坑里竟然游着一条巨大的鱼,水刚刚没过那条鱼的眼睛。那条鱼似乎察觉到吴孜的视线,冲吴孜翻了个白眼然后转身朝另外一边睡去。
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一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跳过水坑,前面那个娇小的身体突然显得特别靠谱。
“小蒿啊……”吴孜快走两步上前,微微低头,友好地问道,“我们现在去干吗?”
小蒿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你是祭品啊!掉错地方啦!婆婆派我来寻你,她还等你继续祭祀呢!”
泪目。
是他想象中的那种祭祀吗?
他想了想身后那条奇奇怪怪的鱼,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她走去。
2.
值得庆幸的是,婆婆见小蒿带回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实在不忍心杀掉取血,只是割了他的手指放了一小碗血,然后又泼了他一脸黑狗血而已……
讓吴孜崩溃的是,他感觉自己应该是无意中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祭祀之后吴孜被安排住在了小蒿家,小蒿说这是秦国,他所在的是一个偏远的小村落,偏远到名字都没有,直接叫无名村。他让小蒿找村里的画匠要来一副秦国地图,然后对比了一下,秦国不大,民俗风物很奇怪,明明像是古代明朝的气氛,偶尔又好像能瞥见一点现代化的物质。
比如刚刚吴孜出门差点被半截掩埋在地下的电线绊了一下。这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到吴孜下意识掏出了根本没有信号的手机。
“嘀——”手机最后一点电耗尽,直接关机了。
小蒿提着一把长刀从屋里跨出来,瞥了一眼有些愣住的吴孜,道:“哟,关机了啊。”
吴孜:“……”
喂!这像是明朝人说的话吗?能不能有点古代人的自觉!
这显然不是他在历史书上见过的秦国,这里地形地貌和版图位置都跟中国的云南差不多。而他也确实是在云南坠机,一醒来就完好地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好歹,他也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白天小蒿会出去做事,一把弯刀手中拿,小小个子竟然是村中的狩猎高手。吴孜想起婆婆说不拿他祭祀时,小蒿露出的遗憾表情,不由得一窘。在小蒿眼里,或许他跟那些飞禽走兽没有什么区别,带他回村不过是让他这只猎物最后快活下,没想到婆婆竟然直接放了他,还在他的恳求下让他留在了村里。
唉,不管怎么样,他想要回去,还是得从小蒿身上动脑筋啊。
那一头,小蒿已经扛着刀进了菜园。
小蒿的家后靠山前临水,按理来说应该是个风水极佳之地。
但是这个地方似乎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就在吴孜内心腹诽“不过是进个菜园摘个菜而已,有必要扛把大刀吗”时,前一秒雄赳赳气昂昂的狩猎女战士此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
“啊啊啊!”衣衫破烂的小蒿朝吴孜的方向冲过来,“快!快!”
什么?
吴孜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想往屋内退,突然瞧见了跟在小蒿后面追的东西。
那是一只……鸡?
小蒿已经跑到了吴孜身前,大力一推将他推进屋,“啪啪”两声关上门,上了栓。
看着蹲在地上喘得跟狗一样的女孩,吴孜有些失笑:“喂,不就是一只鸡吗?”
小蒿回了他一个“你果然还是太年轻”的眼神。
吴孜:“……”
喂,讲道理好不好,鸡这种动物真没有那么可怕好吗!
“砰!砰!”
这是什么声音?
“砰!”吴孜终于看到了发声源,是一个尖尖的鸡喙啄穿了门板。
等等!这是什么神奇的操作?
果然能把女战士吓跑的鸡都是战斗鸡吗?
3.
“砰砰砰!”那个尖尖的嘴巴还在洞里一下一下啄着,啄得吴孜冷汗直冒。
小蒿缓过神来,站起身,颇为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喂!”吴孜指了指那只鸡,“就这样不管了?”
小蒿扯了扯被啄破的裤腿,坐下安抚道:“没事,它啄一会儿就会跑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那鸡可能是失去了兴致,扭转屁股一摇一摆地走了。吴孜从门缝里瞧去……我去!那鸡竟然有三条腿?
他想起之前看的一个漫画,说是一只鸡上长了很多腿,谁最兴奋。回答:肯德基公司。
吴孜捂着胸口,默默地想,总之他是一点都不兴奋的。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的鱼,问小蒿:“你们这儿的动物都这样吗?我之前看到的那条鱼也……”
“你别害怕……它们不会伤人的。”小蒿坐着轻轻拍了拍吴孜的手,手心传来的温热感让她脸上一红,她轻咳一声,“以前也不会这样的……”
追赶你,轻易把门板啄破还叫不伤人?
吴孜看着小蒿全是洞的衣服,心里有些不舒服。
“以前我们这边的动物都非常温顺,也不会长成奇奇怪怪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小蒿的脸上糊了一些泥巴,眼睛亮亮的,说话的时候像是一只活泼的小鹿。她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脸上显出一丝哀伤来。
吴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对方。
他只得轻轻拍了拍小蒿的肩膀道:“没事……我想,一切都会变好的。”
经过凶猛大公鸡事件后,吴孜也彻底放弃了出门溜达的想法。
晚上他拦住了刚刚洗漱完毕,端着盆子打算去睡觉的小蒿。收拾干净后的吴孜非常帅气,魅惑的桃花眼,挺直的鹰钩鼻,嘴角轻勾,再加上大长腿,早在飞行学院的时候,他就是空姐们眼中的校草。美色这种事,不限时代,老少通吃。
“你干吗?”
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的!小蒿想着,如果这个外乡人想对她干点什么,她一定打得他娘亲都不认识,哼!以为自己长得帅就了不起了吗?
“哧……”
吴孜见她捂着胸一脸警惕样,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他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小蒿看得呆了呆,嘿……别说,长得好看好像真有点了不起。她第一次觉得婆婆没有“杀掉”这个祭品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吴孜退后一步,真诚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我习惯了晚睡,一时睡不着想找你聊聊。”
“哦。”小蒿放下盆子,整了整衣领,一副可以开聊的正经模样,“你想聊什么?”
吴孜也学她整了整衣服,然后在桌边坐下来,正襟危坐道:“随便聊聊。”
“哦。”小蒿低了低头,她一眼就看出了吴孜在学自己,她莫名有点儿慌乱。
吴孜轻声道:“我真的是想随便聊聊,我初来乍到,对你们这边确实不太熟悉,今天那只三腿鸡也有点吓到我,所以想找你问问情况。”
一听说是问那只鸡的事,小蒿舒了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嗯……”吴孜将右手肘搁在桌子上,手托腮,眼露疑惑道,“你說我是祭品,从天上来的,但是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事,以前这里的祭品都是从天上来的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吗?”
“当然不是啦。你是第一个从天上来的,之前还有一个跟你一样的人是突然出现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大树洞里的,除了你们两个之外,其余的都是一些小动物,你看到的那只鸡和鱼也算祭品……”
“呃……”吴孜想到那只鸡就寒毛倒竖,“那些奇怪的动物……”
小蒿打断他的话:“那些动物刚开始来的时候也是很正常的……慢慢才变成这个样子。”
也许是水土不服?吴孜想了想继续问:“你说另外一个人是从树洞来的?”
“嗯!”小蒿骄傲地点了点头,上一个发现人类祭品的是她爷爷,只是她爷爷去年去世了,所以这次寻找祭品的重大任务才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吴孜皱眉,还是有些疑惑:“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哪里有祭品的呢?”
小蒿瞅了他一眼,然后满脸崇拜道:“当然是婆婆算的啊!比如你这次从天上掉下来,大概掉到什么位置都是她算出来的,上次的也是,一些小动物也是,婆婆是最厉害的巫女了!”
吴孜张大嘴巴,后背出了冷汗。
这么神奇?连他飞机失事的时间和地点都能算准?
他从天而落,无迹可寻,但是树洞……吴孜想了想,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小蒿倒了一杯茶道:“小蒿,你白天都去哪里打猎?”
小蒿也不客气,端起就喝,将茶杯搁在桌上后才回答:“哪里有猎物,我就去哪里呗。”
“森林也去吗?”
“也去。”小蒿起身拿下挂在墙上的刀,用旁边的布条轻擦,“明天约了村里其余的猎人去森林,那地方有些危险,我们一般结伴而行。”
吴孜站起身来,朝小蒿走了两步道:“我能……”
小蒿突然举着刀,严肃地看着吴孜。
吴孜一身冷汗,就见小蒿将刀递给他,冲他眨眨眼睛:“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森林,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吴孜接过刀,舒了一口气。
虽然对不起小蒿,但是这地方……他得赶紧离开了。
4.
翌日清晨。
吴孜站在森林边缘,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让他有点恍惚,如果他没有落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是不是已经在这样的森林里悄悄死去了呢?
小蒿背着刀在前面走,见吴孜发呆,又跑回来扯他:“你在干吗?王叔都走好远了。”
这趟打猎原本是小蒿和其余三个猎人,再加吴孜的。出发前巫女婆婆临时将王叔派了过来,让其余的三个人去了别的地方。
王叔是村里最厉害的猎人,按理来说早就不再亲自打猎了,小蒿能跟王叔一起活动,激动得一蹦三尺高,一路上都扯着吴孜跟上王叔的步伐。
眼看王叔的身影真的快要没入森林了,吴孜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小蒿,这次为什么婆婆要王叔过来啊?”
“不知道啊!”小蒿更加卖力地挥着刀砍旁边的荒草替吴孜开路,“不过能跟王叔一起打猎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你一定要珍惜!”
“哦……”
他看着小蒿红通通的小脸,有些不忍告诉她自己来森林的真实目的。
一入森林,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魔幻迷宫。
吴孜很快意识到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树洞。
“小蒿。”吴孜忍不住轻轻开了口,“你知道那个神奇的树洞在哪里吗?”
小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满脸胡须的王叔回头冷冷地道:“年轻人,你想找树洞?”
见王叔搭话,吴孜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王叔,我觉得我来得蹊跷,小蒿说之前也有个人突然出现,但是是出现在森林的树洞里,我想……”
“你想从这个树洞里回去?”王叔掏出一根旱烟叼在嘴里,并不点火。
小蒿闻言也盯着吴孜瞧,事实上婆婆早就跟她说过,吴孜不属于这里,他若是要去树洞,尽管答应就是,她是有点舍不得的,说不清为什么,明明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表现出来的都是担心害怕的样子,但是她就是不想他走……
如果能留下,她愿意每天打猎来养活他。
但是他如果要走……她肯定是留不住的。
被王叔盯着,吴孜半分谎也不敢撒,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道了声:“是。”然后拼命不让自己去看小蒿满脸失落的神奇。
这回答似乎在王叔的意料之中,他埋头继续往前走:“不怕死就跟我来,我带你去找。”
吴孜不敢相信,这……这么简单就可以?
小蒿眼睛红红的,在后面喊:“王叔,听说那里是人熊的窝……我们真的要去吗?”
回答她的只有鞋子踩在厚重树叶时发出的咔嚓声。
人熊?
吴孜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的弦还是绷紧了一下,自己多少有点身手,而且还有王叔呢。
小蒿见他们执意要去,一跺脚咬紧唇,也跟了上去。
5.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七弯八拐地走了四個小时,他们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山洞,说是山洞,同时也证实了那是人熊洞的传闻。
那人熊正缓慢地站起来,满眼戾气地看着他们三个擅闯者,吴孜此时此刻才懂小蒿当时话语里的哭音。
人熊比普通熊高上两倍不止,仿佛熊掌轻轻一拍就能把身形健硕的吴孜拍到土里去。吴孜紧了紧自己手上握着的刀。看了一眼同样备战状态的王叔。
他们只能拼了。
吴孜向前跨了一步,那人熊却聪明地朝弱势群众小蒿扑了过去。小蒿手上的弯刀被人熊大手一挥,飞出去好远,插进了湿漉漉的泥地里。她就势一滚,躲过人熊的动作,跑到吴孜身旁,吴孜提起刀往前一刺。“噗!”尖刀入肉的声音。
刀没入体内,吴孜猛地拔出刀,那人熊动作迟缓了一些,转而更加凶猛地扑过来。
惹怒它了……
眼看躲无可躲,大不了同归于尽,吴孜一把推开小蒿,端起刀就冲着人熊大张的嘴巴刺过去。
“咝。”那人熊大嘴一张,竟用牙将刀狠狠夺走,大嘴里喷出的腥臭味简直能把人熏晕,那一瞬间吴孜竟然想,死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嘴里还不如当时摔死呢,唉……
“蹲下!”背后传来王叔的一声怒喝,吴孜下意识下蹲,王叔踩着他的背,直接将一把长近两米的钢刀刺进了人熊的嘴巴……对穿。
人熊轰然倒地的那一下,小蒿感觉整个山谷都震动了。
吴孜觉得膝盖一软,撑着刀半坐在地上。小蒿还是呆愣的状态,看着王叔有些弯曲的背,脑袋一蒙,一下子想到难怪王叔轻易不出山,一下子又想到妈呀,刚刚差点就死了,她还想到自己之所以会躲在这个远处是因为刚刚吴孜推了自己一把。
小蒿吸了吸鼻涕,不得不说,她有点感动。
“喂……”她朝吴孜走过去,“你还好吧。”
吴孜左手扶着刀柄,右手撑在地上,手指不小心摸到一个异形的指环。
他一愣,心头一窒,慢慢地拿出那个指环。
摸到那个异形的时候,吴孜就猜到了,当时陪袁卜买戒指的时候,她东挑西挑,总说要找个不一样的,最后只能自己定制了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戒指。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戒指,现在正被他捏在手心。
他猜想得没错,前一个“祭品”是他失踪的未婚妻袁卜。
只是袁卜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小蒿说前一个祭品是死的。袁卜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没了生命。
“喂,吴孜。”小蒿走到吴孜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看……”吴孜红着眼睛把那枚戒指举到眼前,对着密林里稀疏打下来的日光喃喃,“这个戒指多漂亮。”
“戒指?”吴孜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小蒿也挨着他蹲了下来,她眯着眼睛盯着他手上的指环。
“真漂亮……”看着这枚戒指,小蒿忍不住舔了舔下嘴唇,日光微斜,一缕阳光轻轻地打在戒指上发出一道五彩的光。小蒿离得近,被这光刺了眼。
“嗷……疼!”小蒿猛地站起来,因为挨得太近,连带把吴孜也狠狠地撞到在了地上。
“疼疼疼……”小蒿一下捂着头,一下捂着眼,她突然满脸绯红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叫嚷。
吴孜爬起来,一把扶起她,却意外地感受到她陡然升高的灼热体温。
“阿孜……”小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伸出右手,试图轻抚吴孜的脸,“阿孜……我疼。”
不远处,满身血迹的王叔眼神幽深地立在一旁。
5.
事出突然,吴孜还没有完全从袁卜已经死亡的消息中反应过来,这一边小蒿却突然发高烧陷入昏迷,并且一直不停地喊着:“阿孜……”
“阿孜,阿孜。”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小蒿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凶巴巴地叫吴孜,哪里像这样温柔辗转,仿佛情人般呼唤过。
这语调和称呼分明就跟袁卜一模一样。
为什么小蒿见到戒指后会变成这样?吴孜脑中有一线光闪过,他把小蒿放下,站起来转身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王叔。
从人熊的出现,一直到现在,王叔一直沉默冷静得如同一尊雕塑。除了无知无畏,最大的可能是——一切在他意料之中。
果然,王叔在湿漉漉的树干上磕了磕烟,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除了你,我们这里有很多东西都是你们那个世界过来的。”
“可惜……”王叔捡了个稍微干净的树墩子坐下,“除了你,其余的东西都变坏了。”
吴孜皱眉:“变坏是什么意思?”
“从你们那个世界带过来的东西,起初还好,但是到后面就会变坏,巨型鱼,三腿鸡,两头狗等,杀掉烧死的异形动物埋在土里,结果大片大片土地开始腐烂成沼泽……”
吴孜想起第一天见到的那个眼珠子乱动的怪鱼,背上渗出冷汗。
“那袁卜呢?”吴孜打断他的话,“就是小蒿口中第一个祭品。”
王叔抬眼看了他一秒,答非所问:“按照婆婆的话,小蒿不算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我问的是袁……”吴孜反应过来,“等等……你说小蒿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她是?”
吴孜回头看着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小蒿。小蒿眉毛细长,袁卜的眉早就被弄成了前段时间流行的“黑大粗”——传说中的韩式平眉;小蒿睫毛黑长卷,而袁卜在不久前还在跟吴孜撒娇说想去把自己短短的睫毛接上一截;小蒿是典型鹅蛋脸,袁卜是小巧瓜子脸……
吴孜越看脑子越乱,这明明不是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或许这个人就是他的未婚妻袁卜呢?
王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身体是这个世界的,但是灵魂不属于这里。”
“什么意思?”吴孜一愣。
“三年前,有个女人和一头奄奄一息的熊倒在山洞外面,村民们驱走熊后救了女人,可惜还没到家女人就断了气,村里婆婆担心引起村民恐慌,于是称这个女人为祭品。原本打算安葬了,做法事的时候,婆婆竟然从女人的记忆里窥见天机,看见了那个世界的东西,與此同时,山洞外也一直不断出现着婆婆窥见的东西。”
王叔满脸胡须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可惜女人的气息太微弱,婆婆只能引九天之灵气,用九九八十一天让女人的记忆和灵魂进入到小蒿的身体。只是女人只剩的这一口气渡到小蒿身上后,竟然遭到了小蒿的反噬。”
吴孜仿若听天方夜谭,但是稍一回顾自己的处境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小蒿:“那当时的小蒿?”
“自然也是将死之人。”王叔淡淡道。
6.
吴孜不知该觉得不幸还是幸运,某种程度上说袁卜的灵魂救了小蒿,小蒿的身体又承载了袁卜。原本应该消失在人间的两个人,却以一种奇妙的形式融合着活了下来。
吴孜轻轻地将小蒿抱起,瘦弱的女孩像是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身上,他说不清此时自己怀里躺着的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这一辈子他不可能会放下怀抱里的人了。
“王叔,你说实话吧……你设法唤醒小蒿的记忆到底是为了什么?”
“设法?”王叔轻笑一声,“连婆婆都无法知道等下醒来的人是谁,她只告诉我,拿到命中之物,来到命中之地,爱上命中之人,小蒿才能成为五魂五魄之人。”
王叔停顿了一下:“而只有五魂五魄的人,才能在山洞来回穿梭,拯救我们的这个世界。”
“五魂五魄?”
吴孜忍不住呢喃出声,怀里的小蒿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吴孜与她四目相对。
小蒿一张脸通红,她赶紧跳下地,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嚷道:“吴孜!你疯啦,干吗抱我?你……”
话还没说完,她被吴孜一把揽过。他将她搂在怀里,在她泛红的耳尖落下一吻。
小蒿心中一跳,竟莫名有些想哭,因着这一分失神,硬是让吴孜抱了个满怀。
“对不起……”吴孜道。
醒来的这个灵魂依然是小蒿,吴孜轻轻拥抱着她,慢慢地朝山洞那儿挪。原本人熊倒下的地方就已经是山洞老巢了,所以那传说中贯通着两个世界的山洞一直安静地立在几步之遥。
“对不起,小蒿。”小蒿埋在吴孜宽厚的胸膛,陡然听到这连着的两声对不起,刚觉疑惑,突然听到王叔一声骇叫。
吴孜已经带着她滚进了那人熊洞。
起初只觉腥臭无比,到后来一直滚着竟似没有了尽头,天昏地暗之际,眼前陡然一亮。再一睁眼,竟然是一处湖泊边。
小蒿从吴孜胸口抬起头来,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先是有些疑惑,后又露出了令人惊艳的神采:“阿孜,你怎么在这里?”
“袁卜?”吴孜一把揽住她的肩膀问。
“当然是我。”小蒿轻轻握住吴孜的手,“你……怎么啦?”
吴孜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没事……你没事就好……”
吴孜赌了一把,袁卜的灵魂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无论是她还是小蒿都不应该成为五魂五魄之人,成为游离在两个世界的搬运工具。
在那边外出打猎之前,他偷偷潜入巫女婆婆家,刚好听到了婆婆跟王叔的对话,那段对话让他决定赌一把。
赌他将小蒿带回来,袁卜将会灵魂归来。
所以他要求一定要跟着小蒿去人熊洞,好蹲在泥地里寻找命中之物。
一切都很顺利,现在,果然归来了……
吴孜把头埋进小蒿的脖颈,这个身体不够熟悉,但气息足够温暖。
小蒿一愣,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7.
自从袁卜在云南的丛林走失后,吴孜就一直在找她。
这几年没有丝毫消息,他几乎要放弃了,最后这一次他把自己的直升机藏在湖边,然后租了另外一架直升机去寻找,虽然那架直升机最终出事坠毁,现在好歹还有后备军。
他抑制不住开心的心情,跳上直升机,冲底下站得笔直的女人伸手。
“吴孜……”小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原来在你心中,小蒿的死活竟是一分钱也不值吗?”
吴孜一愣:“袁卜你……”
他下意识地忽略心中那种奇异的不舒服的感觉,袁卜和小蒿之间,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这样有错吗?
他心底的声音是——当然没错啊。
小蒿神色冷淡:“让你失望了,袁卜并没有醒来,我是小蒿。”
“可是你刚刚……”吴孜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呵……”衣衫破旧的小蒿嘴角浮现一丝自嘲,“演戏这种东西,也不是只有你会的。”
吴孜大骇:“你们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听到婆婆与王叔的对话,让他以为只要把小蒿带回来,袁卜就会醒。
故意带他去山洞,让王叔说模棱两可的话,让小蒿成为真正的五魂五魄之人。
命定之物,命定之地,命定之人。
一切都在计划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可惜黄雀爱上螳螂,不惜舍魂试上一试。
吴孜坐在机舱里,只觉得颓然无力。
“吴孜……我最后问你,那句对不起,你是对谁说的?”
跳入山洞前那两声对不起,他是对她说的吗?因为他没有顾及她,没有考虑她,是对她有一丝愧意吗?
吴孜把头重重磕在操作盘上,轻声道:“小蒿……”
“算了。”小蒿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再听了……我现在要回去了。”
小蒿转头朝湖水中走,吴孜跳下飞机,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小蒿!你可以不用回去的!”
感受到怀中人的气息,吴孜继续道:“你可以不用回去……无论是袁卜还是你,你们都不应该成为一个搬运工具,你来我的世界,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小蒿一愣,轻轻笑了一声,一根修长的手指顶开吴孜的腰:“你想陪着的是我还是她?”
吴孜抓着小蒿的肩膀,眼神闪烁。
“其实我这些天一直很矛盾。”小蒿握住吴孜的手,手指轻轻点了点,“我好像爱上你了……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爱上你是因为自己是小蒿,还是因为自己有袁卜的灵魂。”
“我再送你一个礼物吧……”小蒿掏出一个用牛皮紧紧包住的小本子,“这是袁卜的日记本,我看了日记,知道了很多你们那个世界的东西,更知道自己的使命。”
上天又给了她一次生命,不是为了让她轻易去别人的世界,她必须让自己的世界,让所爱的世界回归平静。
小蒿沉入水底的那一刻脑袋中想了什么吗?
嗯……她想着其实自己并不是两个世界的搬运工呢……她只需要把那个世界的变异物种带回到原地。不要破坏那边的生态就好了……可是她为什么没有说呢?
明明以后还是有机会再相见的吧……
只是,如果吴孜不来,世界之大,相逢无期。
8.
“哼哧哼哧…”小蒿像只喷水兽一样冒出水面时,正是天黑。她将最后一只无脚螃蟹送回水面后,直接仰面躺在了湖边的草丛里,月满如盘,夜深很美,所有世界的春天都是最有生机的季节。
持续一年的运输工作终于接近了尾声,无名村恢复了三年前的平静,就在去年秋天,王叔家的麦子还收了一季,喜得王婶眼睛都快笑没了。
把异形动物送回来之后,她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那些动物要么死去,要么慢慢褪掉了异形。
而她……
小蒿用手拨了拨挂在腰边的铃铛,那是婆婆给她的,若是那边出现新的异形物种,这个铃铛就会响,她就得及时赶回去运走,其余时间她反而因祸得福地换来了畅游两个世界的通行证。
小蒿用手轻轻拔起一根青草放在鼻尖闻:“泥土的香味呢……”
她决定先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去环游世界!
“咚咚咚!”好像是什么东西敲敲打打的声音,小蒿翻了一个身,决定忍忍。
“咚咚咚!”那声音越来越大。
小蒿捂着耳朵跳起来吼:“谁啊!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啊?”
声音停止了。
世界很安静,很显然制造噪音的始作俑者并没有想过这深山老林还有人睡觉。
小蒿对此表示很满意,她吐掉嘴里的青草,打算继续躺下来补眠。
突然一个人影冲过来,小蒿没来得及反应,瞬间就被人抱了满怀。
小蒿:“……”
那人埋在小蒿脖颈处,声音低沉,道:“你给的日记,我丢了。”
小蒿想挣脱这个怀抱,结果吴孜搂得更紧了。
“我不想看袁卜的日记,也不想知道你的纠结……我眼前的人是你,抱着的人也是你,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这里只有你。”吴孜轻微颤抖着松了一些禁锢,他低头看向小蒿的眼睛,“我一直在等你,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小蒿嘴角弯了弯,又强行压下去:“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吴孜指了指不远处隐藏在树林中剛刚修好的阁楼:“我的意思是,夜晚太凉,睡在草地容易感冒……你想去我家住住吗?”
“哼,既然你如此盛情邀请,那我只好将就咯。”
“谢谢你的将就。”
夜色中,吴孜的声音十分低沉,竟像是有眼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