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善诱文》中说,苏东坡被贬海南后,一向豁达的他,这下也不免忧心忡忡,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离皇都,离家乡却越来越远,人无法寿终正寝,如叶落不能归根。东坡道根素深,佛性正浓,他要放生为父母祈福为自己延寿,以证善果。放生是买生放生,买生,是需要钱的,可他没钱。手中只有亡母留下作为纪念的若干首饰。东坡将其悉数拿出,买回了大量生物。儿子苏迈在侧,见满地生物,或者张皇不安,或者痛号哀怜,心下十分不忍,请求父亲立即放生。正在这时,东坡侍妾朝云看见苏迈衣襟颤动,近前一看,一只虱子。她当即将其抓住掐死。东坡看见了,训斥朝云说,圣人有训,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我正在远取诸物放生,你却近取诸身杀之?朝云有些委屈,说它咬人咋办,东坡说,虱子是你的气体感召而生的,它何罪之有,应该将它小心拣起来放了。人们经常杀害禽鱼而食,难道禽鱼也咬人吗?朝云大悟,从此很少吃腥荤,只食素。东坡的舅舅知道了这一情况,对东坡说:心即是佛,不在断肉。东坡回说,舅舅千万别这样说,女人难以感化,且容易随大流,她好不容易有了这份觉悟,这不正好吗。
《笑林》中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一人突然在身上摸出一物,举向太阳一看,是一只虱子,他颇觉尴尬,顺手扔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虱子呢。另一人拣起来,举向太阳一看,说我还以为不是虱子呢。虱子的主人为之大窘。
《阿Q正传》中说,一个春天,阿Q喝醉了,在街上走,看见王胡在暖阳下的墙根赤膊捉虱子,也忽觉身上痒,他本是看不起王胡的,便有些抬举别人地并排坐在王胡身边。他脱下破夹袄来,使了好大劲,才抓到三四个,而王胡却是一抓一个,两个又三个,下下不放空,虱子咬在嘴里,哔哔剥剥,响声脆亮。他感到失望,感到不平,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看不上眼的家伙,虱子居然比我的多,这太失体统了啊。他很想寻一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捉到一个中的,恨恨地塞在厚嘴唇里,恨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文斗落于下风,便来武的。他将衣服往地上猛地一甩,吐一口唾沫说:这毛虫!王胡轻蔑地抬起眼说:癞皮狗,你骂谁?他本来是个怯懦人,在王胡那里却是格外武勇的,他站起来,两手叉腰,大义凛然说:谁认便骂谁!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你的骨头痒了么?他以为王胡要逃的,抢进去就是一记窝心拳,谁知拳未使到,已被王胡抓在手里顺势一拉,身体失去重心,辫子又让抓住了,头在硬墙上一下下地撞。他歪着头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王胡又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了五下,再使劲一推,推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地去了。
马三立有个相声段子,塑造了一个马大善人形象。此人心比佛善,在身上抠出一只虱子,不忍伤害,扔了嘛,又怕饿着,万般无奈,又善心难抑,便顺手塞进别人的脖项里:大善人嘛!
看官明鉴,以上都是抄别人的,本人只是稍加梳理,略发挥改造。属于本人的是这一段:童年,家穷,一个季节往往只有一套衣服,戏称为老虎下山一张皮。洗得少,衣服上容易惹虱子,尤其棉袄,一翻开,里面虱头攒动,百万雄虱下江南,蔚为壮观。在背风向阳之地,一伙人光着膀子捉虱子,我身上的虱子是不用费心捉的,瞎子伸手一掏,都可大有斩获的,而且个大,丰满,圆滚滚,虎头虎脑的,他人远远不及。于是,有人便艳羡地说:别小看了这娃,以后是干大事的。为啥呢,肉是甜的,虱子也是个命哩,都给人家凑气象哩。这不是挖苦调侃,我爹也是这样说的。晚上,我睡了,我爹在煤油灯下给我捉虱子,把捉到的活物凑到灯苗上,嘣嘣嘣,连珠炮似的响。有时抓不及,便直接将衣服凑向灯苗,连翩地爆响,好多次,爆炸气浪将灯都轰灭了。浩浩荡荡的虱子们,在我家的一灯如豆前,也只好出虱未捷身先死了。我爹边做这事便感叹:这娃,肉真叫个甜,将来有出息哩!我揣想,在绝对没有读书的条件下,别的条件很好的家庭都不愿让孩子读书了,我爹却克服别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甩起皮鞭把我往学校赶,说不定是因为在我身上的虱子那里,隐约看到了他的儿子将来还可混一碗公家饭吃呢。这么说,虱子竟是于我有恩的了?人说债多不愁,虱多不咬。真的,我从来没感到虱子咬我。因此,我对这小动物并无恶感。可是,近三十年了,身上再找不出一只虱子了,哪怕答应带它们赴宴、公款出国旅游,或者享受副科以上待遇,也找不出一只来。我忽然明白了:虱子大概是甜食动物,我的肉不再甜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早变苦了,酸了,辣了,咸了,不合虱子的口味了,虱子另谋高就,找肉甜的人了。
嘿嘿,人在做这些事时,虱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它只有沉默,它说的话,人听不懂,至今也没有产生一个虱语翻译——它只是不解,还感困惑:人这是干吗呢。再小的小人,比俺最大的虱子的个头都高出无数倍,也都是些一心要作天下文章的人,天下何大,虱子何小,怎么作起俺虱子文章來了?哦,对了,敢不是你们的司马迁说屈原的: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你们人类的事俺是瞎猜的,你们玩你们的,俺们玩俺们的。俺只提醒一句,你们的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了,这个世界太奇妙了,全部的奇妙集中在: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俺发挥一下:俺们虱子也是世界的一分子,俺们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别把你们的想法附着在俺们身上了,俺们太弱小了,你们要寻找的意义又太大了,俺们实在驮不动,让意义回归意义本身,就是最有意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