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淫雨在户外哭泣,瘦叶在窗前瑟缩。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我多想像一个山东汉子,当面叫母亲一声“娘”。
“娘,你做啥不吃饭?”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我大概是历史上最年轻的“闯关东”者的后代——当年在一批批被灾荒从胶东大地向北方驱赶的移民中,有个年仅12岁的孑然一身衣衫褴褛的少年,后来他成了我的父亲。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亲每每严肃地对我说,“咱”说成“砸”,我听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儿。
我不知我该不该也同样感到一点儿自豪,因为据我所知,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名山和古迹,也不曾出过一位什么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還是极想去一次,因为它靠海。
可母亲的老家又在哪里呢?靠近什么呢?
母亲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话。
她的母亲是吉林人么?我不敢断定,仿佛是的。母亲是出生在一个叫“孟家岗”的地方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的往事——兄弟姐妹众多,七个,或者八个。一年农村闹天花,只活下了三个——母亲、大舅和老舅。
“都以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过来了。他睁开眼,左瞧瞧,右瞧瞧,见我在他身边,就问:‘姐,小石头呢?小石头呢?我告诉他:‘小石头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么?我又告诉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过气去……”
母亲讲时,眼泪扑簌簌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头。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缝补我的或弟弟妹妹们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闹胡子,你姥爷把骡子牵走藏了起来,被胡子们吊在树上,麻绳沾水抽……你姥爷死也不说出骡子在哪儿,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块堆搂在怀里,用手紧捂住我们嘴,躲在一口干井里,听你姥爷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井去说骡子在哪儿,胡子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后来胡子烧了我们家,骡子保住了,你姥爷死了……”
与其说母亲是在讲给我们几个孩子听,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更是一种回忆的特殊方式。
这些烙在我头脑里的记忆碎片,加上“孟家岗”那个不明确的地方,就是我对母亲身世的全部了解。
母亲她在没有成为我的母亲之前拴在贫困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一起,仍是和贫困拴在一起。
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贫困上。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是分担着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的馈赠——它教导我尊敬母亲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摘自《此心未歇最关情》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