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祖母疼人的方式很特别,除了给你制作各类奇形怪状的小玩具外,便是整日在你的面前唠叨她的陈年往事。
她的这种分享模式,一度让我崩溃。
小时候的武陟县,冬天奇冷,滴水成冰,刚刚撒出去的尿,瞬间成冰成凌。
祖母孤身一人活了好几十年,她的脑袋里,全是老皇历。
祖母的从前叫凄惨,十几岁嫁了大她三十多岁的祖父,祖父吸了大烟,每每将祖母折磨得半死,一年后,他死了,祖母守了寡。
生下父亲后,祖母没有再嫁,挺了几十年时光,直到有了我,她的病才好转,她常说:我是她命中的福。
我是祖母一手带大的,每逢冬天,便到了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冬天夜长,而我则依在她的怀里,听她讲从前。
真的听腻了,不想听了,有时候我抬起頭问她:“奶,有没有新鲜的东西?”
“新鲜的啊,有呀,你爷小时候被狗咬的故事。”
“我爷一直被狗咬呀,不是之前被咬过一次了吗?”
祖母早就讲过了,我开始反抗、拒绝,祖母脸上无光,在乡邻面前数落我的是与非,当着父亲的面,说了自己的埋怨,父亲自然而然地雪上加霜,抬手就想打我。
祖母知道儿子的脾气承袭了那死去的老头子,因此,她不讲了,只是埋在肚子里苦苦地消化。
我心疼祖母,每逢她讲时,便仔细听,手中准备好了棉花,悄悄地塞在耳朵眼儿里,不大会儿工夫,便在“嘤嘤成韵”的声响中,安然而睡,一觉到天明。
父亲很少管我,只是在祖母生病后,他对我的管教才变本加厉起来。
我很少与他和母亲睡觉,不习惯。祖母有病那个冬日里,我不得不蛰缩在他们的床尾。
有时候一夜无眠,忽然好想祖母的故事,从前的故事,不是故事的故事,但听在人心里头,暖意如春。
父亲有垒厕所的手艺。
我通常给他打下手,和泥、加麦秸、倒水。
父亲几乎承包了村里所有的垒厕所生意,只收取低额的费用。
我和泥的本事,就是小时候学来的,父亲说我可以偷他的本事,可我是正大光明学的。
只是有些淘气,一次我在和好的泥中,偷偷塞进一两块儿小砖头,砖头调皮呀,硌了父亲的手,鲜血淋漓。我好想承认错误,父亲却心疼地看我的手。在父亲看来,这是一个意外事故,根本没有人为的因素存在。
祖母作了古,父亲也步入老年,老来多病,我时常周转于工作与家庭之间。他晚年爱讲故事,我知道,他从祖母的手中,接过了爱唠叨的基因。
三三两两地听,听烦了,有时候便数落他几句,没有数落几年,病烛残年的他,驾了鹤,远了游。从此后,我每每想起他,便泪流满面。
年近不惑的我,也喜欢上了唠叨,讲从前,讲小时候的乡下往事,讲一头猪撞在树上,讲岁月蹉跎、时光荏苒。
小儿子睁大了眼睛,听我的故事,听够了,便说:“爸,从前有多远,从前的从前还是从前,还有更远的从前。”
我好想告诉他:“等你老了,你也许会喜欢与自己的孩子讲过往的事情,不是纠缠,不是唠叨,只是怀念,怀念远去的亲人,怀念那些过眼云烟。这是一种一脉相承的基因,更是一种一如既往、勇往直前的爱。”
(摘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