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叙事与郑小驴的小说

2018-01-10 06:31刘长华
扬子江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说

刘长华

“沦陷”或“沉沦”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是极为常见的主题。并且这一主题大致集中性地承载着两个精神面向:第一,在“遗民”文学中,它是朝廷改旗易帜、疆壤遭受异族践踏、文化礼俗蒙难等联系在一起;第二,在“成长”文学中,它更多的意指着主体的人格塌陷、玩物丧志、空无所得等。它们以至于作为一种曾与不曾嬗变过的流脉进入了中国新文学的写作洪流中,先是“五四”时期,郁达夫的一部名篇就叫《沉沦》,其时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被翻译中文后在广大青年中颇为风行,“颓废主义”思潮弥漫在文坛上空,“沉沦”主题一直是“五四”文学中的一股钝响;后来随着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沦陷”则成为时代的主题,各种相关的范畴俯拾即是,在文学中的表现形态也是丰富多维的。近些年来,随着“乡愁”成为全民公共话题,“故乡沦陷”a成为了纪实与非纪实文学中的热门题材而备受世人关注。由此可见,“沦陷”主题本身是蕴含着相当富赡的写作资源的。青年作家郑小驴在其小说创作中,“沦陷”叙事是占据了其中极其重要席位的,并主要由下文所要着重展开分析的三大板块组成。值得注意的是,相应的内容并不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伤逝性情绪之传达,而是始终贯穿着“敬畏感”消逝之隐痛。作品由此赋予了自身厚重的文化品格和较为独异的精神个性,值得深入探讨。

郑小驴在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中自序说:“我也常被理想主义所诱惑,对未来总怀着某种期待”b,确乎依循常理,青年与理想是天然盟友。毋庸置疑,近三十多年来,80年代是高扬理想的黄金年代。而“80后”正处在襁褓之中,他们更多的是受“后启蒙”、“商品市场”等话语哺育而成。时至今日,而立之年的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是“小时代”,所萦回惆怅的也只是“致青春”。可以认为,他们大多数就是有学者所指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郑小驴与他们不太一样,有评论者就指出过,“这些年来80后作家出现了另一支”、“‘另一种80后,如甫跃辉、郑小驴、宋小词等”c。这种不太一样很大程度上也在于郑小驴在小说中呈现出对理想和纯洁的内心世界的执着。着眼于内心世界的理想与纯洁步步走向坍塌,几成了其不少相应小说写作的出发点。理想与纯洁在现下语境中就是人性复归和人文重造的乌托邦。90多年前,鲁迅曾一阵见血地指出:“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d,确乎充斥在国人内心世界的功利主义和其他复杂思想比重相对极为不轻。

《没伞的孩子跑得快》是郑小驴的较早作品。作品从中再现“立人”观念的思考,并将“高考”、“革命”等宏大叙事话语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作品人物“宿离”的“叔叔”是全县的高考状元、是当地首位考上京城的大学生。“宿离”的爸爸为之脸上增光,在四邻八里中炫耀不已。在他心目中,考上名牌大学以后就是升官发财、前程一片光明。不曾料想,“叔叔”为了国家命运计、为了自己的理想计居然萌生退学意愿。更不堪的是,“叔叔”最终为自己的“神经病”悲壮而凄凉地殉葬。“叔叔”的短短一生的确是充溢着理想主义的精血的一生,他欣逢上了“往者不可复兮”的80年代,他的死亡是整个理想主义时代陨落的象征,他与整个现实社会的扞格不入,反衬了理想主义的崇高感与厚重的精神分量。小说所痛失的不止是陨落这一结果。“宿离”既是叙述视角的承担者,又是主体旨向的荷负者。“宿离”处在身心成长的初始阶段,她向往和崇拜“叔叔”的人格与生存,也可以说她就是膜拜理想主义,种种细节都表征了这一点,小说的主干线索——“宿离”只身北上“寻叔”更是在充分地印证。但是,她从一开始所置身其间的成长环境相当糟糕。父亲的庸俗和周遭人群的市侩,教育与大学被世俗看成是谋名牟利的敲门砖,当有了“诗与远方”的践行时却稍不留神就不免会被邪恶诱骗而误入歧途,多数人心中的信仰就是去佛堂庙宇中禳灾求财保平安,“在地狱里需要很多钱,买通各路贪婪狱吏”e……在这样的精神氛围、生活土壤中,“宿离”还能让自己一如“叔叔”那样让理想主义在内心中茁壮成长么?作者更在担忧“宿离”这一代人的理想情怀会被扼杀在摇篮之中的。作者将小女孩命名为“宿离”,是别有深意的。“宿离”从语义上就意味着对众庶、世俗的疏离,保持个性、趋避庸常。有学者曾指出:“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f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没伞的孩子跑得快》中的“叔叔”和“宿离”属于前者,有论者就论析过,郑小驴“其实是个左派”g。实际上,在理想主义的精神维度上,在“救世”与“自救”这两个端点之间,郑小驴是有过内心的辩诘的,不是能一概而论、一言以蔽之的。这正表明郑小驴在相应问题上是自觉的和有思想深度的。《弥天》就讲述了“祖父”活到尽头时突然对基督教崇信有加,他开口闭口都是与《圣经》有关,对待整个世界像自家黄牛一样百般忍受,甚至幻想通过独修和绝食即“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式遇会上帝。当然他不是严格意义的基督徒,他只想寻得内心的清静和完善个人的道德修养,臻于完美的个人主义理想。小说还特意地设计了“祖父”与有着济天下之情怀、动辄喜欢“宏大叙事”的“陌生人”展开论辩。情节的重心不在于谁在辩论中胜出。最终只剩一丝活气的“祖父”依然被“穿制服的”围堵追责,“你大爷的”便成“祖父”全部遗言,从中清晰地标识出“祖父”的“自救”是失效的,这样的理想此路不通。《石门》 《可悲的第一人称》 《天鹅绒监狱》等中的主人公本初都持奉着“自救与个人完善”的,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一幸免,都掉入了生存泥淖之中。

有论者曾指出“80后”作家郭敬明等人热衷“拒绝成长”的“孩子”意象,“‘孩子不仅是一个年龄阶段,更是一个可以脱离各种社会关系而存在的绝对纯洁的领域”h。作为同代作家,郑小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册这种精神系谱之内。不过,郑小驴却是将“纯洁”纳入了普遍人性的思考之中,不再是停留在少男少女洁白如纸的情愫萌动和“不想事儿”的美好记忆,而是直面现实和尘世。并且从中形成了一个大体的结构程式就是现实和尘世在步步玷污“纯洁”。人性中的狰狞面孔与顽劣根性逐渐浮出水面,给人一种渐悟甚至惊悚——原来“人性”、“人”居然还会是这样子。“纯洁”在郑小驴的人性论中是充满着令人敬畏的力量的。《和九月说再见》中的“钟楚”年纪轻轻、尚未涉世,但随着他的失踪,先前大家闻所未闻、不曾料到的有关他的“个人秘史”也若隐若现地揭橥出来了,他讳莫如深、神龙摆尾,他表面上心静如水却纵情声色、怪癖多多,他行为诡异又助人为乐……他的内心世界其实谁都不曾践踏入内,连所谓亲密无间的女友都无从察觉,以至于小说写道:“你一点也没怀疑像这样纯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是值得质疑的。”i然而,所有一切都在表征了一个事实——“钟楚”是一个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复杂体”,他早已失去本应有的“纯洁”。小说将“钟楚”的女友名曰“瓦蓝”,意味着其内心是湛蓝一片、了无杂质;标题《和九月说再见》则寓意芳草萋萋、白衣飘飘的象牙塔生活之告结。“钟楚”“复杂”得令人后怕。与《和九月说再见》堪称姊妹篇的《秋天的杀戮》。其中的一个核心人物就是“博”。“博”是师范生出身。在那群由农民为主体所拼组而成的抗日游击队中,他鹤立鸡群。他高度近視,谁也无法读懂他厚厚眼镜背后的光芒,经常发呆,声音奇诞!他的人生与情爱、告密、和人博弈等联系在一起,就像他的死亡一样,整个就是一个让人难以猜度的谜团。作者似在“知识原罪”,抑或文化人的内心最深不可测。《赞美诗》中的同租女孩“她”,给“他”的印象就是纯洁至极,她青春美丽,表面上不存城府和戒备心,甚至夜不闭户。这种“纯洁”令“他”浇灭了邪念、猥琐,“纯洁”的心灵和“纯洁”的世界在“他”心中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在用心呵护和供奉。双方的“单纯”都回馈给了彼此的身心康健。问题是,“他”在“她”的心目中的真实形象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丑陋、卑微并成为了“她”与很多男友分享开心的谈资。“她”在骨子里就是淫乱不堪的,同时却又如此善于伪装。作者是在质问“纯洁”哪去了,什么使得这个世界如此表里分裂?《少儿不宜》就直指资本和欲望在当代社会中无孔不入,天人合一的山水自然被糟蹋过遍,成为有钱人寻欢作乐的“红灯区”。主人公“游离”幼嫩自然的心灵最终也一同被玷污。endprint

正如上文中所提到过的“故乡陷落”是当代文学的公共话题之一。不过,像《生死十日谈》 《中国在梁庄》 《黄泥地》 《炸裂志》等绝大程度上是以一种“精神返乡”的写作视角,指向性也是十分明确——“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问题也在于这里,这些作品往往是理念先行,导致这些作品的“社会学”印痕相当明显,“五四”时期“问题小说”的幽魂附体,有作品干脆采取纪实的方式,而且这种知识人“精神返乡”的天然性价值诉求就是“回不去”,在总体意蕴上也是给人一种“隔”的感觉。与这些作家有所不同的是,年轻的郑小驴此前一直生活在落后闭塞的南方山村。这一点也是有论者所指出的,乡土80后“是从乡村走进城市的进城人。他们一旦开始正视生活的苦难,小说就有了苦难叙事和生活沧桑感”j,其价值矢的不在于“回”与“回不去”的,在场感与参与性十分明显,“故乡”与他们的文化情感更加筋骨相连,尽管郑小驴其人曾将一组小说命名为“归去来”。大约与出身地隶属于巫傩精神余脉未尽的“梅山文化”k地区有关,郑小驴小说在表达故乡山水与风土人情“沦陷”时而呈现出与同时代同题材作品不大相类的精神特质。

“赋魅”的自然山水面临解体。“祛魅”l是现代性的话题与范畴,在现当代的中国也是大行其道,其所包涵和展现出的思想史价值也是显而易见的。人定胜天、征服自然的观念与勇气的确给国人和文化带来了福祉。问题是当这种“祛魅”成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时,成为专制与一元时,也就走向了自我反面,“赋魅”又再度粉墨登场,成为现代性社会自我“拯救与逍遥”的必经之路。诚然,郑小驴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识与思考或许并不是出于高度自觉。但是,他以自己的直觉体验到自然山水被现代性过度消费,一直驻守在内心的某种神秘性被瓦解,亲近感被隔断。小说中的人物由此所产生也是本能性的“仇视”反应,饶有意味的是主人公也往往是少年儿童,以近乎天然的澄澈目光打量着这片土地的风雨与是非。这些小说的精神端点就在于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让人“活不去下了”,生命的栖息地“不复存焉”的最真切感受与恐惧寓于其中。郑小驴在相应、相关的表达上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少儿不宜》便属于其中的典型篇章。小说一开始就是山水环境描写,在整体意蕴上显得相当唯美,人与自然表现出十分相契。“河边的白杨树绿意浓浓。每当黄昏到来临的春末,他总爱站在那儿痴痴地朝暮色的远方山脉眺望片刻,那些渐渐淡抹在晚霞中的群山让他着迷。”m“游离”生活的山水本来在当地百姓心中是笼罩着一层神圣色彩,因为最初他们在那里建立一座“南岳庙”,供奉着一尊大神。但自从温泉被开发利用了,“红灯区”被移栽了进来,那里的世界开始大变。外人开车进来娱乐游玩,结果车掉进去溪沟中去,人们开始意识到了风水坏了。温泉开发区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一派乌烟瘴气,“游离”本是青葱少年,在诱惑的驱使下,都“深入虎穴”用高考报名费去亵渎了自我一番。温泉最后都上演过凶杀案。种种都在表明这片心灵净土彻底被玷污了。“游离”最后烧毁了象征这方水土的庙宇,选择远走他乡。在郑小驴看来,导致故乡山水陷落的除了资本,还有现代科技。《等待掘井人》中的“石门”本来“风水”很好,从不缺水,“算命的李瞎子”从中若隐若现,同样让这片土地闪烁着几分诡秘。但近些年来,天旱和水流奇缺,在报复大家。原因其实就在于空调等现代科技大行其道,一方面水资源被大肆挥霍,另一方面气温相应骤增。作者在忧心如此下去,科技会演变成人们的“掘坟人”。

淳厚的乡土风气被污染。诚然,《枪毙》包含着作者对当下社会多方面问题的某种思考。但是,总体来说,从中还是集中性地表达了对乡土风气日益恶化的痛心疾首。“爷爷”垂暮之年最终毙于凶杀、死于非命。首先是“空巢”问题。“爷爷”的生活待遇不错,但这种不错恰是以个人的孤苦伶仃为代价的。儿子在外面做生意,以前相依为命、带给彼此快活自由的孙子被接到外地去了。彩电等现代设施和《圣经》等成了他的陪伴。“父母在、不远游”的神圣古训荡然无存。“空巢”不仅让老人活在寂寞之中,而且活在生命安危之中;其次是从外界给乡土吹进恶风淫习。村里的无业游民热衷于地下六合彩,没钱之后便四处偷抢,家庭为之破裂,而另一方面外来的现代科技产品譬如家电以及从外地购买来的女人等代表着种种欲望在不断刺激着人们;再次是乡土固有的一点信仰也是消弭殆尽。小说特意安排了一个细节,描述到“老克”本是一个基督徒,但是现实中其他人不是这样克制、循礼守法。她妻子偷情,并且连儿子都是别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手刃了‘一对奸夫淫妇”n。信仰被糟蹋在地,整体风气已经回天无力。所以“爷爷”临终前扮演起教主身份对犯法者教化启迪,完全无济于事;最后是各种不良的制度继续浸染这土地。小说在结尾部分写到凶犯被执法时,除了被围观,还有冲进一个小孩突然举着假枪就对着犯人直呼“枪毙”。小孩从接受便是“枪杀”“暴力”教育,作者是在担忧“乡土会好起来么”。郑小驴的笔触多伸向的是乡镇地带。《青灯行》 《蚁王》《大罪》 《入秋》甚至包括《飞利浦牌剃须刀》等作品都涉笔到了“问题青年”的生存状况,乡土社会正在沦为“江湖”,“上帝无言,百鬼狰狞”,确乎年纪轻轻的作者有种哀叹“世风日下”的“悲悯”o感。

代代承传的宗教信仰被抛弃。正如上文中已经论及宗教信仰在农村也是消逝,而郑小驴曾经生活的地方隶属于巫傩文化、“梅山”文化地域。小说对这个问题关注和思考的尤多、尤深。《最后一个道士》在标题上就令人有种“末世感”。小说一开篇就描写“蛇神庙”自“文革”后就一派衰败凋零、荒草掩埋。后来政策放宽后,也只有唯一“懂法”的“老铁”上山入住。他总算收留了一个“孤儿”徒弟“子春”,“子春”于此衣食无虞,天资聪慧,学会了诸般技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眼看了总算有了衣钵传人。但“子春”外出当兵了,“老铁”望眼欲穿,期冀他早点解甲归“庙”,得到最后的消息是,“子春”已经从部队退伍后南下打工去了。“老铁”至死未能等回“子春”重操旧业,“老铁”就成了该地的“最后一个道士”。小说的意蕴就是人们不再对类似原始宗教的信仰示以虔诚和敬畏,一切沦为可有可无的存在,要知道“神”“鬼”“祖宗”先前是在这些山野地区最高之膜拜。“道士老去”在鄭小驴小说中形成通约情节,《蛮荒》中也讲述过道士“罗能国”之死。很大程度上,人们信奉“鬼神”,其实本质是对生命、对自我的尊重。《鬼节》中的“鬼节”是人们侍礼祖宗、感恩先人给活着的自己以生命和承传,从中暗含了生命神秘主义味道。但本是礼赞生命的时节,“计划生育”却叫嚣隳突,要将“姐姐”的胎儿引产,“姐姐”躲在地窖里也差不多毒死,活人几成新鬼。作者是在质问,或许我们还心存点“鬼魂”意识,就是对多一份生命意识,那么世间就会少些惨案。《路上的祖宗》虽然有哀恸乡土蒙昧,但作者对信奉鬼神进而表达对生命的信奉是溢于言表的,隐忧着这些信奉渐行渐远。“精神上别构真实新鲜之信仰,始得谓为新青年而非旧青年,始得谓为真青年而非伪青年”p,“五四”时期陈独秀发起了一场“信仰”讨论,“信仰”实际上事关整个中国现代化过程,乡土文化在这点上的震颤更为鲜明。endprint

“五四”舶进了西方的人道主义,对社会边缘人物的关注和言说成为历史趋势。最初以“人力车夫”为题材的白话诗歌铺天盖地,尔后“自我抒情小说”中“零余人”的清泪都让那几页文学史有些湿润。30年代,“左翼文学”也道出了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们的某些心声……新世纪以来,“新左翼”文学勃兴的一个基点也在于对底层的观照。就对边缘人员境遇的注目和述说而言,出生偏远山村、家庭贫寒的郑小驴在其作品中表现出相当的自觉和亲近感。不过,与其他人作品相比,郑小驴笔下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往往主人公从一开始已然身处沦陷,但命运和现实不仅没有挽大厦于倾倒反而助纣为虐,将其推向更大的沦陷之中,以至于毁灭。这不像纯粹的“新左翼文学”自始自终围绕“公平”“正义”这些精神轴心,强调底层是整个过程是如何又如何度过“艰难时世”,怎样又怎样承受来自所谓上层的物质和精神的欺压。而郑小驴的笔触重心已经从底层写作上升到了对“天道”的精神拷问之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q固然,在郑小驴的小说内蕴中,“天之道”很大程度上也等同于“人之道”,其基点就是“损不足”。但“两道并一”的直接美学效应便是“天理而然”“自古而然”的价值理性和人文精神诸如同情、悲悯等在现实世界面前荡然无存。要知道,这些价值理性与人文精神本应让人敬畏的。

无路可逃中最终没有峰回路转。郑小驴在《可悲的第一人称》中甫一下笔就是“车子到了拉丁,前面没路了”。“前面没路了”,这显然是一语双关。“我”从北京逃到南方边陲,因为“我”在那里买不起价格高得要命的房子,连个廁身的地方也没有,谈了女朋友却不能结婚,女友被迫流过两次产,最后连两人绵薄的情感也被杀死了。城里无法立足了,“我”亡命到拉丁。作者以浪漫的笔调描述到了“我”在拉丁构建了一个了世外桃源,自力更生,虽然有过焦虑和对不堪往事的种种痛切性回忆,但也呼吸过“瓦尔登湖”(梭罗《瓦尔登湖》)般的自由与畅想。问题在于正如小说所写到:“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功败垂成,我曾离成功那么近……我只差点没当面哭出来。这就是我的命”r,在拉丁种植的药材全部被雪覆盖淹死了。曾经燃起一点的希望被浇灭了,也只有“认命”才能给自己勉强坚持下去的理由。“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为严重的是,新交的女朋友“小乌”怀上“我”的小孩,“我”得再次面临着回到城里……所以,小说最后写道:“我假装我已经死了。我默数着来自黑暗中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的,直到心跳越来越快,快到要从里面逃出来”s,“心”都要从“身体”中“逃”出来,这便是无路可逃的最佳诠释。钱理群先生曾解释过鲁迅所言的“无物之阵”,认为“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t这便是造物的无情,其后果便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当然,我们可以依循作者的说法,一起都是缘于命,实际上这种“命”也是来自具体生存层面上的东西,也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交代的“高房价”、“户籍制度”等。这些生存层面的东西没有给予弱势群体应有的关怀。《七月流血事件》中的“小曾”交不起房租,结果还被人骗了钱财,已经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火上浇油的是他的电动车也被交警没收了。电动车被没收,这同样是一种象征——无路可逃。“小曾”伤心落泪,他也认为这一切与“命运”u有关,最终走上杀人道路。这些作品中的“我”在郑小驴的精神世界中,与这种“穷途末路”意象密切相关的“孤岛”意象。《天鹅绒监狱》自不待言是受到匈牙利作家米克洛什同名作家的影响。其中的“我”本来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在生活处境和社会待遇上完全是被边缘化的,“我”尝试被招安到“天鹅绒岛”上谋生,这里生活条件可谓是一流但它不是福利机构,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它不是同情“我”的生存为前提。“岛主”豢养艺人文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唱赞歌。所有的艺人文人不能有个性精神和独立思考。这无疑是在扼杀艺术生命本身。有人想逃出去,面对的汪洋大海,寓意着的是难有生路,更多的现实结局就是被控管和被追杀。要想活命的话,唯有扭曲自我,继续做御用文人。《石门》中的“石门”同样是一个类似 “孤岛”的地方,通过故事情节的呈现,从中蕴含着“哪儿都一样”的忧悒感和虚无性。主人公“陈清”来到这个地方,本来想寻得清静,寻找情感出路,获得生命成长的。和“陈清”有着相同想法并很早就来到这儿的敲钟人“老李”,已经成为一个“异数”,他渴望爱情,也很痴情,有过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情经历,但他越是展现出这一面,村人对越他不信任,甚至就是“疯子”。“老李”一路逃奔,没能寻得情感慰藉,从深层次说明了世界的隔膜是越来越深,人与人之间已经到了无法沟通的地步,直至“老李”的凄然死去。主人公“陈清”从中更多扮演起叙事视角的角色。这同样是一部带有寓言性质的小说,“石门”象征着生命通道的壅塞。

伤口上总有盐撒入。“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俗语道出了国人“乐感文化”v的根深蒂固。但现实可能是“树欲静而不止”,国人的冷漠、自私也是堪为严重的,有人在承受伤口的剧痛,有人就可能往上面撒盐,“受伤者”为之走向痛苦的深渊。《入秋》在故事本旨上是讲述计划生育制度和与之相关的“弃儿”现象。小说中的“秋红”不幸在身世上就是“弃儿”,因为父母为保全自己的饭碗,因为“秋红”还是女童。这也就意味着她从一开始就与其他在正常家庭环境里的小孩相比是有缺陷的。抑或我们还可假设,她的生父生母如果不前来“寻亲”,一切问题被掩盖起来,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会另一番情形。但这里面没有假设,对待这么一个“弃儿”,没有安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补救,生父生母在孕生之恩的名义下十分自私,他们把这遮蔽的问题敞开了,而养父养母在养育之情的支配下更显猥琐,养父为了“保护胜利果实”甚至对“秋红”意欲不轨。“秋红”没能让她自己的青春期“软着陆”,心灵的罅隙在一步步地撕开,情感找不到一丁点安放的空间。“秋红”最终完全走向堕落,自暴自弃。上文中所提到过的《赞美诗》中的“他”何尝又不是如此?“他”本来“眼睛”是有点缺陷的,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去应聘工作,结果又次次吃了“闭门羹”,家人含辛茹苦地盘送“他”上大学,到头来在社会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严重的自卑感在“他”内心滋孽。在同租女孩的交往中,“他”一度获得了某种自信与愉悦。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他”在“她”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是丑陋不堪的,只是“她”与众多男友分享开心的谈资。这是一种让人猝不及防的摧毁。“他”被逼上报复和犯罪的道路。郑小驴出版过的一部小说集《少儿不宜》中收录了一篇《让所有猪都活着》。该篇小说是编排在“犯忌”这个栏目之下。按照弗洛依德的观点,“禁忌”包含两重含义:首先是“崇高的”、“神圣的”,另一方面又是“神秘的”、“危险的”、“禁止的”、“不洁的”w。这是弗洛伊德立足人类学的看法,而郑小驴是沾溉着巫傩文化精神的。不过,不管“禁忌”从哪一方面而言都是要求敬畏的心态。《让所有猪都活着》中的“姑父”本是警察,但失手伤过人,从此陷入一种心理障碍。“伤人”本是件“禁忌”。在“姑父”掉入心理障碍之中,其他人依然有恃无恐、百般挑衅,导致“姑父”再次伤人,掉进更大的心理阴影。endprint

小 结

通过上文的分析,“沦陷”或“沉沦”确乎郑小驴小说中的一大叙事群落。它们有文学史的谱系依据,也从中暗含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某些批判精神和反思勇气。但这些作品并没有止步于“诗可以怨”的诗学品格之上,而是将“敬畏感”是“它使人保持如同对神的敬畏那样对自身行为的戒备心理。这对人来说既是一种约束力,又是一种提升力,使人们感到由于神的存在以及对神圣的追求而在自身精神上获得升华”x,是“拯救人性”的。这就使得郑小驴的创作在同类作品中厚重的文化品格和较为独异的精神个性。当然,作者还可以加深对自己故乡的原始宗教和风土人情的体验与了解,从中还可以做出完全與整个时代、整个世界相互错位又对接的好文章来。

【注释】

①熊培云:《回不去故乡》,《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5期。

b郑小驴:《我知道的太少了》,《你知道的太多了》,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

c潘启雯:《“80后”作家乡土派也开始反思和感伤》,《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4年10月28日。

d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1页。

enrst郑小驴:《蚁王》,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f周国平:《对理想的思索》,苏心编:《理论家写的小品》,远方出版社出版1998年版,第43页。

g刘丽朵:《“这狗日的资本主义”》,《百家评论》2013年第1期。

h金理:《“角色化生成”与“主体性成长”:青年形象创造的文学史考察》,《文艺争鸣》2014年第8期。

imu郑小驴:《少儿不宜》,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j潘启雯:《“80后”作家乡土派也开始反思和感伤》,《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4年10月28日。

k蒋永星:《值得研究的梅山文化》,《邵阳学院学报》1995年第3期。

l[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韦伯的两篇演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9页。

o范亚湘:《郑小驴:忧郁的80后作家》,《长沙晚报》2014年7月18日。

p陈独秀:《新青年》,顾海选编,《常识之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

q贾德水译注:《老子译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75页。

v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23页。

w[奥]弗洛依德:《图腾与禁忌》,杨庸一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1页。

x王元骧:《拯救人性:审美教育的当代意义》,《文艺研究》2013年第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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