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对我来说,要和王安忆老师发生文学对话很难。一方面,我认识她的时间不算短了,二零零五年我在复旦大学念本科的时候,她已经正式调入中文系。硕士阶段我进入“文学写作”专业以后,上过她两年的写作实践课,我负责整理课堂笔记。另一方面,我和她的交往又基本都发生在校园里、课堂上。离开了学校,我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来描述她。譬如去年偶然见到她,是在北京一场文学会议上,我们在去吃早餐的电梯里遇到,我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刚好还有一位先生进来和她打招呼,问起我是谁,我说,“我在复旦上过老师的课”,他说,“我也上过王老师的课,那我也是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在一边就笑了。
不知为何,这些年面对这种场景,我依然会感到紧张,这种紧张表现在,我会突然想到很多旋风般不重要的小事,来克服这种与老师单独相处的尴尬。譬如那一刻,我想起了有一次吃饭时她说起,也是在哪里开会的时候,她和高圆圆在电梯里相遇很多天、很多次,她都不知道那个女生就是电影明星高圆圆。我很难想象电梯里同框的王安忆和高圆圆。这个联结却又能令我感到轻松些。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复旦见到王安忆也是在电梯里,她去上骆玉明教授的《世说新语》精读课,需要抢座位,她不认识我,我很紧张,我是老师的粉丝。当时我就在想,学生上她的课,她上别的老师的课,还要抢座位,这真有趣啊。有一段日子,陈思和教授的文学史课中有一堂,会请王老师去讲。但具体是哪一堂,却不一定。也许是陈老师外出开会的某一周,如果不旷课,就早晚都会收获这个意外。这样的“意外之喜”我经历过几次。最早的时候,王安忆上课时会带一迭小卡片,一张一张讲。后来慢慢就没有卡片了,她可以在一节课中谈及十几二十个小说,充满细节。听说外面要请她去演讲很难,然而我印象里她却很喜欢讲课,极少请假。每一份学生习作,她都会亲笔写点评,用荧光笔做记号,看不懂的地方,她也会打问号。几年前整理这些学生作业的时候,出于小小的感动,我偷偷拍了批改的照片,留作纪念。我想这些下课后会找老师签书的学生们不知会不会懂得,他们的偶像也曾那么仔细阅读过他们的作品,知道他们的想象力在那里受困,有哪一些句子可能深具潜力。许多年后,我几乎于种种细微处感受到,王安忆很喜欢学校和课堂,即使她总是强调自己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很遗憾,即使如今,她已经在高校工作十多年,她依然会对同学们说,“请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在大学门外完成教养的范例”,这真是很重的话,语重心长。
王安忆“完成教养”的方式,也许大部分靠自学,这种自学的方式极其刻苦。我硕士毕业前有段日子,经常搭老师的便车到地铁站。她对我说了好多次,如果有条件的话,女孩子应该一辈子都读书。她很支持我们深造,更是带着殷切的祝福。许多同学都曾经感叹过王安忆老师惊人的阅读量,不仅仅是知识储备,实际上她看的新书、新杂志都比我们多。而我们在什么冷门的杂志上发了小说,老师好像也都知道。“看”这件事,实在占据了她日常生活很大的比重。不管是阅读,还是观看。我们看似拥有的是同一个外部世界,我们都是“日常生活”的建设者,我们参与分配日常的时间,但很奇怪的是,王安忆的时间似乎比我们要具体得多。如果我不是写作者,知道自己的经验一旦写完之后、介入世界的工具有多贫乏,感觉有多空茫,可能也不会认识到王安忆日常的“看”与心理经验的神秘作用后所爆发的巨大能量。有段时间我和她说话,常常会记笔记,但她叫我不要记,记不住的事情不重要,“它”会出现的时候自己会来。当时的我并不太理解这种“自己会来”是怎么发生的。我很担心错过,又担心遗忘。也许,只有“看”的容量足够庞大,才能如王安忆一般自给自足,生发出自己的需要来。
严格的时间管理似乎是性格使然,王安忆从不强调持续性写作中意志力起到的作用,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而然,但试一下就知道并不那么容易。“我年轻的时候也很拼,上班,学习——上很多补习班,写作,出差,无论做什么,我都能找出时间写作;后来,作协有请创作假的制度,就集中一段猛写;再后来,做专业作家了,这个习惯还是持续蛮长时间,写几个月,停几个月,停笔的时候就读书、调查、出门看世界;但渐渐的有了改变,写作变得更加日常和规律,分布在每一天,细水长流的状态。到近期,更加平均,每天只写半日,节假日不休息。因为对写作越来越挑剔,不容易满意,就将最好的时间段,上午,全部贡献,下午则悠闲下来,等待第二天,井水又蓄满了。”井水蓄满,实在令人好奇她生活的容积和某种复原能力。这种创作的复原力,实际上也就是创作的生命力。
但令我惊讶的是,老师家里的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或者更确切说,比她看过的书肯定要少很多,我不知道她收书的标准是什么。她家里有一个圆桌,我们学生们去拜访她的时候就围桌而坐,和复旦她的写作课堂一样。有一次,我陪学妹去她家里搬书,学妹本来研究鲁迅,后来又涉及到周作人,王老师就找出一套文集让她带回去看。没能看到过老师藏书的全貌,我多少有些失望。毕竟,一个作家展开小说创作的契机是神秘的,他所做的准备更是神秘的。即使是很相熟的老师,熟悉她的审美、表达方式,面对写作过程的疑惑,依然只能靠推理。很幸运的是,尽管很笨拙,我已然可以在一些微小的推理中找到比阅读文本更大的乐趣,那显然是源自于作家个人魅力的吸引。
譬如,王安忆曾经仔细分析过托宾的小说《布鲁克林》,关于小说中人物的来历、家乡的背景,她比照的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本来就很令人惊讶。《布鲁克林》这个小说,在我看来是一个很电影《甜蜜蜜》的爱尔兰版本,轻盈的外来务工女孩的感情生活。王老师却这么说,“引荐艾丽斯去美国的弗拉德神父,他家乡所在的罗彻福德镇,想来是极小的地方,地图上找不到”。这样的细读工夫,一般人很难会想到要去做。讀一个小说,看到不熟悉的地名,我常常都是跳过去的。所以王安忆式的“看”真是特殊的怀疑,又是辩证的追索。勾连到小说《匿名》中的“林窟”这个地方,缘起于她的母亲茹志鹃的笔记,“林窟”曾经是兴旺的集市,现在向当地人打听,回答都是“没有了”。“什么叫做没有了呢?”王安忆在《括苍山,楠溪江》中发问。于是,一个失踪的教师、一个失踪的地方,被取消的表象意义在此融汇。王安忆看“罗彻福德镇”时比对地图后收获到的“找不到”,和打听“林窟”时得到的回答“没有了”是类似的,对这种回应她带着浅浅的不理解,她对这种不理解是记挂在心上的,日久积累着思索,最终生发出需要来。但自动的生发显然是不够的,她对后者——这个行政地图上已经取消了的地方做了细致的田野工作,这便有了《匿名》。endprint
王安忆对空间的态度如此,对时间的谨严更甚。譬如王安忆很喜欢钟表,小时候也喜欢拆钟表。时间之虚与钟表之实之间的可能性,隐蔽于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中,作家则开创了其中的可能性,“时间那么茫然的东西,被我们分割成节奏如此均整的时间。钟表对于时间的划分,就是我们写作上的尝试”。这可能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写实精神”,近乎苛刻,也考验著作者想象的能力。在课堂上,如果有学生凭空书写了一个人,来到了上海,从事某项工作,王安忆就会问,“那到底是几几年,她跟谁一起来的?我觉得很可疑”。王安忆说,“在小说写作的范围内,我属比较严格的写实主义者,不敢越合理性的雷池半步。小说自有独立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是从现实存在复制而来,这就是小说的世俗性,我喜欢它,也正是这个属性,当然它还有和还将有各种属性,为不同的写作者钟情,我只是忠实于我的选择。小说里现实和虚构的关系,在我看来是一种紧张关系,一方面,必须服从现实的表像,另一方面,必须从表像里蜕变,飞上天,让其成为神话。既要在合理性里生根,又要挣脱合理性,这个悖论,只有在虚构里解决和兑现”。我记得,她唯一一次夸我小说中的细节,就是我写生煤球炉,其实我自己没生过煤球炉,我问了很多人,画了图纸,最后写了几笔,没想到王安忆说,“是这样的,这个倒写得蛮好”。
对写实的坚持,多多少少令王安忆在文学中的理性带有一种特殊的进攻性,这种进攻性表现在她在自己写作中极少依赖二手材料的搬演。她对生活的热爱竟令她如此不轻信生活的表象。先前提到的怀疑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只有不轻信“寻常”,能令她不断发现“非常”。张新颖教授曾经提到自己在一九八九年写给《逐鹿中街》的短评时还不懂得王安忆小说中“世俗人生中的庄严”,当时他二十二岁,就和我认识王老师的时候差不多大,“还待在校园里继续学业和‘精神生活,能看出‘变态,却不能从‘庸常的算计里看出‘人生理想和‘奋勇战斗”。这可能是源于王安忆对于“世俗”与“庄严”之间的关系的清醒理解,而这种建构,是王安忆独有的,也是她有别于其他“海派作家”的独特之处。即便这会大大折损阅读的趣味,那显然不是她最在意的部分。她在小说审美上的执著,一直在追问“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者说“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这其实将生活与小说解剖了开来,它们不再互相表现、难兄难弟。它们似乎应该是不一样的。
王安忆说,“‘日常生活里的庄严是一个很好的说法。我确实对日常生活有感情,我喜欢生活,但又觉得不满足,大概就是觉得不够庄严吧,于是就要赋予它美学的认识”。她写过一个很好看的小说,叫《弄堂里的白马》,她说五十年代初期,上海弄堂里真的有卖马奶的牵马人,金宇澄也写到过,他的牵马人好像是一个白俄,很可惜我没看见,想起来也觉得有意思,一匹马不得不卖奶为生,多少有沦落烟尘的意思,张承志的散文《公社的青史》,写他当年插队的内蒙草原,为人民公社撰史,专辟一章“名骏”,多么辉煌响亮,那大约就是弄堂里的白马的远亲了。
找寻正常生活里的力量是多不容易的事。我们都被世俗的烟火淹没了理性,反而丧失了持世的勇气。我最近重读《长恨歌》,很惊奇地发现,这本小说里充满了食物,不仅充满了食物,还充满了家务。充满食物是可以理解的,食物有强烈的隐喻意味,被小说电影都用得很多了,食物联结着人的欲望、本能,甚至有乡愁,还有故国遗风的遐想。食物也可以和家务联结在一起,那就是灶头里的天地,是烟火气的温煦,也是三餐生计的秩序与艰辛。但要在一个应该很时髦的“上海故事”里,写那么多具体的家务做什么呢?这些眼花缭乱的家务简直打散了许多好看的情节。年岁渐长以后,我忽然有点明白这个小说的兴味,那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写实的故事,尽管它浪掷了大量的生活素材、经验素材去扎扎实实地建构了一个象征世界。譬如到了晚年,王琦瑶的确胃不太好。而如今我知道,王琦瑶吃饭、王琦瑶下厨、王琦瑶宴请、王琦瑶没有食欲都应该不会是闲笔,多少是有些象征的深意了。
总是有人问王安忆和王琦瑶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说,“我读书,她不读书,就是这样。她不是一个有美学理想的人,只是有着实际的生活追求”。这种实际的生活追求,充满兴味,也充满误解。有理性的意识,也对日常时间提出问题:一个没有任何美学理想的女人,如何度过一分一秒,王安忆显然做过实验,为王琦瑶在小说里建立生活的基本形式,包含了生存必需的饱暖、安全,还有体面,其实也是为上海的小儿女情态建立真实可靠的体面。她曾写道,“温馨、静谧、清寂,有些闷,于是,染着戚容,这就是日常生活。普通人栖身于其中,以平庸的代价换取平安恒定的存在”。如果不能理解王安忆对“日常”解剖与创造,就很难理解她如何一步一步走入抛弃经验的“非常”,那也是一种“日常”,需要小说家运用理性一步步探索。
两年前,王安忆到高雄中山大学访学。我和学妹从台北南下看她,我们在海边坐了许久,说一些闲话,和复旦时的感觉不那么一样。我去过很多次高雄,却无法像个真正的当地人那样为她介绍这里的风物人情,有点紧张。在巷弄穿行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什么是“办桌”,我心想还好我看过《总铺师》,不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五月的高雄,天气热得有些蒸腾,带着兴奋、紧张又兼着度假的放松心情,我跟著老师在渡口边吃快炒,又在旗津吃了海鲜。她在渡口出口的杂货店里逛了很久,买了一个铃铛。在高雄诚品书店,她挎着一个小书篮,买了安部公房。其实我只记得这些了,然而,后来我看到她写了一段高雄的记忆:“如今,在回想中,西子湾的七天就变得很长又很短,其中有一个醒目的颜色,就是有一天晚上,带着两个学生在渡口吃海鲜,老板娘,赤足穿着人字拖,体态丰硕的女人,忽递上一支玫瑰,说‘母亲节快乐!原来这一日是母亲节,我很高兴被错认为学生的母亲,异乡异地受到祝福。这一个外来的脱离天候节令和政治建制的纪念日,进入市井人家,带着新鲜的喜悦和亲热,点缀了西子湾讲课的日子。”
何其有幸,我是那两个学生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