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慧
井走了,要知道它的样子,只能靠想。
我是村里长大的,想井,想跟他的过往,没有高远的站位。比如,梭罗眼里,水井独特的价值在于“当你向井底张望的时候会发现,大地并非连绵的大陆,而是孤立的岛屿”。
起初,我跟井的关联只一个字:水。
小时候,我家规模很大的。祖孙三代人,一群鸡鸭、两头肥猪、一条狗、一只猫,后来多了一头牛。每天几十张嘴,巴巴儿地等着水,更何况篱笆里種了菜,窗台下种了花。
天不亮,父亲就起床。用网络流行语形容,“不是太阳唤醒了你,是生活”。父亲摸索着卷棵旱烟点上,吧嗒吧嗒抽着收拾担子。扁担光滑锃亮,在南墙挂着,父亲起床,它就醒了。抽着烟,不用扶,扁担在父亲肩头稳稳的。扁担清楚它的落点,专属的,跟我吃饭坐的小板凳似的。父亲挑了水往回走的时候,旱烟抽完了,天发亮了,扁担炫宠似的颤悠。两只桶里,漾着碎银子似的晨晖。
水挑回来倒在缸里。我家水缸有三个。棕红的,釉子最亮,菱块花型,盛甜水,从村外的洋井挑来的。这水,喝着甜,洗头发滑溜,奶奶说,这水皮子软。但熬粥不行,起坨子,糊嘴。黑色的,釉子也亮,平面没花,盛“范家井”水。这水不甜,但熬粥恰好。灰色的缸,粗粝,沿上一个裂纹,把着个大铁锔子,盛苦水。奶奶说,这水皮子忒硬,剌嗓子,洗手发锉,刷锅喂鸡猪浇园子行。
有时候,我发贱,尾巴似的跟着父亲挑水。
跟的趟多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范家井离家很近,就在前台子上,苦井要穿过两条胡同一条街。我问父亲,咱家鸡猪们爱喝苦水?父亲把我举起来,我跟扁担一样坐在他肩膀上,说,这是规矩,范家井的水是吃的,不能糟践。咱家挑多了,别人家就不够吃。
坐在父亲肩头,眼睛跟父亲一样高,忽然感到能看得好远。
去村外挑水受限制,如果不浇地,开洋井就选一个响晴的下午。男人往家挑,女人端着大小盆、搓衣板,衣服、拆的被褥,散开头发,去井房洗。在我的印象里,洋井就是红砖房子。水从一根粗管子流到屋外的池子里,水花四溅,像水做的树。女人们围着舀水,像围着一口大锅。洗了头发,梳顺晾着,木梳子往头发上一簪,搓板子盆里一架,噗噗噗,雪白的泡沫飞起。太阳底下,孩子们,一瓶洗衣粉水,一根苇管,冲天吹,满天的泡泡。
我长到父亲肩膀高时,父亲给我做了一副小挑子,小扁担,小水桶。我不敢站到井沿上,我不会拽着扁担钩汲水。父亲说,脚生了根,滑不下去,祖祖辈辈挑水你见过几个掉井里的?手腕匀实抖几下,桶扣下,打得满,不脱钩。
学会了汲水,我挑起了父亲的挑子。大扁担又亮又颤,太诱人。个子矮,把钩子挽一圈,满桶挑不动,挑着半桶,也觉得威武。
莫非跟我长高了、奶奶变矮了一样?我能挑起父亲的扁担时,井里的水皮子矮了,须在扁担钩上续一段绳子才够得着,半截街排队匀着挑水。住在胡同口一抹山羊胡子的范姓爷爷,不挑水,每天围着等水的人群转。最后,爷爷说,淘井吧。
本来,井是一两年淘一次,淘出淤阻泉眼的泥,井水明澈,长得快。老少爷们一招呼,俩年轻人下到井里,井沿上围着一圈,接力似的,倒水,倒泥。水不多,泥也不厚,零星地捞出几个扁担钩子。没有赶上插手干活的爷们,忙不迭跑去联社买几包烟来,给大伙分了。叼着烟,老范爷说,日本子跑的那年,我淘的井,淘出甜瓜手雷,财主家扔的匣子,东西多,泥厚,淘完那水滋滋地长。这几年不看好,实在不行,顺着这脉,在台子下边挖一口吧。
后来,真的在老范爷的指挥下挖了一口新井。新井上水那天,老范爷跟老井蹲在台子上,瞅来往的人。老范爷说,老井多大他不记得,但新井撑多久,他算得出。终于,新井在老范爷去世前就枯了,跟新井一块枯的还有苦井。
没有了井,村里修了一条暗渠,把洋井水引到村边一个大罐里,放水敲钟。去罐里挑水,全然没有了井沿上脚站稳、腕晃动的英气了。
井走了,我也离开了村子,许多年轻人也相继离开。进城的,出国的,读书的,经商的。村里的人气也跟井水似的瘪了下去。偶尔回乡,我们会聊起井,可年轻人没有井的印像,他们更熟悉动漫大片。前些天,我高三的学生读诗“登高万井出”,居然不知道“井”指村落,他们没办法把“井”跟人家连起来。
前几年参加省市组织的南水北调采风,站在一个水站出口,看到从千里箱涵流出的长江水,我想到了井。这是井的复活吧?他们都用水作纽带联系着生命啊,只是一个竖直向下联系古今,一个横卧南北联系你我罢了。
那一刻,我悟到,其实井跟我的关联不仅仅是水那么简单。那年,隔壁妹妹顽皮倒着走路,掉进了范家井,捞上来,她毫发无损,坐在地上笑。老人们说,咱井不馋,善性,里面有老龙王驮着。当下,她母亲冲着井磕了仨响头。
我想,井就是一位长者,一直在借“水”跟人对话。井沿上,俯身站稳,手腕抖动,点击了它的灵魂穴位,水就汲上来了,这该是它对人的恩赐和谕示。镜子一样,它记得祖祖辈辈的面孔,熟悉人们的足音。那些年,人们离开村子谋生,叫“背井离乡”,井是家,是根脉。喝同一口井水长大的,音相通,气相凝。如今,走出村子叫“出去了”,不仅荣耀,还不无了断的轻松。
昨天读到一个文友写的一口“盘古井”,很是触动。以一口井为触点,散开去,挖掘出了一座古镇的血脉。盘古井,几百年还在,不像范家井,填了,被压在房底下。选个时机,我想去看看盘古井,就像瞻仰我先祖挂在墙上的像。
这么多年,我想井,但没梦见过。老家有说法,过世的老人如果不叫子女梦见,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放心子女,一种是伤心子女。井是哪种原因,我倒不在意。我只怕,井走了,脉断了,捆着人心的绳子会松。
井,比我和我的父辈祖辈,年岁都大好多好多,它来过,只把水留在我们生命里。究竟它要告诉人们什么,我实在没办法读懂。
我,想井。
吃 草
一脚踏进五十岁门槛时,忽然悟出一个道理,我们这代以及前人是吃草的。
小时候,我们觉得冬天太长,像大洼看不见的地头儿;春天来得太慢,跟队里的老牛似的磨蹭。早晨从被窝里爬出来,第一件事是趴在窗玻璃前看冰花,冰花里的草木变薄,变成“汗”,消失,地里的草木就要长了。往往等不及“汗”消失,踩着冬天的尾巴,我们就出发了。三五个伙伴,把用瓦片打磨得锃亮的铁锨,拉得山响,像战马的嘶鸣,向世界宣布着出征。
沟沿上的茅草,在等我们,冲我们招手。手心里啐两下唾沫,卯足劲儿一锨下去,零星的冰碴里露出白茅根来。茅根憋了一冬,肥得发亮,甜得似糖,比大联社油亮乌黑的水泥柜台里卖的花花绿绿的糖块不差,我们叫它 “甜棒根”。大孩子挖,小孩子拣,大孩子头上汗水满了,小孩子手里的甜棒根也满了。铁锨一扔,找个背风向阳的坡儿团坐,我们就开吃了。沾满土的小手,捋捋沾满土的茅根。茅根皮跟奶奶绸子袄一样软,跟知了翅膀一样薄,混着土噗噗地落。来得及落下的,落在我们布袄布裤布鞋上,来不及落下的,就被我们跟茅根一块儿填到嘴里,沾到嘴脸鼻子上。
要是一起下洼的有个小姐姐,吃这环节要讲究些。小姐姐一根一根地捋了,码齐,像娘纳鞋底的绳子。然后绕坡翻沟,找个水坑洗。等她回来,白亮的茅根,躺在她冻得通红的小手里,冒着清凉,透着甜意,伙伴们雀子般的欢。
除了茅根,我们还挖苇根。跟苇根比,茅根太袖珍迷你。苇根扎得深,塘泥比沟土粘,夹锨。常常挖不了一会儿,操锨的主就将扣子解开了。待到紫泥里,白苇根露出一截儿,大的小的齐动手,拽出鞭子似的一根。吃起来,苇根不如茅根,肉粗,不甜,有股孬腥味儿。挖芦根,是大人们的支使,弟弟妹妹春咳了,生疹子了,挖来熬水喝。
几阵暖风吹过,茅草和芦苇稍稍活泛了筋骨,还没泛绿头儿,沟沿,枣树行、闲地里,苦菜、苣苣菜、阳沟瓦儿菜、青青菜们,线儿牵着似的,就来了。苦菜最早,但很快就蹿莛开花。苣苣菜跟阳沟瓦儿菜喜欢偏碱的地。苣苣菜紫根的好吃,有甜香味儿。阳沟瓦儿菜叶跟房上的瓦似的,细长厚敦,中间一溜沟。比起它仨,青青菜颜值要高,叶子不灰,青绿,宽大,只是一圈刺。
孩子们挑菜多,吃菜少。家里吃菜也有意思,姥姥就比爹娘喜欢,而我们在诱导下,才饱蘸了香香的毛酱,吃几棵。当时,只觉得苦菜、苣苣菜苦,阳沟瓦儿菜淡,青青菜扎嘴。可姥姥说,不苦,香呢,不扎嘴,甜呢。
夏天是吃草最好的季節,我们跟马牛驴羊猪鹅狗鸭一起吃草。
马牛耯地拉车的间隙,隔着铁笼嘴,惶急地啃一口半口,卸了套才能理直气壮地吃。垄间嫩菜和路边老草,它们不挑剔。头晃着,嘚瑟,沉醉。猪吃草是在圈里等着。晌午、傍晚,我们从地里回来,大门一响,猪就扒着圈哼哼。一抱长蔓子谷莥子扔进去,猪就撒着欢地嚼。
尾巴似的跟着我上洼的是羊和狗,偶尔姥姥会带着她的鹅。脖子下俩肉垂儿的小羊很乖,铁橛子定在地里,自己不急不慢地啃。姥姥的鹅是一只灰色雁鹅,很灵性。一路上我追它飞,到了地里,长脖子张扬着,像检阅招幸的王。逢到嫩草,硬嘴巴拧着软叶,挑起,调情般甩几下,才咽。狗吃草比鹅智慧。旱地的芦草们,枯灰的,趴在地上,狗懒得理。水肥足实的坑沿,水稗子紫梗绿叶,举着穗子,水灵得怪。大黄狗灵巧地跳过去,挑拣着吃。姥姥说,狗通天性,一吃草,天就要下雨了。
作为众物之帅,我主要是砍草。累了,坐在地头,看它们吃,看馋了,我也吃。蔓子草跟甜棒根一样,一节一节的,折了嚼,不甜不苦。水稗子和谷莥子,穗子掋下,莛根嫩甜。老牛颗,花像紫红的长柄喇叭,揪下来,花根比茅根还甜。不过,有时粗心会被窝在花里的蜜蜂蜇了手嘴。甜的吃腻了,就吃酸的。嘟噜酸,模样跟青青菜差不多,叶没刺有黑点点。连梗带叶嚼,比在打醋路上偷喝醋还爽。
砍草误伤了手脚是常有的,找两种草嚼了,捂上,搞定。青青菜,夏天棵大叶肥,半棵就够。伤口流着血,顾不上扎嘴,嚼成糊糊按上,分分钟血止住。血化稠,叶子形如桑,大似枣,单薄细软。两种比起来,青青菜真如姥姥们说的,香甜。止了血,嘴里的草汁咽下,姥姥说,补血。
太阳快落地儿了,草筐砍满了,兵卒肚子满了,我们就回家。筐沉,勒膀子,脱了鞋,垫上。跟马牛羊狗鹅一样,我光着脚板儿,呱唧呱唧,走在被胶皮马车和耙光子磨得硬亮的土路上。
吃草的岁月里,最喜欢听姥姥讲吃草的故事。姥姥出生那年是民国九年,六十年一遭的大旱,碌碡不翻身,没粮食吃,她的娘吃草,草籽、草叶、草根,活了命,生了她。姥姥说,她就是草变的,草就是她的命。可姥姥觉得,草命挺好,命贱,命刚,好活。她24岁守寡,带着大舅二舅大姨跟娘,要饭讨生,四个孩子都成了人,成了家。
这故事讲着讲着,姥姥就去了长满草的坟墓。烧纸的日子,我不哭,看着草疯长,我不觉得荒凉,觉得姥姥又变回了草,变回了自己。
前几年,去版纳原始森林,导游阿黑哥虔诚地告诉我,要善待每一棵树每一棵草,他们相信,一棵草木就是一颗祖先的魂灵。
我想,曾经草以让人吃的方式,拯救人的生命,比如姥姥;后来,草又以这种方式,渗入人的血液,比如我们。以后,要是“吃草”不再,人和草,会成了不相干的生命么?
上周开车回家,见堤上的白草没膝深,有所待似的北风里摇着。
知天命的年纪,把吃过的草反刍一番,是天在命我解读一个密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