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鄂AXT888

2018-01-09 02:25马拉拉
博客天下 2018年24期
关键词:出租车孩子

马拉拉

依依一直在出租车里长大。副驾驶座就是她移动的床,从婴儿期伸直脚睡着,到现在她4岁了,弯着腿才能躺下。

她的户口本上没有爸爸,从婴儿时期开始,她就跟着妈妈李少云跑夜班出租,在车里,她所见的天空是灰色的车顶,四个角会垂下来,垂下来的天空罩着她的粉色枕头、玫红色毛毯和白色的羊驼玩具,像一个家的样子。

这对作为公共交通工具的出租车来说不是好比喻。2013年李少云取得出租车从业资格证,当了快五年“的姐”,很轻易就会把租车跟拍的外地记者甩开几公里,但依依在,她的速度会慢下来。

李少云今年43岁,单身,皮肤蜡黄,她已经带孩子跑了4年的出租,每天至少从早晨9点开到凌晨3点,回家贴着枕头就睡着。

依依喜欢艾莎公主,有台湾乘客送过一盒饼干给依依,图案是艾莎公主,盒子存了一年,但她没看过艾莎公主的电影,只是从幼儿园小朋友那里听说。事实上,从小到大依依只看过一部电影,是两岁多的时候,李少云开夜班出租经过商圈,那天轮到她休息,两母女就进电影院看了《神偷奶爸》,两张电影票的钱够买两条儿童裤子。

在车上看到热闹的地方,依依会问:“妈妈,休息的时候带我去玩好吗?”最近的一次,她想要去黄鹤楼,那里每一层屋檐都缀了黄色的霓虹灯。但李少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一休息就只想睡觉,拖了一年都没能成行。

李少云喜欢开出租车,相比其他工作,开出租每天都能看到钱,自己的钱。开车也是小学没毕业的她能找到的最赚钱的职业,车的方向盘对她来说就是命运的方向盘。

邻居把李少云叫做网红,她家里经常出现摄影机。这一切也是因为依依,为了让她能下地跑跑,李少云经常跑机场。几百辆出租车等待排队中,会空出几个小时,让依依在户外玩耍运动。去年8月,李少云接了一个武汉记者。他从司机们的朋友圈看到一位深夜带孩子跑车的司机,决定要写她。李少云红了。她上过微博热搜,还有BBC记者来采访。

关注度带来直接的好处——有人送了她一个上千块的儿童安全座椅。但李少云不敢装。车上已经有个孩子和那么多被褥玩具,安全座椅太显眼,别人更以为是私家车不敢坐。生活本来就没给她太多选择。

依依毫不怕生,有时会跑到后座和记者搭话,有时会脱掉鞋子横躺在副驾驶,把腿举起来,脚够得到车窗凉凉的玻璃。今年10月,一个穿着立领短风衣的男人上车,落座了后排,他盯了依依很久后说:“丫头,你不能坐前面的,你知道吗?”李少云说自己开车还好,依依没有往心里去。“叫你坐好,你听见没有?我是派出所的,我把你抓走。”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听起来是装出来的凶,依依分辨不了,瘪嘴哭出了声。

红灯时,李少云挪出手拍拍依依。和男人一起上车的同伴也帮忙哄,依依止住了哭。但男人还在继续,“我孙子也差不多大,但绝对不会让他坐副驾驶,要坐也是有人抱着。”车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李少云安慰依依,“伯伯是骗你的,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孙子。”

这样的工作强度也仅够她们维生而已。她的住处容纳不了一台洗衣机,洗衣服要去公共厕所

“我骗你是王八。”他当场拿出手机打视频回家,露出一套精装修的商品房。他看上去四十出头,但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有两个孩子,给他们都配上了一车一房,也真有孙子,4个。本来他做建筑工,后来自己承包项目,赶上了好时候,大拆大建的几年里,他正好赚了钱。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从100块一包的黄鹤楼里抽出一支烟,过滤嘴的包装纸是金箔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点燃它。他信奉这是一个努力就必定有出路的时代,“只要你勤快,不要投机倒把,到处都是钱。”

那次,李少云很安静,看起来开车开得格外认真。

捷径

为了开车时不犯困,李少云会主动找乘客说话。个子特别高的女乘客,落座时头不小心磕到了门框,她说:“你太高了,把我的车子都要撑破了。”逗得两个人都咯咯笑。

李少云红了,有人会给她打钱,好心人也会跑来加她的微信

那天不说话是因为委屈,“他们都说妈妈不好,烦死了。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抽黄鹤楼的男人下车之后,李少云对依依说。

李少云喜欢开出租车,相比其他工作,开出租每天都能看到钱

一天24小時,李少云20小时都在车上。每天早上7点起床,把依依在8点40之前送到幼儿园。幼儿园在武昌,早上过长江,正好赶上早高峰。下午不管她载人去哪里,4点半都要去接依依,然后一直开车到凌晨四五点,一天吃一顿饭,不敢喝水,怕找不到地方上厕所。

她习惯了隔一段时间就会头疼,疼得厉害就去附近的卫生所打点滴,一次50块。依依还在吃奶的时候,有一次李少云发烧到39摄氏度,边开车边打摆子,坚持到凌晨3点,回家躺在床上浑身冷汗,像躺在水里一样,但多坚持一会儿就可能多挣一桶奶粉——她39岁生下依依,已经没有奶水了。

“觉得累的时候,想着送完这个人就休息一下,但只要看到前面有人招手,精神头马上就起来了,又有钱赚了。”不过这样的工作强度也仅够她们维生而已。她的住处容纳不了一台洗衣机,冬天要拿一个洗澡盆在公共厕所洗衣服。

不是每一个开出租车的女人都这么艰难,女性在这个以男性为绝对主导的行业里,有一种神秘的性别优势。李少云有一位朋友,一白天拉过1000块的单子。朋友看起来20多岁,属于自拍发朋友圈会有很多点赞的长相。“给人开车我会聊天,把人送到地方之后,就会加个微信,让他下次要用车的時候联系我。”她性格开朗,笑起来眼睛会向下弯,知道自己的讨喜。

李少云长得不赖,也遇到过捷径——有男乘客知道情况之后,提出要给她钱用,隐晦的意思是做情人,她直接拒绝。去年她还从别的车主那里租车开,车主想和她一起搭伙过日子,李少云不愿意。这是多数情况,男性觉得一个人生活太累,想要找一个帮手,以帮忙一起抚养孩子作为条件,但李少云不相信他们会真心对依依好。

“我要证明我一个女人我还是能把孩子养大的,并且还能让她有出息的。”

她红了,读者给她打钱,好心人跑来加她的微信,年初她取消了微信号添加好友的功能。别人给她打钱,她不收,等着一天之后退回去。“直接打钱其实我还蛮反感这样的。我需要的是一份工作,工作才能稳定我今后的生活。别人今天帮助了我,我记得这份恩情,但是明天怎么办呢?以后又怎么办呢?”

武汉客管所联系她,在盛源出租车公司给她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她之前都只能开其他车主承租的车),她借钱承包了一辆自己的出租车,车牌号鄂AXT888。车牌是她摇到的,不是公司特意买的。公司把没人住的仓库给她落脚,李少云花了整个月搬家,每天挪一点。在那个被她称为新家的地方,大型的电器有电脑和冰箱(都是别人送的),冰箱三层是空的。

只要稍微做出让步,李少云和依依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艰难。因为过于执着的刚硬,她在网上被攻击为不聪明,有人说她卖惨,有人说她非把孩子带在身边是一种包裹着母爱的自私,还有人说既然无法抚养孩子,就不应该生下来。

出租车队里不止李少云一位单亲妈妈,张姨也是。她的丈夫出轨了同一个单位的女人,三个人每天都要见面,为了等孩子满18岁,同时拿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她忍了6年。她离开前一家公司,用存款和社保购置了商业保险,又用商业保险做抵押贷款,承包了车子。

“你看她的脸色,如果真的要对孩子好,她要自己照顾好身体。”张姨不太认同李少云的做法,又担心她的身体。

依靠

李少云结过两次婚。1995年她20岁,在家附近的纺织厂做工人,第一任丈夫追求她,把彼此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用绣花针蘸着蓝墨水刺在小臂上,她的是“云”,他的是“龙”——那个时代表达刻骨铭心的方式。

那段婚姻维持了12年,她觉得有依靠,因为婆婆责骂时,丈夫会帮着她。

这种安全感对她来说太稀缺了。她在武汉市郊蔡甸区农村长大。哥哥是男孩子,要好好读书,她则又要做农活又要带妹妹,不去上课。

“那个时候不是有荷叶粑粑吗?别人家经常吃,我们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了。有时候实在想了,爸妈就收了麦子以后,自己在那个碾米机上面,把它碾碎了,和着那个麦子的壳一起做给我们吃。”家太穷了,所以童年伙伴冤枉她偷东西时,也显得很合理。

第一任丈夫是第一个保护李少云的人。为了维持这段感情,她尽了全力。两个人在农村养鱼,还掉了他家里债务。“我担心他在外面没面子,把钱都给他,自己最多就带10块钱。”

1996年,李少云生下了婷婷,2003年又有了萱萱——都是女儿。

2007年,她才发现,丈夫还完债后经常去娱乐场所,然后有了个情人,婆婆以为情人怀了一个儿子,还偷偷带着情人去做产检。

丈夫出轨的时候,李少云还在帮忙照顾婆婆瘫痪在床的爸爸。有一天,他把李少云叫到床边,说:“我死了,我会保佑你的。”后来,李少云去看过他的墓,跪在土里,问他:“你说好的保佑我,怎么忘了呢?”

李少云吞了攒了几个月的安眠药,把碗摔碎割腕。缝针之后回家,看到床头柜上女儿婷婷写的一张小纸条:“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我妈妈的健康。”她没有再自杀,感觉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婚姻维持了12年,她和社会失联了12年。提出离婚后,李少云站在大街上不知道去哪儿,连朋友都没有。有些晚上她在火车站待着,有些晚上她去睡30元一晚的小旅馆。割舍不下女儿,她短暂地去深圳打工后又回到武汉,做导购,两个女儿的家长会她没缺席过一次。萱萱最初会自己坐车过来看她,但频率渐渐从一周一次降到一个月一次,后来半年都见不到。

2013年时,萱萱发微信给她,说奶奶打她,几张图片胳膊上都是青印子。李少云着急了,想把萱萱接过来,但她觉得自己还得找一个依靠,拜托人介绍了第二任丈夫——一个贩卖家具厂里的锯木灰的男人。李少云生下依依,“不给他生一个孩子,他怎么会对你的孩子好?”

“离婚了,就除了一个户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怀孕时,李少云在家里绣十字绣,以为有3个孩子的丈夫真会把前妻的孩子接过来——两个人养活6个孩子。1.5米长的“家和万事兴”和一幅小一些的“真爱永恒”永远留在了那个不再属于她的地方。

依依出生之后,这个人说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依依5个月大时,他们离了婚。她不是不畏惧这个选择。她给当时正在准备高考的婷婷——家里知识水平最高的人——打过电话,婷婷说,将来“万一有什么事”,“那时候我们已经大了,已经参加工作,有能力养她呀”。她也必须带依依走,因为那个男人说,要不就把依依送给楼下收垃圾的老婆婆。

一个人带孩子没那么简单,她拜托母亲,每个月给她1000元。但租的住处什么都没有。“你这里像个牢房。”母亲说,所以她待得不开心。有天开夜班回来,她躺在床上补觉,依稀听到依依叫着要去前面一个有健身器材的地方玩。李少云睁开眼,看到母亲正在提着依依的肩膀抖。李少云被吓坏了,之后,她宁愿把依依放在副驾驶座上,不相信任何人。

也是在那时,她意识到,这世界上没什么依靠。“男的有父母支撑,有房子,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女的往哪里落?我不工作就没钱了,连租房的钱都没有。有人会给我房子住吗,只能睡大马路讨米。女的一旦离婚了,就除了一个户口以外什么都没有了。上没天,下没地,我就是这样……但我要证明我一个女人我还是能把孩子养大的,并且还能让她有出息的。”

依依一直在出租车里长大,副驾驶座就是她移动的床

依依是同龄孩子里极为懂事的。很小时,她就会在妈妈睡着时自己拿钱去买面,端回来给妈妈吃。但有一次依依把李少云的手机弄丢了,李少云吼了她,手机对她来说太昂贵了,一台2000多的手机,她分期付款8个月才能买得起。依依哭,她也哭。2016年7月,李少云还没有被媒体报道,凌晨3点,她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里依依躺在副驾驶座上睡着,配的文字是:“决定把孩子送养别的家庭,跟我太可怜了,受罪。”李少云在车上没人的时候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她担心熬夜影响了依依的身体:随便遇到一个同龄小女孩,都要比依依高出一头;依依剃掉胎毛后4年了,头发长到肩膀下面一点就再没长过;还有她眼睛周围不定时有一圈白色的碎屑,别的孩子都没有。

有的夜晚,她把依依一个人锁在家里。刚尝试时,三个外地来的小青年发酒疯,上车后到处打,坐在副驾驶的那位还剐了李少云脸上两条印子。她气得她把车停在路边说:“我本来就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怕,我今天打不赢都咬你一口……你只管跑,那边有监控,跑我就报警。”最后对方终于道歉到李少云气消。

李少云不敢想象真会有这么一天。刚开上夜班车时,她去远一些的地方,还会故意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送个人去哪里,马上就回家。那次她体会到,只有拿出所有勇气,不怕后果,才能赢。

她不再那么柔弱并容易哭了,被人别车,她会别回去。最开始带着依依被人拒绝乘车她要难过好久,现在她知道:“要斗狠,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没必要怕他……其实你现在把我当个男人就行。”

退路

李少云有一瓶330ml的SK-II“神仙水”,官网上售价近2000元。是别的司机捡到给她的。她以为是卸妆水,拿来擦手机屏幕。

她搞不懂智能手机、网络一类东西。晚上睡觉时,她的手机会一直跳出司机群的消息提醒,整夜都亮着,她不会关闭提示,只会点静音。

最近她想买一张高低床,萱萱在附近学画画,从蔡甸去上课要5点钟起床。如果有高低床,她们母女三人就能睡在一起。她不知道网上可以买,去家具城问,最便宜的也要一万多,不敢想了。

李少云的一天,是从晚上接到依依才开始的。武汉很大,上午要赶着送她,下午要赶着接她,有些方向不同的生意她做不了。依依在身边,反而会比较自由。

10月末,接到依依不久,在堵车的路口,她接了两位和婷婷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天全黑了,她们拎着购物袋,留时髦的短发,刚逛完街要回大学。落座之后,她们才发现依依。

有个女生也是离异家庭出身,她跟着爸爸,但父母住在同小区。妈妈有的时候会在微信上说想她,但是她一过去,除了吵架,她们之间几乎不说话。另一个是家里的二女儿,怪父母只喜欢姐姐。她们责怪父母让自己不快乐。离异的女生说了一句:“孩子还这么小,不应该离婚呀。”

李少云第一次在开车的时候急切地想说一些话,“你妈妈也很无奈啊,你过去之后又不说话,她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是你从来不说,她着急呀。”女孩们在沉默里对视了一眼。

婷婷就很少主动找李少云,也不找父亲。过节时李少云给她打电话,说:“你都不想我。”李少云知道,孩子爱自己,但伤害是真实的。

开出租车的朋友曾经对她说:“贫穷会遗传,穷的越穷,富的越富。”李少云说:“如果依依长大了和我一样,我还有什么奔头?”这么多年来,她都在害怕,她不想让依依长大后重复她的害怕,她给孩子起名叫依依,是希望她将来能够有个依靠。她希望孩子能够自己选择工作,不要像自己一路活过来没有什么选择。

1993年是她人生里不多的有选择的时候。她问父亲借了150元,挤上火车,去了东莞。那年她18岁,而东莞正在野蛮生长,她被朋友介绍到镇上最大的棉纺厂工作,工作是从流水线上抽出纺好的生丝送检测,一个月赚400元。從小被欺负,她不敢交朋友,孤零一个人,要升职时辞了工。

最近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追求她,他说李少云看起来坚强,不过是核桃的种子,外面硬,里面都是软的。他自己有一辆出租车,希望夫妻档一起开,这样年入15万没问题。但李少云拒绝了,“他会对孩子好吗?万一他对孩子不好,我就没退路了呀。”她人生里多了一件必须要坚持的事情,而不是在关系的漩涡里晕头转向。

那天和两个女生聊完后,晚上她打电话给婷婷,说了好多以前的事,婷婷在那边抽鼻子。婷婷最近在准备考研,李少云告诉她:“不要紧张,结果不好也没关系,结果不好你还有妈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4年前,婷婷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挂掉电话,她想起第一段婚姻,她肚子里怀着萱萱,洗澡时婷婷一定要趴在她背上,她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大家一起洗澡,她感到难得的幸福。

这43年里她不惜为了一段关系失败去创造另一段,一直在痛苦里打转,直到又回到了原点。从头到尾,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已。

来源:人物(ID:renwumag1980),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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