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
一
我刚刚到办公室坐下来,路上买的早餐还没来得及打开,蒋近鲁就打电话来,说有个事让我帮他办一下。他想在我们楼上的展览中心,搞一个摄影展。具体日期定在四月十一号,是个周末。至于需要请的人员,他那边都是谁谁谁,我这边需要请谁谁谁,开幕式需要谁谁谁讲话……等电话讲完,早餐已經凉了。
十多年前,我在老蒋任县委书记的天中县挂职当副县长。那时候大家都喊他蒋委员长,他也答应。我到任的那天下午,他主持开了个欢迎会。按照惯例,晚上还要有一个欢迎晚宴,也应该由他主持。但开完下午的会他就走了,说是有一拨投资商过来,他要接到县界。听了这话,我们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我们单位送我过来的领导老大不高兴,但出于礼貌,也没表现出来什么。
晚上的招待是由政府刘县长主持的,她也是个女同志,从心理上感觉近了些,酒喝得也不是太多。吃过饭后,单位来送我的领导和同事,原本打算去山里转两天的,找了其他托词,当夜就执意要回省里。
我也不好坚持,就跟刘县长一起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回来的路上,刘县长很少说话。只是回到住处之后,一同到她房间才说起今天的事。刘县长给我倒了一杯茶,在我对面坐下,问,今天感受如何?我笑笑说,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她问我。我低头喝了几口茶,看着她笑笑,多少有点尴尬和无奈。
“你今天的心情,肯定跟我来的那天一样,”她给我续上水,“我从市直单位调过来那天,市委组织部领导和原单位领导班子的人都过来给我送行。晚宴他倒是参加了,不过——”她仰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参加还不如不参加。”
我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我来那天下午的欢迎会还好,大家都是按套路说的,气氛也不错。到了晚上的招待宴会,他喝了点酒,说话就有点放肆了。”她看着我,但这话我无法接,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跟送我来的市委组织部领导说,如果从工作角度讲,他是不欢迎女同志来的。在这个县里,县委县政府班子已经有三个女同志了——一个副书记,一个组织部长,还有一个常务副县长,都是重要岗位。然后,他用指头点着桌子说,这工作还让怎么干?组织部的领导赶紧接话,跟他讲我多优秀多能干。他说,那就拉出来遛遛吧!后来可能看我不高兴了,就跟我说,你别看我说话难听,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对你负责任。女同志当县长,确实不合适,尤其是到咱们这个县,人多地少,经济困难,情况复杂,肯定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我听得脊背发凉,这种情况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没下基层锻炼之前,倒是听说过地方上书记县长很难团结,基本上都不怎么和谐,但弄到这个份儿上,闻所未闻。
“他说哭鼻子这事儿,倒真是很快就轮到我了。”她苦笑了一下,“我来不久,全县开工作会,四大班子和各部门的领导都参加。通知的是八点半开会,会议地点就在县委招待所会议中心。刚好头天市直几个同志来看我,晚上喝多了没走。我陪他们吃早餐,想着会议中心就在隔壁,晚去几分钟也不耽误。谁知送走他们我走过去,发现会议已经开始了。秘书和办公室主任去推门,里面全部都被反锁着。他们就跟里面的人交涉,没人敢出来开门。”
“没人敢出来给县长开门?”
她又长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她就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后来才听班子的其他同志讲,他坐在台上看着表,一到八点半,就要求把会议中心所有的门都锁了,说,任何人都不能开!谁来了也不能开!如果有谁敢违反他的要求,就请他来当这个县委书记!”
我到县里挂职的第二年,刘县长就调走了。据说老蒋曾经跟她谈过,希望她到市直去,并帮助她做了很多工作。最后安排的还算不错,任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临走的前几天,她情绪明显轻松了不少。
二
县委办公室主任李志杰,后来直接提拔当副县长。据说这个人的背景很深,他在当副县长期间,敢于拍板决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县长说了,就是政府说了,你敢不执行试试?据说他分管教育的时候,曾经把所有民办学校的老板和校长召集起来开会,宣布一条政策,从新学期开始,民办学校的收费和公办的一律拉平,全县不能再有一个“高价生”。
这个政策一出,民办学校都炸锅了,毕竟公立学校拿着政府的各种补贴,民办学校不是能不能竞争过,而是能不能生存下来的问题。大家一窝蜂地去找县长。这么大的事情,刘县长也不敢擅自做主,就推到了老蒋这里。老蒋听罢,呵呵一笑说,他有政策,你要有对策嘛!我直接把县政府的决议否了,或者你们硬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们回去,自己想办法,只要不违反法律,我看都可以干!
结果这些民办学校都乖乖地执行了政府的决定,只是什么服装费、餐费、车辆管理费等收费增加了很多。这些都不属于政府管理的范围,因此民办学校的收入也没减少。
但李志杰处理问题的果断,深得老蒋赞赏。老蒋说,四大班子里面,和事佬太多,有个性敢担当的人太少。
俗话说,一个槽里拴不住两头叫驴,在李志杰还是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两个人很快就闹得不愉快。
先是在办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使用上,两个人发生了冲突。王克敬不但工作能力强,文字水平也很高。本来前任书记准备把他作为乡镇党委书记培养的,可老蒋来了之后,处处找他的茬儿,这让李志杰看不下去;其次是老蒋晚上贪杯,而且喝了酒之后不回家,坐在办公室一根接一根抽烟,半夜才回去,秘书司机都得陪着。过去的办公室主任也天天陪着他。李志杰作为市直下来的干部,一来不喝酒,二来不加班,下了班就回家。
有一次,上半年工作总结会结束后,大家集体聚餐。老蒋带头,先用茶杯喝了一大杯。然后给每个人敬一杯,连刘县长都喝下去了,但是到了李志杰坚决不喝,一滴都不喝。“真不喝?”“真不喝!”
第二天,老蒋跟李志杰谈话,说省委党校有个短期培训班,让他去参加学习。半个月后,李志杰从省委党校回来,发现自己在常委楼上的办公室被信息中心占了。他去找老蒋。老蒋说,现在办公用房太紧张,让他到大办公室,与大伙儿一起办公。
李志杰气得当晚就回了市里。三天后,不知受了谁的开导,又回来了。他找到老蒋,非要拉着他喝酒。老蒋呵呵笑着,过去的不快都在呵呵一笑中消散,甚至俩人喝到兴头上,把办公室副主任王克敬的事情也给办了。
李志杰大着舌头问:“蒋委员长,王克敬这个人你觉得真不行?蒋书记啊,你不能对王克敬有偏见。人家真是兢兢业业的好同志,而且文字水平确实好。可是每次给你写的讲话稿你都扔掉,还劈头盖脸把人家训一顿。”这时,老蒋现出少有的慈祥,“不磨不成器!志杰啊,我给你说实话,王克敬是我最喜欢,也是最看重的干部。我之所以这样折腾他,就是看看他忍耐的极限。他才高八斗,如果再经得起挫折,前途无量啊!”
三
据我的办公室副主任刘志讲,老蒋刚到这个县里的时候,日子也不好过。这是一个老区,农业基础条件差,工业除了有一个国有的县化肥厂,其他基本上是空白。过去的领导也搞过招商引资,但招引过来的外商,活不了几年便跑的跑,死的死。所以老蒋过来之后,提出“要把投资者高高举过头顶”,营造一个投资洼地。他亲自跑招商,凡是投资者到了这里,他都要亲自接亲自陪。我来的那天就有一个新加坡的华侨回来投资,他亲自接到县界。
招商这种事儿,非一日之功。他搞了几个月没有一点效果,原因是项目根本落不了地。他建议挨着化肥厂,搞一个工业园区,主要是那个地方的水电路都很方便。这个建议在四大班子会议上一提出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们说,化肥厂还要发展,预留的土地不能动。
“发展个屁!”老蒋怒不可遏,“再发展下去,我看就成火化场了。不但没纳过一分钱的税,财政每年还要给予大量的补贴。”
“补贴也符合国家政策,这是涉农企业。”县人大主任顶过来。
开完会回来,有人私底下告诉老蒋,这个企业不能惹,不但在这个县里的关系盘根错节,就是在省里市里,也有很深的根子。所以到这个县履任的书记县长,首先要到化肥厂来拜拜山头,否则工作很难开展。
那人神秘地看着老蒋,“您今天一脚踹到他们心口上了,化肥厂隔壁那块地是他们的心头肉,准备让化肥厂破产后一起搞房地产开发。”
老蒋笑了笑,没说什么,以后几个月也没再提化肥厂的事。后来大家发现县里公检法的主要领导挨个儿换了个遍。有一天下午,老蒋带着新调来的公安局长和检察长以及一众随从,到化肥厂搞调研。化肥厂厂长照例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室,等他们上来朝拜。老蒋径直走到中间的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嘴上,也不点着。僵持了几分钟,厂长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把老蒋的烟点上。
“这是新来的邹检察长,这是新来的公安局崔局长,这些人——”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干人,“是我从隔壁安徽省请来的审计事务所的同志。你打给县委县政府的报告我都看了,知道你们企业确实很困难,亏损严重。那么,今天我们服务上门,由邹检察长带队,成立工作组。审计之后,确实需要补贴的,县里再穷都不会亏待你们。”
化肥厂厂长面不改色,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估计这样的阵仗见多了。
“但是,”老蒋从秘书递过来的包里抽出一沓子照片扔在厂长面前,“这个你今天得先说清楚。”说着,他又把照片一张一张捡起来,拿在手里让厂长看,有拉煤的车,有他把穿着白衬衣的手插进煤堆里的,也有煤車车厢里往外滴水的,“我跟公安局崔局长,还有检察长,在你化肥厂外守候了半个月。这些拉煤的车,你往煤里面注水且不说,一车煤,你能够转圈卖好几次,最多时可以卖十一次!于心何忍啊!”
说完他站了起来,重新把照片扔给厂长,然后把手机交给秘书:“这一段时间不管谁打电话来,你就说我在治疗,无法接电话!”
说罢,拂袖而去。很短的时间内,化肥厂的盖子被揭开了。化肥厂厂长及老婆、亲属,共有七人被判刑。一时间,天中县人人自危。但事态并没有像想象和传说的那样继续扩大,县里的各项工作照常进行。
工业园区顺利开工,同时有七家企业入驻。剪彩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营造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老蒋专门安排人大主任代表四大班子发言。人大主任反复推辞,说这样名不正言不顺。老蒋说,天中县是你的老家,我们都是外来人,给你们来打工的。有些话你不说,谁说合适啊!
四
我到县里的第二年,老蒋调到市里去了,任市政协副主席。县里人都知道,他这是明升暗降。
据说老蒋离开天中县是非常不情愿的。上级跟他谈了好几次话,说他干得不错,工作很有成效。而且市里现在有位子,又是提拔,也算是对有能力、敢担当的干部的一个交代。他都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走。理由是,各项工作刚刚把基础打好,工业刚成规模,旅游业还需要大力拓展,财政收入虽然完成了保吃饭的目标,但用于发展的钱还不足。
“确实,你干的工作,取得的成绩,我们都知道。但是,”上级领导打开档案柜,搬出一沓子材料,足足有半米高,“这是你的告状材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我们觉得大部分都是不实之词,但是人言可畏,可见你的工作阻力有多大!从爱护干部的角度出发,我们希望你回来。”
“那你们就去查嘛!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我死不瞑目!”
省里市里也根据告状信查了几次,都不了了之。但是赶到换届的时候,还是把他提拔成政协副主席。他谁也没再找,也没再抗争,更没有发牢骚。
离开天中县的时候,根据领导的意思,四大班子开个欢送会就行了,不要搞太大的动静。但他坚持开个全县干部大会,说来的时候光明正大地来,走的时候也要光明正大地走。这是他在履新开全体干部会时对大家的承诺。新来的县委书记也不好拒绝,就按照他的安排,开了个全县干部会。
各种歌功颂德、依依惜别的程序结束之后,最后请他讲话。“我只讲两句话,”他一手夹着烟,一手夹着麦克风话筒头,“第一句,是说给书记县长俩人的。你们到这个县来工作,干得好坏,我觉得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像我一样,可以随时仰着脸回来,神鬼都不怕,对谁都问心无愧!”
台上台下都寂静无声,几百人的会场,掉根针都能听见。
他停顿了至少有三分钟。“第二句话,是说给我们的干部听的,我来的时候赤手空拳,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啊,拉了满满四大箱子,四大箱子啊!”他伸出四根指头,放在头上比画着,“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是你们在化肥厂报销的各种票据!我不知道我该拿这些票据怎么办,我只想提个醒,很多事情,很多人,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离开县里后,他倒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公务,要么是陪着客人来参观,要么是市里组织的考察。有一次我应酬完从宾馆出来,看见他往楼上走,秘书在后面夹着包跟着。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本来我想躲开。谁知他却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待我走近了,便问我说,县里那么多人去看他,为什么我不去?“当时让你来县里挂职锻炼,是我同意的。开始他们选的领导秘书,都被我否决了。我看你是个文化人,才同意。”
感觉瞬间我的脸就像一块红布。我赶忙解释说,一来我不会喝酒,应酬的事做不来;二来也没什么事,害怕去了麻烦他。“嗯,也是,别没事找事。”
五
老蒋的摄影展如期举行,天中县来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前后任的领导干部。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开玩笑说,蒋委员长有魅力,只要在他手下工作过的人,对他都是言听计从。老蒋呵呵笑着跟大家碰杯,看起来还真像个艺术家了。现在他的酒量小多了,喝多一点就胡乱说,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大将风度。
我是第一次知道他会摄影,而且拍的片子确实不错。这些年他在政协工作,世界各地没少跑。我站在他在肯尼亚马赛马拉国家公园拍摄的一幅照片前,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温情。那是一头母象,领着一头小象,正向草原深处走去。小象的鼻子搭在母亲的尾巴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草原上的草全黄了,稀稀疏疏的有几棵树。看得久了,仿佛觉得世界就是这样开始,也是这样终结的。
(原文发表于《当代》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