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伊
英文中几乎可以和“乡愁”完美对译的名词nostalgia,本身是个外来词。
1688年,就读于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约翰尼斯·霍费尔(Johannes Hofer)——一个身在异乡为异客的19岁法国大学生——从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借来了nostos(漂泊返乡)一词,拼接在意为“疾病、苦痛”的希腊文词根algos上,在毕业论文里用以描述当时在欧洲四处征战的瑞士雇佣军中十分流行的思乡病。染上这种病的原本健康的小伙子,听不得牛铃的声音,更受不了一首名为Khue-Reyen、被瑞士挤奶工常年哼唱的传统民谣,一经入耳,便会立时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斗志全无,恨不得肋生双翅,马上飞回到阿尔卑斯山下的青青牧场。
电影《小杜丽》剧照
很显然,虽然大英雄奥德修斯的乡愁——“一心渴望哪怕能遥见从故乡升起的缥缈炊烟,只求一死”(王焕生译)——1000多年中一直是欧洲精英阶层汲取灵感和勇气的源泉,而作为英国乡愁文学经典之一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第30首——“当我传唤对以往事物的记忆,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梁宗岱译)——此时也已经在英伦乃至欧洲大陆被传诵多年,但出现在这些地位并不太高也相对小众的平头百姓(除了瑞士雇佣军,还有被送至乡下抚养的孩童、背井离乡的女佣和年轻的学徒工)身上的乡愁,当时仍是不受欢迎的。
鸦片酊、水蛭放血、鞭打乃至活埋,都曾被用作戒除乡愁的“妙法”,而在瑞士军队中,胆敢哼唱Khue-Reyen和携带牛铃、煽动乡愁情绪的人,甚至会被威胁当即处决。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者,得到宽仁的上司或医生的许可,终于能回到他们心心念念的故乡,虽然自此要背负“意志软弱”的恶名。不过,从后面这一实践中,也可依稀看见,那个时代对乡愁的理解,依然停留在“空间”的层面上——仿佛只要能够实现从他乡到故乡的地理转换,乡愁便能烟消云散。
然而,真正为西方大众文化中的乡愁传统打下基础、奠定基调的,却是同样发生在1688年的另一件事:英国光荣革命。作为这场“不流血革命”最重要的成果,《权利法案》除了对专制王权进行全方位的限制,更从立法上对圈地运动予以支持,这就为其后轰轰烈烈的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铺平了道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城市化从此开始,成千上万的失地农民远走他乡,在陌生的城市里暂寄居、讨生计。与此同时,在新兴资产阶级和新教权贵的步步紧逼之下,传统的封建大贵族渐渐不复昔日的尊荣显耀。人数上占压倒优势的前者,和依然牢牢掌握着文化和审美话语权的后者,同时深切体会到了与往日割裂所带来的尖銳的伤痛,而这便构成了令乡愁的藤蔓恣意生长的富饶土壤。
电影《误会》剧照
事实上,无论是始自18世纪的英国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还是19世纪30年代到晚期的维多利亚文学传统,乡愁都是其中举足轻重、几乎被每一个代表诗人和作家涉猎过的主题。时代加诸个体的伤痛借每一个可能的出口发声,只不过有的是抒情小调式的浅吟低唱,有的却有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之音。一个最有意思的例子,是恨不得成为进步主义和个人奋斗代言人的查尔斯·狄更斯,却也写过《小杜丽》(Little Dorrit)这样一本以一个满怀乡愁,时时渴望回到童年、回到故乡的女子为主角的小说。可狄更斯实在高产,风格变化多端,作品的平均水准又都极高,于是反不以乡愁这一隅显。倒是常被拉出来作为英国乡愁文学代表人物的湖畔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和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倘若不为尊者讳地平心而论,则未始没有中年后诗才枯竭、不断自我重复于是形成招牌风格的嫌疑。
然而即便如此,华兹华斯的《丁登寺旁》(Tintern Abbey),仍然是我个人读过的抒写乡愁的最优美的文字,没有之一:
这些美好的形体
虽已久别,倒从来不曾忘怀,
不是像盲人看不到美景,
而是每当我孤居喧闹的城市,
寂寞而疲惫的时候,
它们带来甜蜜的感觉,
让我从血液里心脏里感到,
甚至还进入我最纯洁的思想,
使我恢复了恬静:——还有许多感觉,
使我回忆起已经忘却的愉快,它们对
一个良善的人最宝贵的岁月
有过绝非细微、琐碎的影响,
一些早已忘记的无名小事,
但饱含着善意和爱
…………
而现在,依稀犹见昔日思想的余光,
带着许多模糊朦胧的记认,
还多少有一点怅然的困惑,
心里的图景回来了;
我站在这里,不仅感到
当前的愉快,而且愉快地想到
眼前这一刻包含了将来岁月的
生命和粮食。至少我敢这样希望,
虽然我无疑已经改变,早不是
我初来这山上的光景
…………
(王佐良译)
值得注意的是,“时间”在这首诗中作为乡愁的另一重维度被引入,从而令乡愁成为一种事实上无法抵达的彼岸: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归来的你,已经不再是离去时的那个你。既然如此,那么这种向后的寻觅,也就只有在能够为“将来岁月”提供“生命和粮食”的意义上才有价值。
但或许是无心,或许是为了批判而批判的故意,当左派社会学家和政治学者从19世纪中期开始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审视“乡愁”时,这一点却被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也随之成为“反动浪漫主义”的批判标靶。
正如美国文化社会学家弗莱德·戴维斯(Fred Davis)在1979年出版的《渴慕昨日:乡愁的社会学》(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中指出的,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一种十分个体化的情绪,但乡愁本质上深深地扎根于一个时代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之中,自然也就有着它的阶级性。
不可否认,借助后工业革命时代大众媒体广泛传播的乡愁,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英主义的乡愁——被向往渴慕的岁月静好,即便真的曾经存在过,也仅仅属于极少数的特权阶级。于是,在19世纪以降的英国和欧洲左派知识分子看来,那些有意致力于推动社会公正的人,如果把目光聚焦于这种虚假的往昔,实际上便是在追求一个开历史倒车的、不那么公正和理性的世界,搭建一个过去式和平行空间的乌托邦,编造一段消除了罪恶感的伪历史,于是不啻为一种政治犯罪。而巴西圣保罗大学的比较文学教授马科斯·纳塔利(Marcos Natali)在《乡愁的历史与政治》(History and the Politics of Nostalgia)中则表示,马克思的名言“让死人去埋葬和痛哭自己的尸体吧。最先朝气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本意并不是见死不救甚至加速死亡,而是劝那些在旧有秩序里被压迫、被掠夺的喑哑无声者,不要把得来不易的话语权虚掷在无益的抚今思昔中,与此同时,也给真正的遗老遗少吟唱属于他们自己的乡愁的空间与自由。
然而,知识分子的舞文弄墨、纸上谈兵终究是容易的,但即便是出于最良善意愿的温柔忠告,一旦主动或顺从地被权力绑架,成为权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便难免成为压迫的力量之一。乡愁固如此,反乡愁亦如是。这话题谈起来,不是一两篇文章所能了结,但2013年,台湾金马奖50周年时,担任评审团主席的李安曾受邀与余光中座谈,讲至自己对《理性与情感》的理解时,提出过一个颇有意思的观点:在实际生活中,当遭遇危机时,看上去最感性的人,往往会做出最理性也是自我牺牲的选择,而总是把理性放在嘴边、内里暗藏一个控制狂的庞大自我的人,实际上成了那个最听任自己感性而坐收渔利的人——于是构成了真正的悲剧,但却又埋在皆大欢喜的快乐表象之下。虽然他说的不是乡愁,但其中义理,却正是一致。
事实上,当从新与旧、阳光与阴影、向前看与向后看的二元对立范式中跳出来,近年来对乡愁的一系列人类学和心理学研究,为审视乡愁提供了另一种角度。比如美国北达科他州立大学的克雷·劳特里奇(Clay Routledge)在其2015年出版的《乡愁:一种心理学的慰藉》(Nostalgia:A Psychological Resource)中,便列举了众多乡愁有益身心健康的临床证据。
劳特里奇指出,虽然做出一种转头向后的姿态,但乡愁由始至终都是立足当下的,总是由眼前的恐惧和焦虑所激发,反映了一个人在试图扮演新角色时所体会的紧张、失望、内疚与羞愧。而当面临那些不遂人意又难以凭己力改变的生活事件时,用重构过去的方式消解痛苦、向昔日与他处寻求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即便本质上是一种徒劳和虚妄,但依然有助于达成人格和心理的自洽。从这种意义上看,乡愁便闪耀出一种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明亮光芒,类似于信仰,或者是哲人的“寻找月亮”。
在这本书中,劳特里奇援引了中山大学的周欣悦和高定国2008年发表于《心理科学》(Psychological Science)上的一项涉及民工子弟、大学新生和流水线工人的研究。研究者发现,这些骤然来到陌生的大城市、极其孤独甚少社会支持的年轻人,却能在乡愁(“怀旧”)中汲取力量、信心和希望,与更糟糕的彻底无意义和抑郁消沉相比,这无疑是一个更能伸展向未来和远方的方向——虽然,应当把它当成一座桥而不是一条路。
余光中逝世后不久,莫言在珠海开讲座,接受采访时说,“这(乡愁)是人类持续的情感,什么地方都会写下乡愁”——这自是一个见过自己、天地和众生之后的写作者的中肯之言。全球化的洶涌大潮之下,每个人都被卷裹着不由自主地奔腾向前,否则就要冒着与泥沙俱沉的风险,但究竟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样一定便能带来自己期待的现世安稳——于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最勇猛精进的人,也最容易被乡愁所感染。
然而,在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的剧作《误会》(Le Malentendu)中,离家多年、满怀想象中的乡愁与责任感归来的哥哥,与困守在真实的故乡、绝望到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别处的生活的妹妹,同样的勇敢与坚定,却因为对当下的刻意回避,在误会中上演了一出手足相残的悲剧。
我想,他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或许就是——乡愁正如西西弗背上那块沉重的巨石,是负担,也是意义,但真正的救赎,只能发生在行走于苦难与阳光之间的每一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