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上将”张阳的升与死

余驰疆+田亮

他被称用麻袋装钱行贿受贿，晋升中与郭伯雄、徐才厚及许多问题公司纠缠不清

11月28日，新华社发布了“张阳自杀”的消息：2017年8月28日，經党中央批准，中央军委决定对张阳进行组织谈话，调查核实其涉郭伯雄、徐才厚等案问题线索。经调查核实，张阳严重违纪违法，涉嫌行贿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犯罪。经组织安排，张阳接受组织谈话期间，一直在家中居住。11月23日上午，张阳在家中自缢死亡。

作为军委政治工作部原主任 ，上将张阳是十九大后首个被拿下的“军老虎”，也是官方首次证实自杀的“军老虎”。据资料显示，他最后一次公开亮相，是在今年8月7日，他以中央军委委员、军委政治工作部主任、中央代表团副团长身份出席内蒙古自治区成立70周年活动。20天后，他被组织谈话，不久便不再担任军委政治工作部主任职务，并与另外一名时任中央军委委员一道，在解放军和武警部队中共十九大代表名单中缺席。

据军方知情人士向《环球人物》记者透露：“张阳的事影响如此之大原因有二，一是身处高位，二是臭名昭著。他胆子大、敢收钱，一路行贿一路高升。”坊间流传张阳外号“张麻袋”，意思是收钱送钱都用麻袋装。

“这个曾经位高权重的上将，以这种可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解放军报》评论道，“自杀逃罪恶劣，反腐永在路上。”

“当兵前只有小学毕业，父亲是医院政委”

在张阳偏远的老家——河北武强县孙庄乡北堤南村，他自杀的新闻连小学生都在讨论。在村小学门口，一名二年级的女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张阳？不就是那上吊的将军吗？”

张阳的三叔张长峰，正是这所小学的看门人。对于大名鼎鼎的侄子，张长峰的记忆不算太多。“他小时候很招人待见，大家都喊他‘小壮，路上遇到老人他都会上前去扶。小学毕业后他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干干农活，17岁跑去西北当兵，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

据张长峰回忆，张阳父亲名叫张世杰，曾在63军服役，年轻时参加过解放战争，40多岁时由于身体原因病休，“文革”时期到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担任政治部主任。也是在那时，张阳父母离了婚，父亲在石家庄重组了家庭，母亲则留在武强的村里独自生活。医院的一名退休医生向《环球人物》记者证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确有一批没有任何医疗经验的军队领导“空降”医院，张世杰便是其中一位。

“那时张阳想去当兵，他爸不太支持。”张长峰说，“但张阳自己很坚持，部队看他条件不错，也想要他，最后他也就去了。”张阳从最基层的战士做起，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指导员、指导员、教导员、政治处主任、团政委等基层职务，长期从事政治工作。1996年初，45岁的张阳从炮兵一师副政委岗位上调入第42集团军（属广州军区）163师任政治委员；2000年，张阳升任第42集团军政治部主任，两年后成为集团军政委。一位退伍的第42集团军士兵透露，张阳曾在一线参与指挥1998年长江流域的抗洪抢险，“当时黄梅至黄石一线大堤险象丛生，他就在那里坐镇”。

“同时，他还把大量时间、心力用在改制换装和人才培养上。” 张阳在第42集团军中主张“人才培养先行战略”，提出“宁可让人才等装备，也不能让装备等人才”的口号，2003年成功把某摩托化步兵师改编为机械化步兵师。也是从那时起，人才管理和培养成了张阳最得意的“成就”之一，在日后的许多会议、采访、撰文中，他都提到了自己的选人、用人策略。有一次，张阳接受采访说：“偶尔几次陪朋友喝早茶，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有40多种口味的店铺，赢利反而比不上只有20多种口味的。为什么？因为可供选择的数量太多！用人也是如此，军人作为一种特殊职业，不是不允许有个性，而是个性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服从职业需要，棱角的选项不可能无所限制。”

2004年，53岁的张阳升至大军区级副职，出任广州军区政治部主任，3年后出任大军区级正职，担任广州军区政委。这样的晋升速度，让很多人羡慕。据军中知情人士透露：张阳有两任妻子，与前妻有个女儿。据传这个女儿在医科大学读到博士一路绿灯，结婚时张阳送了50万；而张阳第二任妻子为高干子弟。

“以前，张阳还会偶尔回村子看看他妈，后来去了广东，回来就更少了。”在张长峰的印象里，到广东后，张阳回来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穿得很朴素，也没带什么人，倒是县里、村里的领导都围着他，我们也没说上话”。张长峰最后一次见到张阳是在2010年，张阳将父亲的骨灰从石家庄搬回村里，让父母合葬在张家的墓群。说是墓群，其实就是几个土堆，分别是张阳的爷爷、父亲、二叔、大哥的墓。张长峰说，张阳这一死，如今张家就只剩自己一人每年来扫墓烧纸了。

另一次叔侄见面，是2008年，张阳回乡视察。他到三叔家门口站了不到一分钟，就在县领导簇拥下去了村小学。据县政府报道，张阳在小学里视察了由他亲自协调深圳照亮实业有限公司捐资150万元建设的教学楼，及其他广东企业捐资建设的校舍等。这批建筑的总投资超过200万，对国家级贫困县武强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捐助了。

那是张长峰第一次意识到侄子身为高官具有的权力和财力，但他并不知道，在那座村里最现代化的教学楼背后，是张阳在广东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网。

“与广州、深圳商人交往密切”

广州军区是张阳真正的发迹之处，在郭伯雄、徐才厚担任军委副主席时期，张阳不到10年就由少将晋升为上将，不到3年就从大军区级副职至正职。采访中，不少军中人士向记者表示，这样的升迁速度，与郭、徐二人的利益链条密不可分。一位知情人士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张阳被称为广州军区最坏领导，众人早就盼他被查处。”

据资料显示，张阳家乡的小学教学楼及校舍，都是他在成为广州军区政治部主任后“协调”筹建的，而当时出资的公司，不少是“问题公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深圳照亮实业有限公司。该公司的实际拥有者彭某，广东某市人，在当地拥有人大代表的身份，主要在深圳从事地产生意，人称“肥彭”。在深圳民乐村一带，肥彭曾因非法占用集体土地、私建违章别墅等恶行引发众怒。民乐村一位村民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以前肥彭的别墅直接占用村民上山的主道，有数十个保镖把守，不许任何人通过别墅前的路。

《环球人物》记者实地发现，别墅四周全部被高墙围住，连对面的山丘上也砌了一排高墙，再种上密密麻麻的树，就是为了防止外人从山上窥探。“这个别墅被我们称作私人皇宫，但他在广州还有更豪华的别墅呢！”

“几年前这个别墅里车来车往，奔驰、宝马什么都有，还有一堆军队牌照的车。”附近村民说，“但这两年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车了。据说肥彭之前被抓进去，后来又保外就医，之后就不知所踪了。”一位知情人士说：“肥彭还与彭泽英（广东省水利厅原巡视员，涉嫌利用职务便利收受贿赂1480万元被起诉）等官员关系很好，但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肥彭去哪儿了，听说警察也找不到他。”

除了肥彭，张阳与广东商界一些人也交往密切。一名曾与张阳有过几次接触的广州老板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张阳为人豪爽，很能喝酒，端起来就干。他是河北人，长年待在广州，如果酒桌上见到北方人，他就有天然的亲切感，特别热情。他在酒桌上不擅辞令，也不会官话连篇，看起来挺实在的，没有大领导的架子，很好接近。但‘张麻袋的名号我也听过，早年间我们这儿的商人找军队关系送钱弄个军车牌的事不少。”另一名与张阳熟识、从军队转业后经商的人对记者说：“张阳到广州后，许多做生意的人来巴结，其中有些利益关系，他是‘听从命令。”

2008年，是张阳在广州最为重要的一年。他接連参与完成抗击南方雨雪冰冻灾害、支援四川抗震救灾、奥运会香港赛区安保、赴缅甸医疗救援，以及中泰联合反恐演练等重要军事行动，成绩斐然。2010年7月19日，张阳等11人在北京八一大楼晋升上将军衔。晋升11名上将，这是2004年9月至今最多的一次。在那次晋衔仪式上，宣读命令的是郭伯雄，主持仪式的是徐才厚。

2012年10月20日晚，张阳陪同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徐才厚在北京观看话剧《生命宣言》，结束后紧随着徐才厚，第二个与演出人员握手。4天后，国防部网站正式披露，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进行重大人事调整，张阳成为总政治部主任。

“台上台下两种表现，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张阳自杀后，《解放军报》发表评论：“张阳身为党和军队高级干部，丧失理想信念、丧失党性原则、丧失法纪敬畏、丧失道德底线，台上台下两种表现、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嘴上喊忠诚、背后搞贪腐，是典型的‘两面人。”

一方面，张阳不断在公开场合强调党风廉政建设，誓与郭、徐划清界限。2014年3月15日，徐才厚接受组织调查，6月被开除党籍。9月，张阳发表署名文章《以党的军事理论最新成果引领军队政治工作》，提到要“运用徐才厚、谷俊山等案件搞好警示教育，引导党员干部把‘三严三实作为为官之道和行为准则”。两个月后，总政治部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张阳又在会上表示“必须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深刻反思徐才厚案件的惨痛教训”。到2015年1月至3月间，张阳至少在6个公开场合提到过“肃清徐才厚案的影响”……据统计，在被组织谈话前，张阳曾不下13次痛批徐才厚。

张阳是全军贯彻落实古田政治工作会议精神领导小组组长，其工作之一就是肃清郭、徐流毒。但这个曾经领导全军肃清流毒的人，自身却是流毒。有军中知情人向记者透露，张阳曾向郭伯雄行贿高达2000多万元。他还透露，一次，徐才厚到广州过新年，住在某五星级宾馆。张阳得知后就托关系在徐才厚的隔壁订下一间房，以便与其接近，两家人还在新年期间一起看了烟花表演。

上将刘源曾撰文写道：“徐才厚等严重违纪违法案件触目惊心，腐败病毒已渗透党的肌体甚至中央高层，‘吏治腐败尤烈。这是最要命的。就军队来讲，徐才厚掌管政治工作十年期间，对选人用人造成的污染和危害是全局性的、致命性的。” 而在郭伯雄、徐才厚的权钱交易贪腐网络中，张阳是重要的一环。

郭、徐大案牵出一堆“军老虎”

除了张阳外，早前已有多个牵涉郭、徐案的“军老虎”落马。在这些落马将领的案件里，最直观的还是他们庞大的贪污金额：有媒体报道查抄徐才厚受贿财产的细节，称北京阜成路一处2000多平方米的豪宅里堆满现金、和田玉、硬木、翡翠和古玩字画；原解放军总后勤部副部长谷俊山染指的北京二环周边军队地产达数十块，拥有数十套房，在河南老家占地十几亩，仿造故宫的建筑风格建造“将军府”。今年播出的纪录片《强军》首次公开了庭审谷俊山时的画面，片中解说写道：“从军分区一个搞生产经营的营职助理员，到掌管全军基建营房大权的总后勤部中将副部长，谷俊山火箭式蹿升的背后，是与郭伯雄、徐才厚结成的贪腐生物链和人身依附链。利益就这样结成了蛛网，公权就这样成了私器。对党忠诚，就这样变成了对个别人的效忠。”

军事科学院杨春长少将曾揭秘徐才厚的选人标准：“他选人用人的习惯，就是一认钱多少，二是看关系远近，三是感情。我觉得他的恶劣影响就是这个选人用人、干部队伍建设上。后来徐才厚他们出了事，身边人说，他们权力太大了，人家一个大军区司令给他送了1000万，再有一个送2000万的他就不要1000万的了。”

郭、徐任人唯亲、卖官鬻爵，把手中权力当作聚敛钱财、收买人心的工具。郭伯雄之子，原浙江省军区副政委郭正钢就曾口出狂言：“全军干部一半以上是我家提拔的。”而他自己，则在2015年跻身“最年轻少将”之后被立案侦查。

在其他“军老虎”中，原空军政委田修思、原兰州军区副政委范长秘、原兰州军区联勤部政委邓瑞华，被视为郭伯雄“嫡系”，都是郭伯雄在兰州军区30多年培养起来所谓的“郭家军”；原第二炮兵副政委于大清、原黑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张代新、原总后勤部副部长刘铮，不是徐才厚的老乡，就是其老部下；还有原成都军区副司令员杨金山、原总参谋部管理保障部副部长刘洪杰、原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副政委高小燕，包括这次的张阳，或多或少都与郭、徐有关……这张巨大的网，正在被党纪军纪国法严厉整治。

一切正如《解放军报》评论的那样：“张阳严重违纪违法问题再次警示我们，全面彻底肃清郭伯雄、徐才厚流毒影响，深入推进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