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走过了最美的花期

2018-01-09 19:08乔立里
花火A 2017年12期
关键词:小山

乔立里

遇见她以后,我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走向她。

作者有话说:

这篇稿子大概是我写得最久的一篇了。那段时间特别忙,忙得整个人饭都不能好好吃(还胖了两斤,真气人啊)。辛苦我勤劳可爱的小编辑隔三岔五就来问进度,而我在放了她无数次鸽子之后,终于惭愧地交上了这篇稿子。希望大家喜欢!

多机位准备就绪,舞台灯光骤暗,只余一束光照在舞台中央的女人身上,一身裁剪得当的黑裙衬托得她愈发神秘尊贵。

她举着手中的奖杯朝观众席轻轻颔首致谢,一阵闪光灯之后,有年轻的记者举着话筒发问:“众所周知,您刚出道就接了徐导的大制作,之后也是好资源不断,星路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那么,在生活中,不知道您可曾有过什么遗憾呢?”

吴忆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昏暗的灯光下,没人看得清她泛白的骨节。

“遗憾……当然是有的。”

【一】

吴忆桑的妈妈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适龄后家里的门槛也快被说亲的人踏破。只是,这世上有一个没有道理的道理,美丽的人总要受到更多磨难。

自从吴忆桑的爸爸因病去世,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之后,吴忆桑的妈妈就带着女儿在菜市场后面的自建房租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开着一辆腥臭无比的小货车去海产市场拉来一箱又一箱的鱼,再在自己的小摊位前摆放好。

吴忆桑在印江一中读高二,她生得漂亮,又无心学习,老师不喜欢她,好学生们也不爱和她打交道。她每日无所事事,倒也乐得清闲。

认识连小山是在高二下学期,周一早上的课间,所有师生都去操场升旗去了,除了吴忆桑。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慢悠悠地吃着煎饼。广播一声高过一声,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连小山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左臂上规规整整地别着红袖章,捧着一个本子目光闪躲地问她:“同学,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升旗仪式?”

吴忆桑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一边吃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没吃饱,没力气。”

“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易舞。”眼见着教导主任远远地走了过来,吴忆桑随口诌了一个名字就跑开了。

连小山的余光瞥见那道慌乱的身影消失,笔尖在白纸上戳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吴忆桑是坐在教室垃圾桶旁边的差生,连小山低她一届,却是一入学就引起轰动的风云人物。他不仅中考全市第一名,还生了一副好皮囊,瘦弱白净,五官精致又清秀。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元旦未至,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飘了好些时日了。学校又要按照旧例举办联欢晚会,小礼堂已经布置妥当,班主任一声令下,同学们开始轰轰隆隆地将椅子从教室搬到小礼堂来。

灰蒙蒙的天空还飘着雪花,吴忆桑搬着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水艰难前行。一男一女冷不丁地从她身侧追逐嬉闹跑过去,撞了她一个趔趄。她就要四脚朝天摔倒在地时,一双手及时地伸了过来,托住了她的身体。

连小山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势站立着,情急之下扔出的小提琴此刻就躺在雪地上,精致的琴盒被水浸湿。

天愈发阴了,吴忆桑扭过头看到身后人的脸时,挣扎着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连小山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说:“小学弟身手不错嘛,谢啦。”

她说完便走了。

連小山弯腰拾起了自己的琴,漫不经心地擦了擦,眼睛不自觉地盯着前方渐行渐远的瘦弱的身影,蓦然觉得她手中的椅子此刻看起来有点张牙舞爪。

林荔小跑过来喊他去后台走流程,他也就收了目光,抱着琴去了。

吴忆桑坐在舞台左侧第一排的位置,主持人刚报完幕,原本该表演小提琴独奏的连小山就双手空空地走了出来。她认出了他,提了些兴趣,抱着臂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

没有乐器,没有伴奏,连小山拿起话筒开始清唱。一首低沉伤感的《Almost Lover》通过音响回荡在整个小礼堂,嘈杂喧闹的观众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吴忆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看着聚光灯下握着话筒低声浅唱的男生,听到身边的女生小声地讨论着“好帅啊”,眼尾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歌曲结束以后,连小山弯腰鞠了一躬,抱歉地解释自己的琴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想出了一个替代节目。

他话还没说完,台下已经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声。有人带头起哄“再来一首”,他轻笑了一声,退下了台。

那个晚夜,肆虐了多日的风雪骤停。吴忆桑背着书包回家,路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和着她嘴边轻轻哼出的歌声,让这个略微凄清的夜晚蒙上了一层柔光。

【二】

印江一中是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基础设施齐全,师资力量强大,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食堂。历届都有学生反映甚至投诉,卫生条件差,口味不佳,吃青菜能吃出半截虫,打的汤不小心洒在衣服上,干了以后毫无痕迹。

鉴于此,学校后门的小吃街生意一向火爆。那里的菜品种多样、味美价廉,每每下课就会有学生一窝蜂地涌来。吴忆桑经常去吃一家牛肉面,每天等高峰期一过,她就慢悠悠地踱过去,一个人霸占一张桌子。

那天不知何故,店里的生意特别好,她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空桌子了。她打量了一圈,最后走到一个男生的面前,轻声问:“请问这里有人吗?”

连小山抬头愣了几秒,随即摇了摇头。

吴忆桑高兴地坐下来,拍了拍桌子:“是你啊,真巧。”

“嗯,挺巧的。”

“上次谢谢你啊,你的琴还好吗?”她捧着牛肉面,殷切地看着他。

连小山闷头吃面,摇了摇头:“没事的。”

吴忆桑盯着他看了几秒,透过腾腾热气,她觉得眼前的小男生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窝在爸爸的怀里看的一部动画片里的小王子。

“今天我请你。”连小山还没来得及拒绝,吴忆桑大手一挥叫来了老板结账。只见她左翻翻右找找,大概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场面突然尴尬了起来——她没带钱。

就在她跟老板面面相觑的时候,连小山掏出一张纸币递了过去,安抚道:“下次你再请吧。”

他们并肩从小吃街走了出来,吴忆桑拎着书包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跟刚才那位老板非常熟,就算是吃霸王餐都没关系。连小山抿了抿嘴,看着她松松垮垮的校服,出声提醒:“拉链要拉好。”

吴忆桑愣了半秒,随即哗啦一声拉上了衣服的拉链:“知道了,小学弟!”

上课铃声适时响了起来,想起第一节是数学课,那个古怪的小老头最讨厌的就是迟到,吴忆桑匆忙地摆了摆手就朝教室跑去。

转弯时,她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连小山的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背着粉红色的书包,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一脸灿烂。

高二的最后一次期中考试,吴忆桑不出意外地考了倒数第二名。她和那位考了倒数第一名的男生被安置在垃圾桶旁边。老师越发看她不顺眼,最后干脆安排她每天去倒垃圾。

连小山依然是高一的风云人物,文理尚未分开,他却九门功课全优,成绩栏上他的名字在第一排,分数远远高出第二名好几十分。

吴忆桑趴在通告栏前啧啧称奇,感叹着人跟人怎么那么不一样的时候,被她随手丢在一旁的垃圾桶被路过的几个女孩子不小心踢倒了。那几个姑娘一看是她,也不出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于是,吴忆桑一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空饮料瓶、塑料袋、吃了一半被丢掉的煎饼散落一地,一个男生正蹲在地上捡垃圾。

“哟,你怎么蹲着啊?”

连小山刚刚路过,看见吴忆桑趴在通告栏前研究自己的名字,嘴角止不住上扬。他还没走近,又看到一群女生踢翻垃圾桶以后扬长而去,而某人毫无察觉。

叹了一口气,他抬头说道:“被教导主任看到,你又要被记分了。”

吴忆桑笑嘻嘻地蹲下来,拾起一个空瓶子,随口说:“我被你们纠察部记的分还少吗?”

连小山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她那个略微有些厚颜无耻的笑容,忍住没说出来:“你行走校园,用的不都是假名吗?”

【三】

那年暑假,吴忆桑家买了一台机器,开始在每天摆摊前做一些鱼丸,一部分供给超市,一部分随鲜鱼一同出售。

于是,那个夏天,吴忆桑代替了自己的妈妈,每天早晨四五点就起床来做鱼丸。那两个月的日出,她都是在厨房那一扇小小的窗户前看到的。在拥挤逼仄的小空间里,置身于已经被神经接纳的鱼腥味中,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地平线,看着浅青色的天光是如何被绚丽的朝霞一点一点浸润的。

进入高三以后,班里的氛围骤然紧张了许多。吴忆桑的成绩一直提不上去,纵使她妈妈也开始着急起来,她也只能握着笔在图书馆里抓耳挠腮。

吴忆桑一向不爱学习,市图书馆几乎从没去过。那天是她第三次去,她踏着一地落叶,兴致缺缺地走进去,然后就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连小山把一盒酸奶放在她的面前时,她正在费力地解一道立体几何题,差点把牙咬碎,一抬头看见阴郁的乌云镶了金边,有人背对着光笔直地站立着。他清澈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吴忆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再次认识到“人跟人是不同的”这个道理,是在连小山一口气把她那套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从头讲解到尾的时候。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安静的男生,早已在多次理工科竞赛中取得了耀眼的名次。自己比他多读了一年书,学到的却远运不及他的一半。

吴忆桑垂头丧气地看着花花绿绿的试卷,自言自语:“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连小山微微皱了下眉,仿佛斟酌了许久,最后鼓足勇气轻声道:“我每周都来这里自习,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为你补习。”

吴忆桑哪有资格怀疑眼前这位天才少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以后,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立马投身于知识的海洋中去了。

连小山极有教养,看着斯文,从不轻易发火。即便面对吴忆桑这个即将高考的学生问出“圆锥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时,他也能深吸一口气,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迅速做好心理建设,耐心地为她讲解清楚。

然而,全校女生心中温润如玉的小王子,也曾有过发怒失态的时刻。吴忆桑只见过一次。

五月初夏,天气愈发炎热,爱美的姑娘们迫不及待地脱下了长衣长裤,露出藕节一样白晃晃的胳膊在燥热的空气中挥舞,混合着断断续续的蝉鸣,像一首青春的交响乐。

吴忆桑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上凉鞋短裙,长长的马尾甩来晃去,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班里有相当一部分女生不喜欢她,原因无他,只因她生得美丽,又不合群。

那天是体育课,站在吴忆桑旁边的女生面色不对劲,片刻之后就开始弯腰呕吐起来。人群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吴忆桑主动扶着那个虚弱的女孩去了医务室。

剩下的队伍里,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开始讨论吴忆桑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你们难道没闻到吗?我跟我妈还去过她家的摊子买鱼呢。”

“我就说嘛,怎么一靠近她,就闻到怪怪的味道。”

“刚刚那个女生搞不好就是被她身上的味熏成那样的。”

那一阵嬉笑声是被连小山打破的,他抱着一摞作业从行政楼里走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吴忆桑搀着一个姑娘去了医务室。刚想跟过去看看,他一走近就听到了这些嚼舌根的话。

“你们在说什么!”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几乎把身边的林荔都吓了一跳。

女孩们当然也是无所适从,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同学身体不舒服,你们不但不關心,还在背后胡乱造谣、诋毁别人。”

“卖鱼没什么羞耻的,对同窗抱有偏见才是最羞耻的行为。”

吴忆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跟老师请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连小山怒气冲冲地站在操场边,盯着眼前的几个女生,义正词严地要求她们道歉。

有好事者悄悄地跟她说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她听得内心震荡,只觉得从稀疏绿影漏出来的浅浅光晕在自己头顶晃来晃去,像是把自己晃晕了一般。

【四】

吴忆桑高考发挥得还算稳定,在连小山孜孜不倦的教导之下,总算过了二本大学的分数线。很快收到录取通知书,她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

临行前,连小山送她去车站。他帮她提着两个大包裹,紧锁着眉头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下车前数一数行李,安顿好了来一个电话…….”

吴忆桑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啦、知道啦,怎么那么爱操心!”

连小山也不说话,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直到火车冒着白烟呼啸着驶出他的视线,他在原地蹲下,揉了揉发麻的小腿,才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高三的生活紧张而忙碌,纵使优秀如连小山,在周遭紧张的氛围中也丝毫不敢懈怠。他比以前睡得更晚,起得也更早,总是第一个踏进教室开始晨读。

接到吴忆桑打来的电话时,他正在书房研究一道物理题。犹如神祇指引,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他冲去了客厅。

吴忆桑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语调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是泄露天机一般隆重而谨慎地道:“我要演戏了。”

她被室友拉着去参加海选,试镜时被徐导惊鸿一瞥看中,钦点为女主角。

那晚的夜空很蓝,只有两三颗星星。连小山朝窗外伸出了脑袋,听到了风穿过梧桐树的声音。

寒假刚一开始,吴忆桑就背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连小山逃了补习班的课去车站接她,看她风尘仆仆地走过来,满脸堆笑,嘴角微微勾起:“欢迎回家。”

那年春节来得早,鹅毛般的大雪还没正经地下几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点燃了凄冷的氛围。吴忆桑戴了围巾,踏着厚厚的红纸屑,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连小山早已在公园门口等候,他戴着厚厚的羊绒手套,握着一杯奶茶揣在怀里。寒风瑟瑟,他冻得鼻子通红,吴忆桑蹑手蹑脚地走近,突然觉得他像极了一只小兔子。

柳湾公园在每年的春节和元宵都会燃放大量烟花,像一场小小的盛会,吸引大量年轻人前来观赏。吴忆桑的围巾都快被挤掉了,她才终于和连小山挤到湖边的一张长椅上。

这里视野绝佳,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对岸绽放。于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被撒下一层亮片,耀眼夺目,像岸边两颗年轻的心一样美好而剔透。

吴忆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自己试镜的事,她神采飞扬地说着“那么有名的大导演,脾气却那么好”的时候,连小山情不自禁地扭过了头,偷偷地看着她,看她嘴角边随笑意一同浮现的酒窝和眼角折射出的光芒,忽然觉得胸腔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填满。

几乎毫无征兆地,他握住了那只在空气中不断挥舞着的手。时间停滞了几秒,只剩烟花绽放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击打着耳膜。掌心传来的真实触感仿佛灼伤了思绪,让人的理智瞬间回笼。

在吴忆桑的记忆里,那个夜晚是安静的。雪是安静的,风是安静的,烟花绽放是安静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地也是安静的。

两个心照不宣的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握着彼此的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风雪交加的路。

吴忆桑即将出演电影的消息传到学校,掀起轩然大波。学校官网上连夜推出了她的个人简历,又编出来一些莫须有的在校经历,全校师生津津乐道。

连小山在这样喧嚣的氛围里,心如止水地迎来了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他被北方一所重点大学录取,离吴忆桑所在的学校只有两小时的车程。

七月盛夏,明晃晃的阳光穿过闷热的空气,一出门就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拥挤的沙丁鱼罐头,连小山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踏出了家门。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一路步行慢慢地走去了火车站。

那天是七月里最热的一天,连小山站在出站口的报刊亭,从中午等到晚上,直到最后一班列车也扬长而去。老板摇着蒲扇问他:“小伙子,你到底有没有跟人家约好?”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刚一进门电话就响了起来。吴忆桑歉疚的声音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让这个夏夜的燥热略有消解。

“不好意思,导演临时安排我去上海培训了,没来得及说,你没等很久吧?”

“没事,天那么热,我就等了一会儿。”

“好。等我回来请你吃火锅。”

连小山伸头看了看窗外,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夜空,沉闷地掠过几缕风,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

就像那场雨最后也没下下来,直到夏天结束,吴忆桑也没回来。

【五】

连小山一个人背着行李走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吴忆桑还在上海一家影视学校培训。徐导拍的是一部民国时期老上海背景的电影,主角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人物设定。

她从最基础的方言学起,穿衣打扮、一颦一笑皆要认真练习。忙碌的工作填满了她的生活,她连最基本的日期都分不清了,当然也不会记得从千里之外朝她飞奔而来的连小山。

八个月培训结束之后,吴忆桑正式进组拍戏。非科班出身的她在镜头下生涩得紧,好在导演和同组的一位前辈演员一直很有耐心地教她,她才能顺利地适应进度。尽管如此,拍摄周期还是很紧张,吴忆桑的台词功底不行,因此,闲暇时间里,她不是看剧本,就是诚惶诚恐地找前辈们对词。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连小山见过面了,偶尔得闲通个电话,也讲不了几句。除了分享彼此的一些近况,他们便也无话可说。

酒店花坛里的木芙蓉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竞相绽放,吴忆桑素面朝天地走出去,看到了风尘仆仆的连小山。他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拎着一盒馋猫小屋的蛋糕站在花坛边看着她,眉宇间的褶皱透露出奔波的疲累。

“生日快樂。”他笑着说。

于是,吴忆桑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那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

那天演戏特别顺畅,导演笑眯眯地从监视器边走到她的身边,夸奖她悟性高。对戏的前辈也拍她的肩膀,笑着鼓励了她。而吴忆桑欣喜又谦恭地笑着,眼神却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锁定了棚外的一个身影。

连小山把蛋糕放在酒店保管,在拍摄现场等了很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的眼睛里却只有一个人。

午餐的时候,吴忆桑捧着盒饭跑过来,坐在小马扎上和他聊天。她把饭盒里的鸡腿挑到他的碗里,亮晶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晚上,我有事跟你说。”

终于,一天的拍摄结束了。吴忆桑按例和导演鞠躬致谢以后,刚兴高采烈地往外跑了几步,大棚的灯光突然全部暗了下来。全场安静了几秒,导演推着蛋糕走出来了。所有人都在拍手,齐声合唱:“祝小桑生日快乐……”

吴忆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吹了蜡烛,又被经纪人拉着发表感想。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感谢词,她不知所措地环顾了一圈,那个看起来永远不会离开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悄地离开了。

顶着被经纪人批评的风险,吴忆桑撇下所有为她庆生的人,急匆匆地跑回了酒店。她从经理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蛋糕时,一张字条从彩带上滑落下来。

“家里出了点急事,今年的生日不能陪你过了。祝你开心,万事顺遂。”

连小山的字一直都很飘逸俊秀,当初他在自己试卷上一笔一画写下的批注,吴忆桑偶尔还会拿出来看看。都说字如其人,她对此深信不疑,不然,怎么一看到那些字,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位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的少年呢。

寒来暑往,长达一年半的拍摄终于结束了。电影上映了,口碑出现两极化局面。有人说片子的立意和拍摄手法都很新颖,是中国电影界一个不小的创新;有人盯着以新人身份挑大梁的女主角不放,说她的面瘫式表演毁了整部戏。

但无论如何,吴忆桑这个名字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她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一路成长,身上的争议伴随着知名度一同提高,最后成为国内电影界一朵炙手可热的小花。

与此同时,连小山的大学生活也即将步入尾声。

这几年里,他们很少见面,吴忆桑偶尔会给他打电话,说说自己的近况。即便那些事他从新闻上已经看过一遍,再听时,他依然会觉得遥远又陌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手拉着手走过的那条路分了岔。他们在路口漫不经心地道了别,还以为会在下一个地方重逢,却不曾想,那一别便是天南海北,再不能同行。

【六】

连小山大四那年秋天,吴忆桑参演的新电影上映了,制片方安排她回母校宣传。消息一出,整座城市都沸腾了。

连小山的室友兴奋地摇着他的肩膀高呼“我的女神来了”,还嚷嚷着提前一晚去占座,最好坐在第一排,搞不好还能有幸与吴忆桑来个亲密互动。

正说着,连小山的电话响了,是吴忆桑那位被称作“郭姐”的经纪人打来的。她说吴忆桑已经给他留了最前排的座位,他进去直接找工作人员报名字即可。

连小山礼貌地道谢的时候,那位阅历丰富的郭姐突然清了清嗓子:“小桑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你也是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世人只当她的路走得又稳又快,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经因为一些心术不正的老同学,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爆料和抹黑,委屈到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于凌晨三点钟,给他打来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电话。

他问她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她哽咽道:“我是真的想当一个好演员。”

连小山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成功,但是看着台下疯狂呼喊示爱的粉丝,以及台上泰然自若、耀眼夺目的人,他内心稍觉安慰。

至少,已经有那么多人看到了她的好。

那场宣传还没进行一个小时,就因为现场秩序过于混乱,存在安全隐患而取消。

吴忆桑在保镖的护送下,从大礼堂的后门悄悄离开,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那件黑色的保姆车绕过偌大的校园,最后在人迹罕至的一处偏门停下,接了一个等候许久的男生。

距离那场不了了之的生日已经过去两年,这段时间里,他们只见了三次。每次都是吴忆桑的活动做到了他所在的城市,他受邀去第一排看她两眼。他置身于一群狂热的粉丝之中,仿佛爱意也被周遭一声又一声的高呼淹没。

这是第四次来看她,却是第一次,她有时间同他面对面地单独说会儿话。

在街角那家地址偏僻、装修雅致的咖啡馆,吴忆桑端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姿态得体而大方。两年多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让当初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变成如今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又漂亮优雅的女神。

“快毕业了吧?”

“对。”

“工作找好了吗?”

“没有。”

“需要我帮你吗?”

“我准备出国读研。”

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便是漫长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店里播放着神秘优雅的西班牙民谣,悠扬的调子在两人之间游荡,倒让这沉默的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究竟聊了些什么,连小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面对面地坐了很久,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桌布上的花纹,看着在沙发上跳来跳去的小奶猫,就是不敢抬头看着对方。

时间在咖啡氤氲的热气中缓缓流逝,在吴忆桑的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了第八次以后,她站起身,走到了连小山的面前,说:“都那么大的人了,领带还打不好。”

太阳忽然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云朵遮住了,于是,天空只剩下一朵被镶了金边的乌云。吴忆桑的手在连小山的衣领间穿梭,他忽然觉得在自己心里藏了许多年的那一朵乌云,仿佛也被镶了一道金边。

【七】

吴忆桑疑似恋爱的新闻一夜之间占据各大新闻网站的头版头条,狗仔们一边掷地有声地说着“举止亲密,不似普通朋友”,一边毫不留情地甩出一沓照片。

吴忆桑垂头丧气地坐在会议室里不发一语,郭姐焦虑地走来走去,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努力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几张照片被凌乱地摆放在桌子上,那个弯腰系领带的片刻原本该是记忆里闪光的节点,如今却变成了一条人人津津乐道的八卦新闻。

吴忆桑坐在巨大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呆滞地望着窗外鼎盛的阳光,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不知道,他想去哪一个国家呢?

新闻发布会很快就着手准备了,數十家媒体虎视眈眈地候着场,郭姐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词,吴忆桑却被结结实实地堵在了路上。

眼见着澄清未果又要落下个耍大牌的名声,工作人员都开始着急起来。台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在后台拦住了满脸着急的郭姐。

连小山面色如常地走上台,像从前无数次上台领奖一样,嘴角噙着礼貌又谦恭的笑意,朝台下众多会闪光的机器怪兽鞠了一躬。

“第一次见她是在校门口的小吃街,她蹲在一摊油污前,耐心地用半截火腿肠喂流浪猫。吴忆桑,这个名字我一早就知道了,远在她拿假名来骗我之前我就知道了,她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

“我单方面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年。遇见她以后,我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走向她。”

“很可惜,我失败了。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们就是无法在一起。”

台下的闪光灯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连小山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在看观众,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认真地对着镜头说道:“她真的值得你们去爱。”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吴忆桑一路成长,斩获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奖项,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她耀眼得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小星辰。

见了哪些人,说过什么话,和多少人传过绯闻,与谁在荧幕上假装情侣,吴忆桑全都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连小山已经四年没有回来了,这四年来,她没有他一丝一毫的消息。

就像当年发布会她刻意选了一条会堵车的路一样,她选择爱上一个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人,选择了走一条荆棘丛生、无人支援的路。

新电影上映,好评如潮。吴忆桑借此一举斩获影后桂冠。

有人说她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人生理当没什么无奈和错过。

没有人知道,多年前那个生日,她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就是她短短小半生中,最大的遗憾。

如果不曾遇见你,我本可以忍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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