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卡”是我插队时养过的一条狗,也是我养过的第一条狗。
几十年里,我陆陆续续地养过七八条狗,眼下还有三条,只要我在家,这些狗日的们总围在我身边,就连睡觉都很少在我给它们准备的窝里,和当年的“契卡”一样卧在我的床头。起夜时,我常踩着狗尾巴。从养“契卡”起,我养的这些狗都有一个特性,就是全是流浪狗,全是它们小的时候,我捡回来的。
“契卡”是我插队的第二年冬天,我从村子里老百姓刚盖好还没做前墙,正在晾晒湿气的新房里抱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从这间新房前路过,听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吱吱响,走过去,划了根火柴(那时我抽烟,身上常带着火柴),看见一团黑色毛茸茸的小东西,蜷缩在那儿,声音就是这东西发出的。
我把它抱起来,看清楚了,是条狗娃子。再看看四周,除了几块盖房用剩下的土坯,屁也没有。就在我没想好怎么对待这狗娃时,它竟然轻轻地舔起了我的手。痒痒的,就是它这一舔,让我决定把它带回知青院,养在我那间屋子里。再想想都是沦落天涯的,它没妈,我有家,在千里之外,拉它做个伴也是件相互帮衬很不错的事儿。
回到宿舍,细细看看这狗娃:黑色,眼睛上有圈白毛,像长着四只眼睛,看看那绒毛,细细的,怕是还没满月。给它冲了碗家里寄来的麦乳精,放在地上,它吱吱地用它那小小的舌头卷起来,嘬了两口,还扬起脑袋看看我。
它吃完了麦乳精,我也给它起好了名:“契卡”。十月革命后全苏肃反机关的简称。比较有意思的是,后来,我认识了旁边一个叫新营村子里的一群成都知青,其中有一个叫老板的知青,他养的一条狗也叫“契卡”,那是条高大威猛的狼狗。而我的“契卡”,此时还是个婴儿,它和我一样,也在知青院里安了家,也一天天长大。我们串外村的知青点时,常带着它,先是走不远,就要求我抱一会儿,再长点时间,它跑得远了还要停下来,回头等着我们。它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到夜晚,它静静地卧在门口,有点儿异样的响动,它会发出呜呜的喉音。
转年春天,“契卡”已经出落成一條正经的看家狗了。可是一过谷雨,我就要进西北边的吕梁山里放羊了,不能把它留在家里,我得把它训练成能走大山的一条牧羊犬。
“契卡”住进了羊圈,它开始随着我出牧了。捣蛋的羊出了群,它会跑上去,把羊撵进群,特别是晚上羊群回圈时,根本不用我操心,“契卡”走在羊群边上,雄赳赳地就像是押着一群鬼子的俘虏兵。
很快“契卡”也得到了要进山的羊伕们的认可,大伙都说,咱这群羊里又多了个不用开工分的帮手。
我们羊群进大山了,上千只羊走在乡间的马道上,像一条流动的河。“契卡”也像个羊夫似的忽前忽后地招呼着羊群,不叫贪吃的老羊下到道边的庄稼地里。进了山后,“契卡”白天跟着羊群,晚上羊群上了卧场,给东家卧地,它就跟着看羊的羊头,护着羊群,避免山里的野物伤着羊。每晚,我离开卧场前,它都要舔舔我的手。第二天一早,我们上了卧场,“契卡”又会蹿过来,在我面前撒欢。吃饭时,总是卧在我身边,耐心地看着我吃,直到我吃完,它才用我的碗接着吃。我们的羊伕头儿每到这时,总会说:这狗,用狗日的劳动挣下的口粮!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上到卧场后没有见到该疯跑过来的“契卡”。羊伕头告诉我,夜里,我们的狗们和土豹子们打了一仗,战后,有条叫秃尾巴的狗伤了,“契卡”不见了。跟着羊群呼叫了一天,我也没能等到跑回来的“契卡”。
“契卡”从我们的羊群中消失了,几个羊伕安慰我说,只要它没让土豹子弄死,早晚能回来。山里丢不了羊伕狗。我却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安慰我罢了。那种丢失了“契卡”的焦虑和忧愁,谁能慰藉?我就像今天被拐走孩子的父母一样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以后的二十多天里,我们的羊群向更深的老山里走出了二三百里地,住过好多小村落,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契卡”了,对“契卡”能自己找回来已经不抱什么信心了。
就在这天一早,我们的羊群刚起了坡,从对山脊上冲下来一条狗,转眼间冲到了我们的羊群里。它拼命地冲我摇着尾巴呜咽着,我把它抱了起来,它的头在我胸口上来来回回地蹭着。羊伕们说,这就是狗的忠诚。不死,千里万里,自己也能找回来!
从那时起,“契卡”得到了我们全体羊伕的认可。大家都说,这狗和主家情意更深了。
秋天,羊群回到川里,我把“契卡”失而复得的事儿和知青们说了,大家都很惊奇,也都喜欢它了。这时的“契卡”也特别认知青,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是老乡进了知青大院,“契卡”就要发声,像是警告来人别想打什么歪主意。而对知青从不认生,就是外村知青来串门,从来没来过的进了院,“契卡”也只是无声地摇摇尾巴。村子里的老乡就说,这狗真是北京家的狗,凶得很,专和老百姓做对!
说这话的,多是长来知青院串门的年轻后生,就是他们不说来干啥,我们也都知道,是冲着我们那些女娃来的。那会儿社会上不是说:城里破了四旧,讨个婆姨不要彩礼么!他们以为那是真的,也就想来撞个大运。后来,直到知青院里的女娃们走干净了,也没个后生能撞到大运边上。所以,那些有这念头的后生们是恨“契卡”的,而知青们,特别是女知青因为院里有了“契卡”,是很有安全感的。
“契卡”一天天地长大,知青们也不像刚来时那么单纯、腼腆没有坏心眼了,也不那么老老实实地按时出工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越来越自由了。这时,上面也有了知青政策,招工、上大学的事都慢慢地多了起来,本来说是来安家落户的人心思活了,动作也不像刚来时小心翼翼了。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都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一天,几个哥们儿不知从哪弄了条狗,杀了,烀了一锅,吃到尽兴时,想起了院里的“契卡”,便扔过去一块啃了半截的腔骨。谁知“契卡”连闻都没闻一下,便躲开了,眼睛很忧伤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动,狗是不吃同类的。想起前些日子,各村知青在招工、上大学这些离开农村事上的传闻:写检举信,向组织检举某个知青的阶级出身有问题,千万不可让其脱离了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利用各种关系,包括出卖自己,背叛原来的朋友,把原来属于人家上大学的指标抢到手,大言不惭地拿着不那么光彩得来的录取通知书,宣讲自己上大学如何天经地义。他怎么就忘了来时宣称扎根一辈子的豪言壮语?
我就想,我的这些同类,什么时候变了,变得连不吃同类的“契卡”都不如了?这再教育,怎么教育出了这种背叛兄弟姐妹的鸟人,还要保送去上大学?就是上了大学,又能指望这类鸟人做多少正经事呢?
过了些日子,“契卡”又不见了。有过上回的经验,我也没当回事,心想过上几天,它就会回来的。但是,这回“契卡”再也没能回来。
直到我离开村子,去省城上学,跨上了北京市送给我们知青的那台手扶拖拉机时,送我的要好老乡才告诉我,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要是我一辈子不走,他们就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现在我走了,他们才觉得应当告诉我:因为我们吃了老百姓的狗,老百姓也就杀了“契卡”。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想打听是哪个混蛋干的这天杀的混账事了。
以后,我回了北京,有了家,也在记起乡下事时,想起过“契卡”,我不愿意想象它的最后一刻,想到的都是它和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再以后,我老了,眼下刚发生的事,常常都记不住了,但过去久远的事却总是忘不掉。现在,我养的那三条狗中,有条叫“卡卡”的泰迪常常闹腾。这时,我就会给它讲它的前辈“契卡”的故事。一讲故事,“卡卡”就安静了,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想象它的前辈“契卡”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作者简介: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学教员,县中学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政法记者,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