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死了,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岘子口唯一的孤儿。
也没什么好怕的,死亡的气息早就漫延进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两岁的时候,爷爷死了,享年六十二岁,爷爷是这个家族的男人中寿命最长的一个,至今无人超越;五岁的时候,大伯死了,大伯刚满四十;八岁的时候,奶奶死了,奶奶的死亡是个意外,她是下雨天摔倒,头碰在石头上;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三十九岁;然后便是母亲死了,母亲的死亡在他家族的老人们看来,也是个意外,他们一致认定,母亲不在男人们死亡的序列里,她绝对是自己插队进来的。
从他一生下来,就是闻着草药的味道长大的——他是如此悲观,却又如此冷静地活着。小巧的手提炉子里炭火哗哗地向上冲刺,乌黑的粗砂罐子上盖着一块烟熏日久的三合板,三合板上有一根木炭一样的筷子,砂罐里的热气从三合板的四周漫溢而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水煮的声音。天气阴沉闷热,微风吹来,草药的味道缓缓地飘进门来,死亡一样的气息立马就能加重一层。其实,整个屋子常年都是在这种气息里浸泡,药性已然蚀骨,就像他从大街上走过,远远亦能闻见这种味道,仿佛他总是随身带着这个味道的熏炉一样。已经熬到第三遍了,桌子上的黄色搪瓷盆子里,紫黑的药水还散发着热气。他的炉子四季不灭,熬药成了日常生活中最为要紧的头等大事。
“挺好的,有生之年,有事做,有饭吃,就行了。”他点了一支烟,伸了伸腰,冲我一笑。
“嗯,挺好的。”我只能这样答应,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盘腿坐在床上,在他侧脸望向窗外的一瞬,我看到了他眼角的孤苦。我们同学三年,作为同龄人,又是曾经的伙伴,他其实完全用不着对我掩饰什么,可他在尽力保持一个与我平等对话的气场。我突然就理解了他面对生活的勇气,如我父亲一般坚韧而深沉地活着的勇气。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栏杆前,司机伸出头来,敏捷地下地,将车辆登记本从窗口递出去。等司机填完,再拿回来,他说:“五块,晚上八点前必须开出来。”收了钱,他按了遥控器,看着司机进去,又按下遥控器,重新盘腿坐回床上。
他在这个叫洪霍城的商业城里看管地下停车场,至今整整六个年头,也就是说,从这个商业城开业起,他就一直在这里吃住工作。他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用他的话说,还行。还行就意味着除去吃穿用度,尚有盈余,而在这个管吃管住的岗位上,他几乎是有钱无处花——衣服是灰色的保安服,一年冬夏两套,米面粮油都是单位提供,唯一的消费就是一天两包的劣质烟和偶尔一瓶十几块钱的小酒。他的工作其实并不忙,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地下停车场一到晚上十点过后,少有来往车辆,也用不着恪尽职守,但他极少外出。这六年来,他像一个隐居者,在漫长的时光里等待死亡逼近。“这是迟早的事。”他说。
“我们都得努力,是吧,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说完这句话,他起身出去搅了搅药,返回来,将右手的食指伸进搪瓷盆子的药里,试了试,然后甩甩手,便端起来,猛灌一气。喝完又顺手擦了擦嘴,再回到床上,重新点了一支烟。我知道他在劝我。
洪霍城位于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头,商业城的入口恰好在转角,十二层高的楼房,是这个县城的标志性建筑。当然,标志也仅仅是因为高,并无其他特色,整栋大楼像一只站立的鹰隼,玻璃幕墙就是两只张开的巨翅。左翅隔一条街是县医院,时常有奔奔车司机在那里拉客吵架,右翅隔一条街是汽车站,总是女人站在街边冲着过往人群吆喝:市上,市上的,去不去?鹰隼正对面是废弃的电影院,有安徽的老板正在搞装修,听说是也要做商业城。门口有几个卖眼镜的老人,常年一成不变地坐在那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洪霍城最下面三层是商业城,老板是温州人,地下车库也是商业城租赁的一部分。起初是要开设金店,后来又突然改成了停车场,这也是县城唯一对外开放的收费停车场。从第四层起就是住宅楼,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在洪霍城小区的窄小院子里,停车的也大多是小区的住户。停车场入口处的蓝色板房就是他的家。板房后面,他自己又搭了一个小帆布棚,里面堆放劈开的木柴和煤炭等杂物。药熬完了他就将火炉封住,上面架一把通体黑透的水壶,放进棚里。
“别瞎折腾,人活着得往前看。”他又劝了我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却觉得有些不舒服。初中毕业后,我们其实毫无交集,我上了高中,考了大学,虽然被分配到了关山深处的乡下小学当老师,但最起码也混到了一口公家饭。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个体面的正式工作也就算混得有模有样了,剩下的就是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一步一步熬到将近四十的时候,一切就都有了,日子便也了无挂牵。我有幸在三十五岁的时候,提前奋斗结束,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承认我是有些可怜他。我们原本属于两个不同的阶层,他又如此封闭,我觉得他是保險的,保险到我可以将我的苦闷和不幸透露给他。我并不常来他这里,除非是工作不顺或是家庭不和。我每次来,他都会劝我,这让我常常不快,但我还是会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倾倒给他,而我对他,竟一无所知。
这一次是他叫我来的,因为他嫂子的缘故,我便不想再告诉他任何与我有关的事。他头一回给我讲他的故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走神,他误会我了,以为我又遇到了难处。
我至今记得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拉链衫,像麻袋一样将他瘦小的身子紧紧包裹。开学第一天,全班同学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后来,我们都知道他穿的是他姐姐(三伯的女儿)的衣服。而在初中三年里,他留给我的印象也只有“紫色麻袋”这一称号。他从不和别人多说话,独来独往,经常逃课,仅此而已。没人知道他当时寄居在三伯家里。
母亲死的那年,他刚上初中。那一天下着细雨,他放学回家,才进巷子口,就闻见了那种过于熟悉的死亡的气息,“就是那种酸酸涩涩的发霉的味道,闷热而潮湿。”大人们将白色的帐篷早就搭了起来,门口的两棵大白杨被砍到了,崭新的断茬像一截亮晃晃的白骨,木匠开始着手打棺材。从他记事起,家里就一直有一口棺材放在西厢房里(大伯三伯家里也是这样),死一个人就重新打一口。除了奶奶的那口是椿木外,男人们的都是白杨木,同一个样式,同一种颜色,放在同一个位置。箭子川道人对棺材向来都十分讲究,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的,都会给亡人打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再不济也要关山里的松木,而白杨木或者椿木一般都用来铺在棺材上面当篷木。母亲并没有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
他早上去学校的时候,母亲还告诉他昨日已经托人叫哥哥回来,要他放学不要贪玩早点回家。母亲的病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而那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家里一日比一日难了。母亲就不把自己当回事,一心想着要让父亲迟些死,可父亲还是没有迈过那个魔障。等父亲死后,母亲就接过了父亲的药罐,她不想死,因为他和哥哥还都太小。哥哥在县城上高二,学习成绩好得令人惊讶,母亲一心想着只要坚持到哥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她就能闭眼了。可她说倒就倒下去了,但尽管这样,她也没想到自己要死了。
哥哥在众人的扶持下,料理母亲的后事,其实也不算是料理,他仅仅是作为长子要尽自己的本分,一切有三伯做主。那一日,他无所事事,坐在院子东南角的柴草棚下,看着众人进进出出,看着木匠刀劈斧凿,看着阴阳先生写咒画符……黑色的药罐斜放在柴草里,淡黄的药水溢了出来,他知道这应该是第四遍了。医生曾经多次叮嘱过母亲,草药只能熬三遍,再多熬就有毒了,但母亲不听,多数时候要熬四遍,熬五遍也属常态。他对熬药的流程了如指掌,奶奶死后,他就接手了这一重大工程,他对火候的把握曾经得到过父亲多次的夸赞,这也是他童年时代,唯一受过大人的赞赏,但他从不以此为荣。最后,他只好盯着那个炭火旺盛的小火炉发呆,炉子上换了水壶,不时有人过来倒水喝,也有人喊他将开水灌到电壶里,但他一直坐着不动,对别人的呼来喝去也无动于衷。他一直坐到天黑,大脑一片空白,也不晓得饿,直到三娘将他带进了上房的草铺,他看着母亲穿戴整齐地睡在身边,竟困得要命,不多时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母亲的葬礼他一声未哭,除了无边的瞌睡,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所有人在这件事上都断定他是一个心硬的白眼狼。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在那五天里,他一句话也没说。
根据母亲的临终哀求,在亲房庄家经过一番沉闷而艰难的讨论之后,他和哥哥终于有了归宿:三伯责无旁贷地答应大家要照养他们兄弟成人。但三伯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更大的难题是,大哥大姐是前三娘所生,而妹妹和弟弟又是后三娘所生,后三娘嫁给三伯才不到五年,后三娘对三伯的苛刻也是人尽所知。于是,亲房庄家在和三伯三娘的谈判中做了适度的妥协,哥哥日后的学费先由众人筹集借给哥哥,等他工作了再慢慢还,不用三伯出钱。而他也先由三伯暂时抚养,只要能吃饱穿暖即可,等哥哥工作了,再将他交还给哥哥。仔细一算,这其实也就是六七年的事。三娘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碍于众人的面,也只好答应了。
怎么说呢,在我知道他嫂子就是刘芳琴的时候,我的确是被吓倒了,我对这个突然的消息毫无心理准备。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给他讲过的那些破事,身上就沁出了一层冷汗。刘芳琴是林业局果树站的技术员,比我大两岁,长相呢,并不独特,说不上有多美但也不丑,放在洪霍广场的人群里,我总是要找半天。但她个子略高,如果穿上高跟鞋,比我还要冒出一个头顶。我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喜欢拿个子和我说事。但我就喜欢她的个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喜欢她的身材,如果遮住脸面,她就是标准的车模。但人就是这么怪,看人看脸,她的脸只要和身材放在一起,她就泯然众人了。她对果树研究的工作完全不懂,说来也有些可笑,刘芳琴大学学的是小提琴,家里的吊柜里至今還放着一把她大学时候用过两年的那把深红色的琴。但我只看过她的琴,却没听过她拉出的声音,她的音乐专业就像那把琴一样被她用一张旧床单紧裹起来束之高阁,她几乎从未向别人透露过自己曾经是个小提琴手。而现在,她在办公室里收发文件,对果树研究也一无所知,对这样的混搭,她从未有过悔恨或焦虑。她的人生在刚刚踏入工作的那一天起就尘埃落定了,这十多年里,除了生过一个孩子,一切都风平浪静。她厌倦一切,却又享受一切。“在这个小县城里,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能把你憋成王八。”她用这一句口头禅安慰着自己,也影响着别人。
大约在我结婚五年后,我老婆林晓雪莫名其妙地和刘芳琴成了闺蜜,自然而然地,我和陈晓明成了酒友。现在回想起来,陈晓明和紫色麻袋倒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子以下的部分,但我从未将他们进行过关联性的对比。有什么可比性呢?陈晓明太优秀了,大学毕业被分配进农牧局工作,两年后进入县委宣传部,五年后提拔为县外宣办主任,三年后又进了县委办。要不是上一任县委书记出事,他早就是一把手了。我们两家成为好友的时候,陈晓明刚刚进入县委办任党史办副主任,虽然是个闲职,但他的工作却是为县委书记写材料,这种身份和地位并不比别的一把手差。作为我这种深山里的人民教师,对和陈晓明做朋友自然是欣慰而自豪不已。但后来我才知道,林晓雪在和刘芳琴成为闺蜜之前,其实早就和陈晓明认识了,也就是说,那个娘们儿是先认识了陈晓明,然后才通过别的渠道刻意认识的刘芳琴。而刘芳琴对她们相识相熟的过程印象并不深刻,她始终认为她和林晓雪之间的友谊完全是真诚无害的。相比于智多星一般的林晓雪,刘芳琴就显得平庸而浑浑噩噩,她们交往的过程完全是林晓雪主导,因而,我们两家所有的友谊活动,其实都是林晓雪策划导演的,我们都是演员。而可耻的是,刘芳琴对此十分受用,以至于她对林晓雪越来越依赖,甚至连买什么牌子的内衣,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都要和林晓雪站在同一个频道上。这些事是我后来和刘芳琴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的。毋庸置疑,在我看到刘芳琴和我老婆穿着同一款内裤的时候,我的心情并不太好,我甚至默默地骂她猪脑子千遍万遍,但我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和她上床。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和刘芳琴做爱比和林晓雪有趣多了,这方面的个中因素比较复杂,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碰林晓雪。我和林晓雪之间的问题我们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率先提出质疑。左拉说,太胆大是鲁莽,太胆小是懦弱,唯有勇敢才适得其中。在婚姻问题上,整个固县人民都以各种各样的勇敢小心前行,那么多人同床异梦,那么多人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鹅地意气风发,但鲁莽的离婚者却寥寥无几。是啊,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小船说翻就翻呢。
林晓雪如己所愿地从箭子乡的计生干部调到了民政局管理社保,一如井底之蛙跃到了天台上,华丽转身。对,林晓雪亲口说了华丽转身这个词语。随后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此后就可以和刘芳琴平起平坐了。也正是平起平坐这个心理因素,才使得林晓雪最终完全影响并控制了刘芳琴的人生。我不知道林晓雪和陈晓明最后处于怎样的一种关系,他们是否真的背着我们偷鸡摸狗,我都毫无证据,我只是凭着一种感觉和气息猜测着他们,所以我也没有将我的猜疑告诉刘芳琴。我宁愿她一无所知,我们四人勇敢而行,谁也没有想过要为未来买单。
陈晓明死了之后,我们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就像一个危险的游戏,终于有人出局的时候,我们都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但悲伤无处不在,陈晓明毕竟是我们多年的好友,林晓雪和刘芳琴先后病了一场,就像她们真的有必要大病一场一样。我也有必要在她们病倒后照顾她们。而在这个期间,我重新审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才发现,危险正一步一步向我降临,刘芳琴该怎么办?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看透了她眼中的无助,她是一个对生活毫无把控能力的人。在她要和十岁的儿子相依为命的时候,她的眼前是无边的大海,而我是海中她能够看得见的那根稻草。我不得不再次勇敢一回,清醒地拒绝了她所有毫无可能的无理要求。她用了恩断义绝这四个字将我赶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所有烦恼都和她有关,那么,把这个难题交给我吧。”他说。
“谁?”尽管我清楚他说的是谁,但我还是心存侥幸。
“我嫂子,”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远处,良久才又将头转回来,“刘芳琴。”
“我实在不该将我的破事都说给你。”我苦笑一声,“你也不可靠。”
“请放心,我不会影响你什么……”他话说了一半儿,就出去搅药。
他显然是误会了我说的那个不可靠,但我不想解释什么。在他哥哥陈晓明去世之后,刘芳琴竟然将我们两个原本十分陌生的熟人拉到了同一个平面,我想起了林晓雪说的那句话:平起平坐。
“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得照顾他们。”他进来,依旧盘腿坐在床上。
“可……”
“所以,我才请你出面帮我。”
“我又能帮什么呢?”
“我娶她。”
“怎么可能……”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他看,但他面色平和,一脸严肃,笃定至极。
我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听他说。他的理由充足而又合情合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渴望成一个家,他希望能像正常人一样过得有意义,有房子,有女人,有儿女。三十岁以前,他像正常人一样到处打工,那时候他健康得连个感冒都没有,他一个人四处漂泊,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有两次他差点就结婚了,一次是在广州,他在鞋厂上班,有个湖南的女子,他们好了将近一年,她答应要跟他一起回来,盖房子生儿子,但她后来被家里人骗了回去,再也没有出现,他唯一经历过的一场并不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此夭折;第二次是二十八岁的时候,和他一起打工的本地朋友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关山里的女子,要招赘他上门。当上门女婿并不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但他还是接受了。可一切就绪之后,那家人突然又不愿意了,他们说到了他的家族病史,这件事让他很受伤,此后他便再也走不出病的魔障,也不愿提及结婚的事。那时候他就下定决心,即使马上死了,也不会吃一粒药。然而,三十岁的那年春节,他在河北,病得昏了过去,被工友送进了医院,他的戒律自行打破,从此,他就开始了和父亲母亲一样的以药为伴的日子。他不得不回到阔别十五年的家乡,在哥哥的帮助下在洪霍城上班。
母亲死后,他和往常一样上学,唯一的变化是他再也不用放学后熬药了。他住在了三伯家,三伯在关山里的道班上班,大概一个月才回家一趟。因为三伯有工作,家里的条件自然好些,起码可以吃到白面馒头和面条。三伯回来的时候,偶尔还能吃到肉。但除了三伯和姐姐以外,其他人都对他不好。三娘从不过问他,饭点上,恰好碰见了就有得吃,碰不上了,也就只能吃点馍馍了事,那个环境让他憋闷。一个月后,他和三娘达成了协议:他可以搬回自己家里住,自己做饭吃,只要三伯回来了,他还继续保持原样。从此,他开始野蛮生长,像个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过自己的日子。他学着种地,学着养猪,学着抽烟喝酒,也学着逃学,所有叛逆的少年干过的事,他都干过。他们瞒天过海,将三伯瞒了整整三年。等初中毕业后,三伯终于同意他外出打工,他才自由了。他用工资供给哥哥上大学,帮他付结婚的彩礼,填补房子的首付。三十岁之前的十五年,他成了哥哥的一个影子,在哥哥人生的紧要关头给予及时的资助。他一心想着哥哥好。他几乎斩断了他与家族和亲戚的一切联系,就连三伯在四十三岁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家。
我惊讶于陈晓明在我们交往的四五年里,竟然对他只字未提,在陈晓明这里,他甚至连个影子都不是。尽管如他一再坚持的那样,他要求哥哥别管他,他不希望让哥哥周围的人知道有他这样病得快要死了的窝囊弟弟,他不想哥哥因为他而遭人嘲笑。但陈晓明的确这样做了,在外人看来,他亦是一个孤儿,他凭着自己的单打独斗走向了人生的制高点。刘芳琴倒是对我提过陈晓明尚有一个弟弟,在内蒙混得风生水起,但这话因为是床笫间的秘密,我也从未对陈晓明和林晓雪提起过。
可他竟然就在我的面前,在我和陈晓明喝酒,在和刘芳琴上床的同时,作为我的精神垃圾排泄对象而与我保持着某种联系。而现在,他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和我谈条件——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对他的理解,他并不以此要挟我,而是恳求我:“我想照顾他们(他的嫂子和侄子)。”
“不管你信不信,照顾他们是我的初衷……我原本以为哥哥那样健康的身体一定会打破先人的魔咒而活得更久一些,直到老死……我从没想过他会先我而去,真的没想到,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点了一支烟,才又缓缓地说,“他现在去了,可豆豆(陳晓明的儿子)还小,刘芳琴一个人照顾不了他……我不想让他重走我的老路,最起码……我要让老陈家的根苗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变成我之前的样子,就像孤儿那样,你懂吗?”
陈晓明死的时候,才刚过完三十九岁生日不到一月。那天他大宴宾客,在开元酒店请了三桌饭庆祝四十大寿。在我们固县,老人们过寿都是走的虚岁。他邀请我和林晓雪的时候,我还笑他是担心等不老吗,他笑着说就是图个热闹。按理说,像他这个位置的人,不该为过生日而搞出这样大的排场,饭后我就听到了一些闲话,说是陈晓明耍领导的牌子铺张炫耀呢。在固县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这种事一时三刻就能传到领导的耳朵里。我那时候也纳闷,谨小慎微如陈晓明的人,怎么可能头脑一热搞这么大的事呢。我没想到他是为了驱魔,当然,我和林晓雪也都对他的家族病史毫不知情,现在想来,他喜欢喝酒,也许正是那个不信邪的心里鬼的驱使。
这半年来,陈晓明在工作上极为不顺,如果前一任书记不出意外,那陈晓明的仕途也一定会顺风顺水,不可限量,可谁能想到就突然出事了呢?作为一个写材料的党史办副主任,鞍前马后出了那么多力,却就那样被后来的领导放弃了,他愤懑消极,说好了的提拔就那样戛然而止,他不甘心,可又有什么用呢?那么多人都受了牵连,该进去的进去了,该免职的免职了,谁能管得了他呀。所以,他的四十大寿,我们都看成了是他借酒浇愁或者是消灾除晦的恰当时机。那一晚,陈晓明喝醉了,我将他送回了家,临走的时候,我和刘芳琴还在客厅里纠缠了半天,他浑然不知。
陈晓明的死毫无征兆,前一晚我们还在小肥牛吃火锅,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刘芳琴就打电话说他死了,就像是被人在睡梦中连夜谋杀了一样干干净净地死了。要不是我对刘芳琴太过熟悉,说不定第一反应就会怀疑她谋杀亲夫,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刘芳琴做梦也想不到的诡异之死。她是那样地依赖他,就如她在他死后那样依赖我一样。县医院的王大夫最后在陈晓明的葬礼上,通告了他死亡的原因:家族遗传性肝癌晚期,王大夫声称陈晓明这半年来一直在他那儿用药,他隐瞒了一切。
“我有一些积蓄,你知道的,我要留給豆豆……我现在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照顾好他。当然,我还有一些私心,我想和正常人一样有个完整的家,你知道的……我此生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哥哥,就像习武,我要将我的全部功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了,我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我带着使命去找刘芳琴的时候,正是陈晓明的百日纸,也是我对刘芳琴恩断义绝的两个月之后。我特意选了这个日子,是觉得很有必要去陈晓明的坟上祭奠一回,毕竟我们曾经那么要好。林晓雪借口单位忙,没有同去,我知道,一个亡人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她就是那种我们常说的提起裤子不认人的东西。我有时候会想,倘若有一天我和陈晓明一样绝尘而去,她会不会如此待我?但不管怎样,我还得和她继续过下去,人生本就如此,又何必执意为难自己呢!
豆豆去上学了,我打了电话,在乐家小区的门口接了刘芳琴一起去了白草洼。自陈晓明死后,刘芳琴一直休假在家,她的憔悴可想而知。那么喜欢打扮的一个人竟蓬头垢面地出来了,当然,她这个样子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有几次陈晓明出差,她一大早约我去家里,也是这个样子,我早已经习惯了她的随意和骨子里早就深埋的散漫。刘芳琴从小生活在县城里,父亲是县医院早年间很有名气的中医大夫,她的人生至陈晓明去世之前,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毫无波澜。她和我、林晓雪、陈晓明都完全不同,她不羡慕别人,也不强求任何东西,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接受或者任由离去,也许这也是她最初吸引我的地方。但这也正是那个人提出要和她结婚时我无比惊讶的瞬间感应——优越如刘芳琴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从十二岁就开始流浪的病人呢?说实话,我对这件大事毫无把握。
一路上,刘芳琴一言不发,她的脸落在后视镜里,苍白无神,她几乎没有正眼看我一下,那种强烈的疏离感梗在我们中间,让人浑身难受。到了山顶,我下车抽烟,她没理我,先行向坟地走去,她故意踩着地埂边冒出头来的毛儿子草和狗尾巴花,花在她的脚下粉身碎骨。我跟在她后面,也随着她的样子再次将毛儿子和狗尾巴踩在脚下。
烧了纸钱,我盘腿坐在地上,将酒浇在黑色的纸灰上,然后喝了一口,我说:“哥,老弟今儿再陪你喝一回。”刘芳琴也和我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她说:“他其实不喜欢喝酒。”我说:“无所谓了。”刘芳琴又说:“是啊,我们都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抬头看她,她冲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一刻,我们之间达成了和解。我说:“都好好活吧。”我喝了一口酒,又在黑色的纸灰上浇了一下。微风吹来,那些没有粘上酒水的黑色纸灰随风上天了。
我们就那样坐着,都不说话,或者都在向陈晓明说话,直到我将酒瓶倒了个底朝天,我才将那个人托付我的事说给她。刘芳琴将双腿抱在胸前,下巴支在膝盖上,侧脸安静地听着,不惊不讶。待我说完,她问我:“你觉得呢?”我被问住了,她又说:“他其实也挺可怜的,都不容易。”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她点了点头。我突然抬头看了看周围,觉得应该有个熟悉的影子就在不远处,可我什么都没看见,天空低沉,山风浩荡。
他们如愿以偿地领了证,婚礼是在刘芳琴的家里搞的,宾客只有我和林晓雪,他们崭新的结婚证上赫然写着:陈晓明,刘芳琴。婚后,他们并无大的变化,他仍然住在那个平板房里,仍然熬药,我偶尔去看他,会碰上豆豆给他提了饭来,他边吃饭边和豆豆猜谜语。
半年后,他死了,死在了洪霍城地下停车场的那间平板房里,如他哥哥一样干干净净,享年三十五岁。刘芳琴亲手料理了他的丧事,她不要任何人帮忙,她把这件事办得有序而从容。坟地仍然在白草洼,在他哥哥的旁边。豆豆为他穿白戴孝,他小小的手小心地捧着灵牌,惨白的纸上写着:新逝亡父陈晓明之灵位。
下葬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件紫色麻袋里包裹着的他,瘦小,孤僻,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晓生。”
作者简介: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并入选若干选本。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麦积山文艺奖及多家刊物奖。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四部。非虚构作品《关山深处的上海女人》入选2016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长篇小说《柳生芽》入选2017年甘肃省文艺百粒种子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