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征尔听《二泉映月》“流泪”的不同文化理解

2018-01-08 20:41吴跃华
人民音乐 2017年12期
关键词:小泽征尔小泽二泉映月

国内凡提到《二泉映月》(以下简称《泉》)的文献常会提到小泽征尔于1978年来华访问期间在中央音乐学院聆听《泉》后受感动而欲“跪着听”一说。笔者对这一离奇的音乐行为说法的文献调查与分析的文章已发表{1}。但在研究小泽是否真得要“跪着听”的过程中,还发现对小泽听《泉》流泪行为的描述也是乱象丛生。国人听了《泉》都未见流泪的,小泽为何流泪呢?本文对此作全面的文献考察并做出解释。

一、小泽征尔当年听《泉》时到底是

怎么流泪的?

笔者仅就《中国知网》文献对小泽流泪方式进行调查,结果至少有19种有“特色”的说法:有人说小泽当时流下了“真挚的泪水”(韩军,1985年)、热泪纵横(齐从容,1988)、感动得不能自已、掩面而泣(于智魁,1991)、热泪盈眶(杨松权,2009)、泪流满面(任志扬,1994)、滚滚热泪(彭根发,1997)、泣不成声(周仁良,2001)、感动得痛哭流涕(奇青,2002)、感动得伏案恸哭(杨格,2003;原嘉宝,2006;俞菀,2014;刘再生,2011;张前,2010)、不仅小泽自己连演奏人员也都泪流满面(苏叔阳,2003)、抱头痛哭(李德隆,2008)、热泪直流,跪在地上听完(赵乐山,2008)、泪水涟涟(任剑锋,2008)、每次听完都泪流满面(高晓鹏,2009)、放声大哭(耿家林,2009)、曲罢,掩面而泣(田青,2010)、激动得泪如泉涌(张继责,2011)、听该曲后热泪(王丽娜,2013)、“嚎啕大哭”(王海,2014)等。

分析:小泽当年听《泉》时流泪是肯定的了,1979年胡妙德制作的纪录片还专门关注小泽流泪的镜头,不过,这“泪”是在机场送别时录制的{2},不是78年在中央院录的。能获得相互印证的证据是1978年9月6日的日本《朝日新闻》文章即《小泽先生感动的泪》。笔者就《中国知网》调查,提到这个《朝日新闻》信息的文献有二十余篇,但对信息来源的引用全部是不准确的。笔者在旅居日本已27年的华人琵琶演奏家涂善祥先生的帮助下,找到当年《朝日新闻》报纸原文,核实后发现国内文献不仅时间叙说错误,还把该文作者即日本文学评论家清冈卓行均说成是“记者”,并把这篇音乐评论文章说成是“新闻报道”。

可以肯定,许多文章都是道听途说。此外,自从最早报道“流泪”的郑小瑛文章(1979年)之后,关于“流泪”的音乐行为事实描述就不断被演绎。1988年,齐从容文章不仅叙述事实错误还把自己的话也说成是小泽说的。1989年,张宏山说“小泽在中国同行的好意安排下,观看了一次中国民族音乐的演出。当上海女演员姜建华用二胡演奏起《二泉映月》等名曲时……小泽……禁不住凄然泪下”。这几乎也是整个叙述都是错误的,事实上是吴祖强借小泽来访契机请小泽来中央院指导学生的{3},不是专门来看“演出”的,也不全是“民族音乐”,姜建华当时还只是17岁的在校学生,不是“女演员”,而且她本人只演奏了《二泉映月》{4}。如果认真追究起来,除了最早报道者郑小瑛、韩中杰、毛继增的说法比较客观一些外,其他大多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有的夸张的太厉害,小泽不仅大“哭”還又“下跪”,世界上哪个音乐会演奏场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些作者的文章把小泽“哭”的对象改编成闵惠芬的拉奏。据《中国知网》文献调查,最早报道小泽因闵惠芬的演奏被感动“哭”的是肖兴华文章{5},但后有学者对闵惠芬的专访中,闵惠芬先生本人并未提到“哭”的事{6}。遗憾的是,这个信息不仅没有人去纠正,反而,肖兴华文章提到的小泽“热泪盈眶”,却被编造成“伏案恸哭”{7}。此后,许多文献都错误引用此说。再后巩成国和范忠东(2002年)的文章就不仅仅哭了,还编造出“下跪”。对此,笔者特做了“田野调查”,2017年5月,在涂善祥先生来国内巡回演出期间,笔者托其询问当年跟闵惠芬一起给小泽演奏的琵琶演奏家汤良兴先生,汤先生明确说:“没有看见小泽征尔泪流满面”的样子,采访在场见证人还有民族音乐学者饶文心先生。显然,这个信息又是编造的。

二、小泽征尔听《泉》时为何会流泪?

听音乐被感动流泪或许每个人都经历过,如大文豪托尔斯泰听老柴那《D大调第一弦乐四重奏》之《如歌的行板》就曾落泪。因此,小泽听《泉》流泪也是很正常的。但小泽流泪为何反复被渲染、夸张呢?学者方立平甚至说这“是世界乐坛上之罕举”(2011)。如此,这“流泪”的音乐行为就真得很不寻常了。

按照音乐人类学的常识,对音乐的理解包括“声音、行为、概念”(梅利亚姆)三个层次,因此,对小泽听乐行为的考证是完整理解音乐的文化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个体行为不是文化,但人都生活在文化中,必然带有某种文化倾向。就像作曲家三宝常说:“我一听马头琴就流泪,因为音乐是我精神的故乡”。对小泽行为的理解目前已经有很多文献涉及。笔者统计分类如下:(1)以“流泪”来赞美小泽本人的有:“严谨朴素”、“谦虚”、“力求深刻地理解”、“尊重我们独特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感情”(郑小瑛,1979)、赞美小泽对“艺术上的谦虚态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韩中杰,1979)、赞美其指挥“全身心投入的演赛”(黄铮,1995;卞祖善,1995)、赞美小泽的“敬畏”经典的心态的有杨易禾等8篇文章。(2)以“流泪”来赞美演奏者的有毛继增、刘再生等21篇文章。(3)以“流泪”来印证《泉》的内容是“依心曲”或“动情”之曲的有周柱铨、杨瑞庆等21篇文章。(4)以“流泪”来赞美《泉》“旋律”美的有辛丰年等4篇文章。(5)以“流泪”来赞美二胡及其演奏艺术的有张宏山等12篇文章。(6)以“流泪”来印证《泉》作为名曲的地位以及阿炳本人拉的《泉》的艺术魅力的有冯光钰、田青等24篇文章。(7)以“流泪”来赞美《泉》表达出人的生命意义、人文精神的有龙迪勇等11篇文章。(8)以“流泪”来赞美阿炳本人的有乔建中等10篇文章。(9)以“流泪”来赞美音乐理解无国界,具有共同感受力的有康建东等10篇文章。(10)以“流泪”来说明音乐遗产值得很好地研究、继承的有钱兆熹、蒲亨强等5篇文章。(11)以“流泪”来赞美我国艺术特性、东方艺术神韵的有施咏等5篇文章。(12)以“流泪”来赞美民乐、国乐的有李德隆等9篇文章。(13)以“流泪”来赞美我国文化魅力、中华民族精神的有许嘉璐等8篇文章。(14)以“流泪”来赞美小泽作为文化使者对文化交流作出贡献的有唐若甫等6篇文章。(15)以“流泪”来赞美小泽感悟力的有郑祖襄等6篇文章。(16)以“流泪”来激发学生音乐学习的有董平等6篇文章。其他还有无法归类的数篇。其中有些解释比较出格,如老愚(2011)称小泽仅是“客套”;施雪钧(2010)称小泽的话意思是说“日本有很多人酷爱中国民乐”等。

尽管以上众多解释各异,但一言以蔽之,都是站在“我文化”角度的个人“猜想”,每个“猜想”都有一定的道理,反应的是国人对本“民族尊严”的“在乎”{8}以及对本民族音乐文化的自信。但如按照音乐人类学家赖斯重视体验的解释模式,以小泽“个人体验”为起点来做如同韩钟恩创造“临响”一词所要强调的临场体验来解读。笔者的理解如下:(1)小泽出生在沈阳,一岁多被父母带到北京,六岁后回到日本。小泽对童年的北京至今仍留有印象。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的“童年”很重要,它会影响孩子的一生。韩中杰(1978)称,小泽非常怀念他这个“第二故乡”即中国,他为了回来看看,“寻找机会”就已经努力了七年。“思乡”之情一般人不难理解,但这特殊的“思乡”之情也许只有余光中的《乡愁》才能表达。当1978年愿望真得实现时,他非常高兴,他在给中央乐团排练非常忙但还是抽出宝贵的时间多次去寻找他北京的“旧居”,他跟韩中杰(1979)等中国音乐同行说,他不住宾馆,也许是为了感受“家”的温暖,他希望住到同行家里,他不仅住到韩指挥家里还跟韩指挥住一间屋,他和中国友人一起包饺子且“边吃边称赞”,他还提出不坐小汽车,和韩指挥一起“骑自行车去排练场”,一起散步,路上小泽从不拒绝路人要求跟其拍照,当他们散步到幼儿园时,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并共餐。最后,他还激动地说:“这是我最愉快的一次经历”。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主持人朱军曾介绍他的“催泪四招”,“忆童年”是其中的重要一招。这是有道理的,尤其当小泽无意中从《泉》中感受到让他欣喜若狂的“故乡”,曾经的阿炳却是如此悲惨地生活,这种强烈地“震惊效应”,“泪水”是无法顾及到体面的。可惜,我们国人却很喜欢把这浓烈的“思乡之情”解释为“忏悔”,非要把一个出生在中国的在笔者看来是“半个同胞”的小泽朝“外”推。如果仅仅是要表达“忏悔”的意思,也不可能仅是在那个场合表达一下就算了。后来姜建华还被小泽带到日本、美国演出,可再也没听说过他要“下跪”来“忏悔”。尤其1980年,小泽还邀请中央院师生包括姜建华去美国演出,所定的演出曲目并没有小泽要跪着听的《泉》。显然,用“忏悔”也无法解释小泽对我国二胡走向日本走向世界做出的巨大贡献。

(2)小泽这特殊的“思乡”深情不仅仅是小泽个人情怀,更是一家人特别是他父亲的愿望。《中国通》记录片中小泽亲自说他父亲在多伦多跟他说希望回中国看看,然而,当1978年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时,他刚刚去世的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跟小泽最密切的接触者韩中杰(1979)称小泽父亲生前曾叮嘱他“一定要到中国来演出”,所以他们视这次来访演出是“还了一个心愿”,作为孝子(赵忠祥,1996),他让他三个一起来的哥哥陪着母亲并抱着父亲的遗照观看这次演出(韩中杰1979;郁河1985)。这刻骨铭心的遗憾不正如阿炳音乐虽能洞察世界但却看不到一点光明的那双眼睛的遗憾吗?!也许这类如“同构效应”在潜意识中触发了早已全身心沉浸在欣赏中并已移情的小泽,于是,泪水是没法顾及场合的,为了不失体面,小泽采取调整姿态来掩饰是可能的,所以尽管掩面而泣也掩盖不住泪水的,这泪水说不清是为阿炳而悲还是为父亲而憾了。这泪水中的情感或许只有刚经历过痛失亲人的人才会真正理解。那些把小泽的泪水说成是因为《泉》的“民族音韵”(大致是指音乐形式)魅力(王安潮,2016)并不妥。请问,世界上哪个民族音乐没有“民族音韵”呢?如真是那样的话,您自己因此哭过吗?从《中国通》记录片中看,小泽自己也是从情感角度来解释的,他说:“不能说《泉》是首悲伤的曲子,但我泪流满面,不能说这支曲子本身是悲凉的,它有着积极地精神,却流露出哀婉的情感,这种感觉是无形的,发自内心的,全人类共有的。”尽管没有具体谈到上述“细节”,但不代表潜意识甚至无意识中没有。有学者认为,哭泣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人一來到世上甚至还未睁开眼、不会笑就开始哭泣,这是高于动植物的一种高级的交流方式。人长大成人后,哭泣的原因在本能基础上增添了情感因素,“眼泪的含义是强烈而真实的感情”。美国生物化学家弗雷还用实验证明“眼泪与哭泣时的情绪有关”。还有实验表明,“人类哭泣,是为了寻求解脱。”{9}联系小泽当时的情景,不难想象其流泪的缘由。

(3)尽管小泽说《泉》本身不是悲曲,但也还是承认有“哀婉的情感”。就此,笔者认为有些研究者(如施咏,2006、陈新坤,2009等)用中国美学来解读还不够。尽管小泽自己称他跨越美、日、中三国文化,也尽管他没有谈到听《泉》的更具体的联想,笔者认为,能够触到一个人泪点的一定有本人潜意识中的痛点和深藏的母语即日本悲情美学,而不仅仅是宏观大爱。跟西方“罪感文化”下的忏悔不同,跟中国像庄子那样死了亲人还唱歌也不一样(李泽厚说中国是“乐感文化”),而日本是“耻感文化”。有人找出小泽父亲小泽开作当年曾担任“伪满协和会”领导人的证据推论小泽是“忏悔”或“谢罪”,还有人直接质问:“感动了小泽征尔的曲子,当年也曾让铁石心肠的侵略者潸然泪下么?(宋羽2016)”但笔者认为这正如张振涛(2014)所说这是国人的想象。小泽离开中国时才六岁,很难说他对战争有什么印象。即使其父有这“谢罪”之意但不代表他一定有且那么动情,特别是还能触动他的泪点。当然,我们希望他有。日本的“耻感文化”下的“谢罪”是极大的耻感,日本文化下的人,正如《菊与刀》中说,让他认错认输是可以的,但要让他认罪,他情愿去自杀。这种文化决定了其对“悲哀美”的体验可能不是“谢罪”的意思,而是更深刻的同情与对悲情的共鸣,特别是达到了对悲情“瞬间”美的高峰体验是可能的。日本人偏爱这种“瞬间”的“悲哀美”,这甚至是普遍的国民性格,也有人称其为“岛国”心态。看看日本人的舞,再听听那“樱花”,你不难寻觅。日本人还特别爱“残月”,因为他们会认为“残月”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10}。如此,当小泽听到的《泉》,尽管该曲跟“月”可能没多大关系,但对于瞎子阿炳的人生来说,这不正如那“残月”吗?!于是,缕缕悲情类似“皮格马利翁”逆向效应那样,在瞬间达到高峰悲情体验,小泽自己在《中国通》中说:“那一幕我感到非常震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是可能的。

至于是否有“忏悔”之意,笔者认为,这也不能完全排除。因为,韩中杰(1978)的文章称,之前小泽为了指挥演奏中央乐团演奏弦乐合奏曲《二泉映月》,“每次排练或演出后,他都虚心地征求琵琶演奏者刘德海同志和其他中国同行的意见”,“演出时成功地塑造了我国旧社会盲艺人对痛苦不平遭遇的哀诉……”。可见,小泽是知道乐曲创作背景的,且作为西方音乐的专家,西方的“忏悔”文化不经意的表露也是可能的,但是否是表达日本式的“谢罪”仍值得再研究。当然,笔者这些分析也只是推测。

{1} 吴跃华《“音乐行为”文化误读的典型案例——小泽征尔“跪着听”〈二泉映月〉的文献调查与分析》[J],《民族艺术》2017年第4期。

{2} 胡妙德《如何使用录音报道素材——采访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的体会》[J],《现代传播》1979年第5期。

{3} 吴祖强《小泽征尔的中国情结》[N],《光明日报》2005年9月23日。

{4} 毛继增《在洒满金色阳光的大道上——记青年二胡演奏家姜建华》[J],《人民音乐》1980年第3期。

{5} 肖兴华《追求与奋斗——记二胡演奏家闵惠芬》[J],《人民音乐》1985年第5期。

{6} 樊荣《民族音乐的发展与学校音乐教育——著名二胡演奏家闵惠芬访谈录》[J],《中国音乐》2002年第3期。

{7} 张葆莘《小泽征尔哭了》[J],《音乐世界》1986年第3期。

{8} 张振涛《跪拜》[J],《大音》 2014年11月30日。

{9} [美]奇普·沃尔特、周林文《流泪让我们得以生存》[J],《视野》2007年第5期。

{10} 林子明《物哀叙事》[J],《书屋》2004年第12期。

吴跃华 江苏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 金兆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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