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
2018年11月10日,著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刘绪贻先生以105岁的高龄驾鹤西去。珞珈山旁少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博学长者,中国的知识文化界则又少了一名“世纪老人”。
作为新中国美国历史研究的开创者和奠基者之一,刘绪贻教授生前长期执教于武汉大学,他与南开大学杨生茂先生、东北师范大学丁则民先生,并称新中国美国历史研究的三大创业元老。酝酿于中美关系正常化之际,历时23年之久付梓的六卷本《美国通史》,就是刘先生与诸位国内同行,携手酝酿、策划、克服众多困难,博采众长而成中国史家美国历史观之集大成的作品。刘绪贻先生在其中负责的《罗斯福时代》一书,则堪称其中的精品,其观点时至今日更是具有以古喻今,关照当下的现实意义。
刘绪贻先生的百年人生经历并不仅局限于一名勤勉而高产的历史学家。和所有经历百年变迁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相类似,刘绪贻先生亦留下丰富的求学问道与体悟中国社会新陈代谢之变迁的生动个案:一个执着而又堪称无比幸运的人。
1913年刘绪贻出生于湖北省黄陂县罗家冲一个较为贫寒的知识分子家庭。刘父虽然不曾去省外发展,但对晚清西学新潮有较多的了解,刘绪贻在10岁后就在父亲的影响下捧读《饮冰室文集》《胡适文存》《独秀文存》等时髦新书,让处在阅读启蒙阶段的刘绪贻获益匪浅。
史学家,2018年11月10日逝世,享年105岁
1935年父亲的去世对刘绪贻家庭的打击巨大。家中贫寒无钱支付他的学费,即使他高中奋力一搏考上北京大学但依旧无力筹措学费。这让刘绪贻第一次感受到个体的渺小与无力。好在经同学介绍,他报考了位于南京的国民革命军军需学校,不仅学费全免还每学期发放零用钱,这让他着实欢喜了一阵子。
然而,刘绪贻很快厌倦了军校生活,因为他的高中女友周世英并不喜欢他投笔从戎,认为这是浪费他的才华。于是两人算计在南京城暗地备课,这样还连累刘绪贻逃了不少军校的课。1936年成绩榜单发布,周世英考上了武汉大学,而刘绪贻则同时考取了武大与清华的公费生。为了前途考虑,他自然选择了清华,周世英也对此积极支持。
令人莞尔的是,选择去北平的刘绪贻虽然被清华大学那近乎奢侈般的大学生活氛围所吸引,但他全然没心思读书,因为女友不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回忆录《箫声剑影:刘绪贻口述自传》(上卷)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令人忍俊不禁、少年维特般纯情苦恼的年轻人。
一不做二不休的刘绪贻选择回到武汉陪伴因病休学的女友。等到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组织南迁成立西南联大,他又前往昆明,再次真正重返校园。值得提一句的是,令刘绪贻魂牵梦萦的周世英女士是他的初恋,也是相伴终生的人生伴侣。
西南联大是中国读书人的黄金记忆,也是青年而躁动的刘绪贻久久不能忘怀之地。
国难当头,能安放几张书桌,几间茅屋,挑灯夜读,已是华夏难得安逸之地。在联大期间,外语功底不错的刘绪贻逐渐对社会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潘光旦、吴文藻、陈达等中国社会学的研究先贤让刘绪贻受益匪浅,并动了继续出国深造的念头。
但是手頭拮据的小夫妻生活让刘绪贻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毕业后在重庆国民政府经济部平价购销处谋得一个职位,这在当时来讲对青年人已是非常好的饭碗,不久又去社会福利司谋到一个职务,上司都是他在清华的同学,顺风顺水,关照有加。
1944年国民政府重启公派留美考试,由于经济窘迫,一律改成自费。此时的刘绪贻对于公务员的职务开始厌倦,除了旧病复发开始在报纸上撰文批评时局迎来同仁非议,内心也是渴望能够继续学术研究之路。好在命运女神再次眷顾了他,他顺利被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录取,进入社会学系攻读硕士学位。可是学费从何筹措呢?这难不倒聪明且具有一定“社会人”经验的刘绪贻,他去了几次湖北省政府驻重庆办后,就顺利“拿到”湖北公派费用的名额,告别周世英和一儿一女的小家庭,远渡重洋前往北美求学。
1945年,刘绪贻在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注册,正式成为芝大社会学系的一名研究生,师从著名的社会学专家威廉·奥格本和路易斯·沃思。
众所周知,社会学的芝加哥学派久负盛名,但其内在研究理路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中有着很大不同。在20世纪上半期,芝加哥社会学特别强调社区与田野调查,强调从社会与符号交往理路方面理解美国社会特征,因此诸如城市、社区、报纸舆论、外来移民等都是研究重点,特别是芝加哥大学罗伯特·帕克开创的城市社会学,滋养了包括费孝通在内的中国第一代人类社会学家们,其学术影响颇为深远。
但这种学术师承并非适合每个人,对于三十而立、经过相当社会历练的刘绪贻而言,他所观察和体验的美国社会依然是一个阶级区分泾渭分明,经济社会井然有序的现代大都市。由于早些时候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学说,刘绪贻对战后美国社会的阶级矛盾持一种批判态度,加上美国宽松的言论自由环境,使得他第一次开始有机会进行这种公开而坦诚的表达。
正如他在回忆录中所引用伏尔泰的那句豪言,“粉碎一切卑鄙无耻的东西”,对于美国社会的细致观察和于此时深陷国共内战的中国相比较,刘绪贻开始有了急迫发言,扮演影响舆论的知识分子自我角色的启蒙定位。从这个意义而言,刘绪贻的美国留学之旅更多的是思想启蒙,而非学术传承。
1947年夏回国后,刘绪贻被时任武汉大学校长、著名国际法专家刘鲠生聘为经济系副教授,完成了从留学生到大学知识分子的转型。这个时期的刘绪贻年轻气盛,加上刚刚从国外归来,受人追捧,遂在各类报刊上撰文介绍西方社会学、文化人类学,以及揭露社会时弊,要求民主政治的各类文章,并引起当时武汉地下党组织的重视,派人与其接触。现在看来,这些文章与彼时的这些中间派知识分子,谈不上是真正的左翼,更多的是神似美国20世纪30年代因大萧条危机而产生社会与政治改革的激进知识分子。
他们更偏好提出倡议,而非切实的方案,更偏好唤起民众的愤懑而非引导人民走向革命,社会议题上的激进与文化上的守成在日后新政权接手后会有更为明显的展露。但是在彼时,包括刘绪贻在内的知识分子对于党的召唤欣然接受。
1949年5月武汉三镇解放,刘绪贻公开自己身份,成为武大协管委员会主席,并被任命为武大校务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这成为他政治生涯的顶峰。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作为西方帝国主义思想遗毒的社会学系均在裁撤之列。
1953年他被吸收为中共党员,并因工作调动离开武汉大学,出任武汉市总工会宣传部部长。他在芝加哥所目睹的、所未能实现的,最终在武汉得以圆满。
1964年,刘绪贻因故调回武汉大学。对于这段历史,他并不愿意多谈。他生前曾说回忆录《潇湘剑影》的下卷应在他身后出版,因为1949年后的事情是如此的复杂而隐晦,体制内外对于这样一个性格外露而又无法处处圆滑的知识分子而言,并不永远都是美丽的公园。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刘绪贻回到武大,从事包括美国史在内的中国世界史研究。由于他的外语好,著述也非常勤勉,在改革开放之前就已经积累多部译著成果,并开始思索构建具有中国学者视野的美国史著述。中美关系复苏后,刘绪贻和其他在“文革”中翻身的学界老先生奔走呼号,在借助时代机遇的背景下,于1979年拉起了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的旗帜,并把首届协会秘书处安排在武汉大学历史学系。
武大的美国史在20世纪80年代盛极一时,精深研究与国际交往都异常活跃。刘绪贻带领他的中青年同事们把珞珈山打造成一个国际学者频繁交往的学术重镇,培养了一批杰出的历史人文学者。熟悉武大历史的人士都知晓,时任武大校长名叫刘道玉,也是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历程无法磨灭的一个名字。
20世纪80年代末,因为各种原因,武大的美国史学科没有争取到博士学位授予权。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美国史协会秘书处迫不得已从武汉大学转移到天津的南开大学。刘绪贻也最终退休,隐居在珞珈山旁的教师公寓之中,和老伴周世英过着逍遥而自在的生活。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90年代的刘绪贻迷上了网络写作和发言,针砭时弊,围绕教育、民生、社会问题进行发言成为他晚年生活的一大乐趣。而武大的学生也会津津乐道于校园内这位精神矍铄,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的散步老人,听他谈武大校园的文人轶事。在武大學子的心目中,满口无牙却有着天真稚童般笑容、爽朗笑声的刘先生形象,成为在这所百年学府求学留下的至为美好的风景与记忆。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