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传奇

2018-01-07 22:30彭兴凯
神剑 2017年6期
关键词:栓子土匪

父亲是在投奔红军的半路上被土匪劫持的。

在投奔红军之前,父亲只是闽南山区彭家沟村的一位庄户小子,他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进山打猎外,就是耕种农作物,名不见经传。他听说湖南、江西一带起了红军,领导农民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父亲就坐不住了,便带上行囊,辞别娘亲与乡党,踏上了寻找红军的征程。同父亲一起投奔红军的,还有一位,是与父亲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小名叫栓子。哥俩儿结着伴儿出了村,沿着一条窄巴巴的官道,翻山涉溪,一路向江西方向走去。

记不清走了几日后,劈面一座山就横在了面前。

就是在这座大山里,父亲遇到了一伙土匪。

当时的父亲刚刚射杀了一只野兔,哥俩儿正啃着烤熟的野兔肉大快朵颐,忽听得乱纷纷地一片响,抬头一看,就见松林中跳出七八条汉子,将他们团团地围住了。七八条汉子全骑着高头大马,全穿着狼皮大袄,手里勒着马缰绳。马咴咴地叫着,蹄子弹得尘土飞扬。他们围着父亲和栓子,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骑在马上,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父亲望着这帮人,本能地意识到,这是遇到土匪了。他噌地一下跳起来,握了弯弯的腰刀在手中说,你们是什么人?

内中一个红头发的家伙说,哈哈,还敢问我们是什么人?老子先问问你们是什么人吧?

父亲说,我们是赶路的。

栓子也跟着说,对,我们是赶路的!

那红头发的家伙用刀挑起一块野兔肉,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回头盯着父亲说,赶路的?走到老子的地盘上了,知道规矩吗?

你们啥规矩?父亲说。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钱来买!红头发汉子将脑袋抬到天上去,一脸得意地说。

红头发汉子一说这通顺口溜,父亲就知道果然遇上土匪了。那当儿,土匪在短路剪径的时候,都喜欢来这么一通顺口溜。距江西还远呢,身上的几个小钱是要当盘缠的,给了土匪怎么办?父亲望了一眼栓子,栓子显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势,早吓得浑身抖起来,口中一块野兔肉嚼了半嚼,还没有咽下去,在腮帮子上鼓起一個核桃似的大疙瘩。父亲望他的意思是,此时此刻,我们必须联起手来动硬的了,否则就得乖乖地认宰。可是,看到同伴吓成这等模样,父亲就知道没有什么指望了。

父亲知道红头发汉子是个头儿,便对他说,好汉,咱们都是江湖人,都是兄弟,就放过我们吧。

哈哈!那红头发汉子撇着嘴大笑了起来,说,你的脸有多大?还敢跟俺称兄道弟?老子在这地儿打劫,还从来没有放过谁呢!

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心肠比铁还硬,父亲知道他们是不会通融的,就装着去取钱。在将手探入怀中的时候,他突然跳将起来,挥刀就向那汉子砍了过去。这一招突如其来,那红头发汉子措手不及,从马上摔了下来。父亲上前一步,正要将他踩在脚底下。哪知,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嗖的一声响,几个土匪一齐上前,手里轮起一张巨大的网,将父亲套了个正着。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众土匪一拥而上,早将他和栓子按倒在地上。随即,他们七手八脚,掏出绳索将两人捆起来,牢牢地绑在马尾巴上,然后押着回窝巢。

土匪的窝巢就在不远处,是一座更高峻的山。那地儿的树木略稀些,到处布满黑黑的、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看上去很是险恶与恐怖。通向窝巢的路就在石头夹缝中绕来拐去。到了山半腰,有一面乱石筑起来的山门横在那儿,几个小喽啰正在门口把守着,手里都拿着武器。武器多是些冷兵器,刀与剑什么的。也有一支半支的火枪,黑乎乎的似是烧火棍。进了山门,劈面一处绝壁就堵在了那里。在绝壁的半腰里,悬下一张松木梯子。沿着木梯攀缘而上,竟然进了一个大山洞。洞口开始很小,进到里面后,忽然就阔大起来,里面黑洞洞的,靠几盏大灯照着明。

父亲知道,此地准定就是土匪们的窝巢了。

果然就是土匪们的窝巢。一进入巢内,土匪们就将两人胡乱一丢,纷纷脱起身上的衣物来。脱了半脱,便又纷纷地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来。外面已是炎炎的夏日了,山洞里却爽凉如春,但父亲身上却淌下了汗水。他望了一眼栓子,栓子还在簌簌发抖,瞪着两眼惊恐地望那些土匪。那些土匪估计早饿了,命几个喽啰弄了些木炭火,烤起一只黑山羊。还没有烤熟呢,就抓在手里啃起来。嘴里呱唧呱唧,全然不理会父亲与栓子。

栓子捅捅父亲,带着一副哭腔道,哥,咱们咋办啊?

父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老人家当时的感觉是,别说逃脱了,怕是连小命也要丢在这里了。父亲不仅知道土匪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还听说他们将人捉上山之后,那是要挖出心肝当下酒菜的。这些土匪捉他们到窝巢来,没准就是要当下酒菜的呢。父亲想起自己投奔红军闹革命的壮志雄心很可能化为泡影,一股悲苦涌向心头。

七八个土匪头目还在那里大快朵颐,那个红头发的家伙拿着块羊腿,一面啃着一边向两人走过来,用脚踢了父亲一下道,喂,饿不饿?也来啃一块?说着命一位喽啰将一块羊骨头递过来。

两人哪里还有心思啃骨头?父亲再次恳求那土匪头子道,好汉,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放了你们?那红头发汉子撇着嘴大笑起来。

其他土匪也都撇着嘴大笑了起来。

那个红头发匪首说,被老子请到这里来了,就没有走出去的道理了,老实在这儿待着吧。

你们要把我们怎么样?父亲试探着问。

还能怎么样?挖了心肝当下酒菜呗!红头发汉子说着,又哈哈地大笑起来。

对,挖了心肝当下酒菜呗!那些小头目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果然如父亲所料,他们的命休也!栓子听罢,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父亲则跳着脚破口大骂,魔鬼!你们这些魔鬼!你们不得好死!

然而,任凭栓子怎么哭,任凭父亲如何骂,几个土匪头目又对两人置之不理了,继续啃起半生不熟的烤羊肉。他们一面啃,一面打饱嗝、放响屁,弄得大大的一个洞穴内臭烘烘的。父亲冲着他们又骂了几句,见他们毫不理会,只好住了声。回头对栓子说,哥对不起你了,不该带你出来,我好后悔啊。endprint

父亲这一说,栓子倒是不哭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哥,咱兄弟俩虽然不是同年同日生,却是同年同日死,有缘啊!一面说着,一面英雄似的大笑了起来。

栓子这一哈哈大笑,就引起了土匪们的注意,都在嘴里啃着羊骨头,回过头来看两人。那个红头发忽然又兴味盎然地走过来。他先望了望栓子,又拿眼来望我父亲,道,你们不怕死?

两人异口同声说,随你们的便吧!

那红头发汉子转了转眼珠儿,道,你们想死,本大王还偏不让你们死呢!

你们要拿我们怎么样?父亲与栓子一齐说。

那匪首道,看你们也是条好汉,就留你们入伙吧!

入伙就是落草当土匪,这之前父亲可从来没有想过。不仅没有想过,也是断断不能接受的。他是个良民,一心想的是投奔红军,跟着共产党走,怎么能当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似的土匪呢?父亲仰起脑袋,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道,你们还是让我们死吧!就是剥了皮,也不当土匪!

对,就是剥了皮,也不当土匪!栓子随后说。

哟嗬,给你们脸你们还不要啊?那另外几个土匪头目恼火了,丢下手里的羊骨头,凑了过来,一个独眼家伙还猛地踹了我父亲一脚。

男子汉大丈夫,唯求一死!父亲说。

那个红头发匪首哼了哼鼻子道,你想死,我非不让你们死!你们不想入伙,我非让你们入伙!说着回到交椅上一坐,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儿,打了个比天还要大的呵欠。

另外几个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回交椅,也学着他的样子剔起牙缝里的肉丝儿,像是给红头发匪首传染了一般,也都打出一个大呵欠。后来,他们就不再吭声儿了,都歪在那里睡了过去,还呼呼地打起了鼾。

因为有了一死了之的打算,父亲和栓子的心情便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也倒在那里睡了过去。

等一觉醒来时,竟然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睁眼一看,偌大一个山洞里,除了几盏昏昏黄黄的灯火在闪烁,到处都是黑洞洞的、静悄悄的,任谁也无法说出此时是何时。后来,当一个小匪告诉我父亲,说他们已经在这里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时,父親并没有露出多少吃惊的表情,因为他老人家发现,除了那个看守他们的小匪外,那七八个匪首全都不见了,洞穴里显得空空荡荡。父亲猜测,他们一定是在新的一天到来时,到外面剪径去了。

断路剪径,也是占山为王的草寇们每日必修的功课。

看守两人的小匪年龄不大,十四五岁的情形。他个子不高,身子也很单薄,说话甚至还有些奶声奶气。有那么一瞬间,父亲想从他那里打开缺口,试图从匪巢里逃走。但是,马上他就知道自己的算盘打错了。那个小匪警惕性特别高,手里一直握着一柄大砍刀,如果两人稍有举动,他准会将那铁家伙砍向两人的脑袋,让他们身首各异。不过,小匪倒是挺能说话的,见父亲醒来,他不仅告诉了父亲现在的时间,还像个小大人似的同两人聊起来。

就是在同小土匪的聊天中,父亲知道了那个红头发匪首名叫石有福。

正同那小匪聊着天,只听得洞门口哗啷啷一阵响,有个土匪头目走了进来,那头目先是砰砰地放了两响屁,然后便放高嗓门冲着两人喊起来,小子们,别挺尸了,走走走!

那个小匪也冷下脸子跟着喊,小子们,别挺尸了,走走走!

父亲与栓子只好站起来,让一老一小两个土匪用绳子牵着,朝那洞外走。走出洞门口,才看见天上有一颗大好的太阳,才看见远远近近的山峦和树木。两人无心思欣赏山里的风景,也无心思享受这难得的太阳,他们就像两头要屠宰的羔羊,让土匪押着,下了从洞口垂下的梯子,到了一个平展开阔的所在。那平展开阔的所在,筑有一些石头小屋,搭有一些木头马架,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设施,有喽啰在那里走来走去,还有旌旗在那儿猎猎地飘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拴着七八匹马。父亲知道,这是匪首们下山打劫回巢了,要在这里处置两人了。果然,一抬眼时,就看见了那七八个头领。他们都坐在一溜青石上,正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什么。

看见两人来了,那个红头发汉子,父亲已经知道名字叫石有福的家伙凑过来,说,二位兄弟,晚上睡得可好?

父亲横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昨日对你们说的话,想好了没有?入不入伙?那红头发又说。

父亲梗了梗脖子还是没有搭腔。

匪首有些恼火,盯了父亲半天,悻悻地点了点头道,很好,不答应很好。你越不答应,老子越要你入伙!他说着跳起来,将脚下一块癞蛤蟆那么大的石头嗖地一下踢飞,转转眼珠儿,又道,不过,在逼你们入伙前,我们可以玩个小游戏怎么样?如果你赢了,就放你下山,如果你输了,就入伙,可以不?

父亲说,咋玩?

土匪头子说,本大王看你的箭法挺不错,咱们就玩射箭吧!

百步之内,你如果射中目标,就请走人;如果射不中,那就老实留下来,咋样?

父亲的箭法十分了得,百步之内,就是个苍蝇也难逃脱。父亲想,这倒是个离开匪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父亲答应了。

见父亲点了头,红头发就笑了,就转一转眼珠子,冲着喽啰呱呱地拍响了巴掌。巴掌响过,就见几个喽啰走过来。他们突然上前,直扑栓子,七手八脚,将栓子揌住,脱光了他的衣裳,把他绑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然后等着红头发匪首发令。那红头发匪首将父亲的弓箭取在手,掂了掂,递给了父亲,然后走到栓子跟前,指着栓子的肚脐眼道,看好了,这就是靶心,来吧,射中了就放你走!

父亲呆在了那里。

父亲明白了土匪头子的鬼蜮伎俩,他愤怒地跳了起来。他破口大骂,石有福,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是魔鬼!是臭流氓!你们就让我们死吧!

父亲喊叫着,将弓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自然,父亲落草了。父亲不得不落草。父亲总不能将栓子当靶子射杀吧?那不是父亲干的事情。

在父亲没有落草前,包括红头发石有福在内,这座黑石山上一共有八个头领。父亲来了,入伙了,就坐上了第九把交椅。前八个头领管父亲叫九弟,众喽啰们则管父亲叫九爷。但是,在私下里,他们并没有这么尊敬地称呼我父亲,他们喜欢管我父亲叫老九。endprint

当了土匪头领的父亲,也居住在那个洞穴中。

那个洞穴十分大,里面除了有一个宽阔的大厅外,还有许多的支叉与分穴。每一个分穴里,都住着一位首领。父亲虽然晚来,还是分得了一个挺不错的穴位。那穴里有一堆干草,草上有动物的皮革,还有被褥之类的棉织品,睡在上面极是舒服。除此之外,父亲还拥有了一匹马,一匹卷毛青鬃的高头大马。第一次骑马那天,父亲好是高兴,他在那座山的最顶部,在一片开阔地带纵马奔驰的时候,是他自从落入匪巢之后,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但是,父亲的笑容一闪即逝,他开始思谋着如何从匪巢里逃脱了。他像一只被缚住蹄子的猛虎,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窥伺着逃走的时机。

其实,当父亲答应落草之后,土匪们已经放松了对他的警惕,想逃走并不难。特别是在下山打劫的时候,他只要觅个机会,一松手里的马缰绳,再将那肥肥的马屁股猛拍一巴掌,一道烟似的就可以溜得无影无踪。可是,父亲不能。他溜之乎也、万事大吉了,栓子怎么办?

自从父亲落草后,栓子也跟着成了匪徒。不过,他没有让红头发匪首加之以青眼,当上什么头领,他只是成了山寨里的一名小喽啰。他的职务也很卑微,就是给头领们做饭。他干这个工作倒是挺称职,总是把食物做得美味可口,让众头领们吃得脑满肠肥、咋舌连连。栓子是不用下山打劫的,他每天只管待在山上,用心地弹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就成了。平时,他们哥俩儿连见面的机会都鲜有。父亲逃走了,总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山上吧?

父亲不能这样做。

可是,怎么才能同栓子一起远走高飞,投奔红军呢?一段时日以来,父亲绞尽脑汁地想,千想万想,日想夜想,朝想暮想,也没有想出个妙策来。

眼瞅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去了,父亲还混迹于一群匪徒中,杀人越货、抢女霸男,他老人家急得差不多要疯了。却就在这个时候,黄梅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南方的黄梅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今日下,明日也下,白天下,黑夜也下,偶尔地还要来一场台风,山路早让洪水阻断了。黄梅天气一来,土匪们就不用下山去打劫了。何况大家早在此之前,就贮备下了雨季里的食物和用物了。在如此的日子里,他们乐于高枕无忧地在洞穴里快活。可是,父亲却叫起苦来,他清楚,如此一来,他就更没有脱身的机会了。他只好耐下心,等着雨停的那一天。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遭受煎熬的父亲,在等了差不多半个月之后,梅雨季节才算过去。这天,阳光灿灿,天气晴好,在红头发匪首的一声命令下,众头领们、众喽啰们牵着马、执着刀,又下得山来,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打劫。

如每一次打劫一样,大家还是采用老办法,寻一条有人出没的小路,躲在一丛树后面,然后单等着行人上钩。

梅雨季节,不仅让匪徒们不能出门,也让良民百姓们不能出门。土匪们估计,在这个阳光灿灿的好日子里,出门的人一定会很多,弄不巧甚至还能劫到大买卖。大家就耐下心来等,嘴里悠然地吹起口哨。可是,他们估计错了。从早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竟然连个人毛都没有遇到。

却就在这时候,只听一阵得得得的蹄子响,远远地走来一头毛驴子。驴背上横坐着一个人,正悠然地哼着一支野调调。等驴走到近前,大家看清了,是個五十来岁的干巴汉子,那人戴着一顶破斗笠,穿着一件破坎肩,下巴上一缕山羊似的黄胡子。那驴看起来也瘦,还老得没了毛,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一看就知道,此乃一位穷得吊起锅来当锣打的破落书生。这样的猎物,土匪们是不打的,拨着马要从他身边走过去。谁知,那人竟然拦住了大家,嘴里叫道,喂喂喂,你们不是山上的好汉吗?怎么放着生意上门不要啊?

众土匪们剪了多少径,劫了多少客,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都在那里怔住了,一齐将目光望过去,又望向那个叫石有福的匪首。

匪首石有福也很好奇,他打量那人一眼,撇着嘴道,就你这干巴样,老子要你干什么?

那人眯着一只小眼睛说,俺这小腿儿,可以劈了当柴烧,俺这破驴子,可以杀了喝肉汤,俺这脑袋割下来,可以给你们当球玩啊?

平时遇到猎物,哪个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告饶求命?他倒是好,分明是来送死的,这让众土匪们越是好奇。

活腻了?找个小树吊死去,滚!红头发匪首显然是烦了,伸腿踢了他一脚,拨马要走。

众土匪们也跟着说,活腻了?跳河去!活腻了?上吊去!活腻了?拿把刀子抹脖子去!大家说着也拨了马,丢下那人就走。

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那人却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哭得山呼海啸、动地惊天,那瘦驴也跟着凑热闹,仰着个小脑袋咴儿咴儿地叫起来,那声响跟哭差不到哪里去。众土匪们都怔住了,不由拨转马匹,齐齐地回过头。

还是红头发头匪首开了腔,你号个屁?

那人泪水淋淋地说,俺冒着个大雨在这条路上跑了十来天,实指望能让大王们打劫了去,也好入个伙,过几天快活日子,你们却不要俺,俺能不哭吗?

最是渴望招兵买马的匪首一怔道,你想入伙?你凭什么啊?

那人道,俺凭肚子里的学问啊?俺凭脖子上的脑袋瓜子啊?

你说说,你有什么学问?一个头领撇嘴说。

骑在驴上的那家伙,摇晃着他的小脑袋说,知道管仲乐毅吗?知道张良陈平吗?知道孔明庞统吗?知道他们有多少学问,就知道俺有多少学问。

你说得是真的?求贤若渴的石有福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

可惜俺没有生在三国,否则,你们得三顾茅庐请俺出山呢!那人来了个大言不惭。

红头发匪首再也没有说别的话,他喜上眉梢,如获至宝,上前一步,执了那人的手,就没有松开的意思了。

那人就上了山,入了伙。

那人姓李,名字挺文气,叫李又然。来日,又是个好晴天,众土匪们本来要下山打劫的,红头发匪首却没有做这样的军事安排。他在洞穴里摆下酒宴,将李又然高高在上地敬在正中位置,然后听他纵论古今与天下大势。

那姓李的得意扬扬,一边捋着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一边摇着不知从哪里掏出的脏儿吧唧的鹅毛扇,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那匪首石有福就像个求学若渴的小学生,坐在下首,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支着耳朵,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聆听。那样子极像前朝刘玄德皇叔与诸葛孔明制造的隆中对。endprint

红头发匪首对姓李的很以为然,别的头领们却很不以为然,有的冷着脸听,有的打起了盹儿,有的在剔牙缝儿里的肉丝儿。父亲当然也属于很不以为然阶层,不仅不以为然,还对那家伙极其反感。他倒是不反感他在那里吹什么大牛、卖弄什么狗屁学问,他反感他摇脏儿吧唧的鹅毛扇。洞穴里爽凉如春,十分怡人,你摇个扇子干什么啊?你这么摇扇子,是将自己当成那位被后人称之为智圣的诸葛孔明了。父亲就很反感。父亲一反感,就恼了。父亲一恼,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父亲一控制不住自己,就做出过激的事情来了。父亲跳将起来,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手里抄着一把牛耳尖刀,对那个红头发匪首叫道,别再听他胡诌八扯了,我要宰了他!

红头发匪首吓了一跳,叫道,九弟,你不要胡来!

我要让他做咱们的军师啊!我正愁没有军师呢!

军师?他能当军师?父亲撇起了嘴。

红头发匪首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呢!

父亲说,臭狗屁!他是个大骗子!老子非结果了他不可!

红头发匪首吓坏了,連连叫道,老九不可,万万不可啊!

父亲望着红头发匪首着急又害怕的样子,肚子里就打起了他的小九九。老人家眼珠儿滴溜溜一转,心中灵犀一点,就生出一个主意来。父亲说,那么好吧,我与他誓不两立!你如果让他当军师,就放我下山;如果留我在山里,就结果了他!

红头发匪首傻了眼。众头目傻了眼。众喽啰也傻了眼。

红头发匪首沉下脸说,九弟,你别是疯了吧?

父亲说,我一点也没疯!你们如果要他,就给我一匹马,我带着栓子下山;否则,我就一刀结果了他!父亲晃了晃手里的刀子。

那姓李的家伙被父亲提溜着,只是踢蹬着干巴巴的两条腿,哇哇哇地乱叫。

发生如此突变,众人始料不及,洞穴里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气氛自然是相当紧张与怕人。红头发匪首望着父亲,不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半天之后,他才说道,九弟,你真要走啊?

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父亲决绝地说。

如果不放你走呢?匪首道。

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了,父亲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父亲没有说话,他咬了牙,将刀子一晃,就把那家伙的耳朵削掉了一只。

红头发匪首与众头领这才知道情况不妙,纷纷抄了刀,露出凶凶的面目,龇牙咧嘴地向父亲逼过来。父亲提紧那姓李的家伙,瞪着眼睛,竖着浓浓的两道眉,挥着刀叫道,都不要动,否则我就一刀结果了他!

红头发到底是匪首,到底比别人冷静些,他伸手制止住那些拔刀弄枪的头领们,皱了半天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好吧,你走吧,不要伤害他!

父亲说,给我一匹马,快叫栓子来!

父亲这么说着,就用刀逼住那位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家伙,倒退着出了洞穴,下了那梯子,来到山门旁。红头发匪首没有食言,他命人牵来了父亲的马,叫来了栓子,哥俩儿就合手扭着那姓李的,一步步出了山门,又一步步下到山底。在山底的一条官道旁,两人停下来,将那姓李的家伙捆了个结实,丢在了一块大石头旁,然后,两人双双骑到马上,嘴里高高地说了一声驾,一纵缰绳,那马就甩开四个蹄子,一道烟似的绝尘而去了。

父亲与栓子逃出匪巢,不几日就来到了江西地面,在一个叫瑞金的地方,遇到了一支红军。

父亲与栓子就成了红军队伍中的一员。

后来,他们就上了井冈山。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父亲随着红军开始了长征。他老人家身强力壮,又是个出色的猎手,打起仗来很是骁勇,很快就成了红军中的骨干。他甩着大刀片子一气砍杀八个白匪的壮举,曾让毛委员直伸大拇指。他跟着红军到达延安时,已经当上红军某部的侦察排长。随后又被派往抗日战场。在冀东前线,他的名字更是威震敌胆,驻守沧州的鬼子宪兵队,曾用五十万大洋进行悬赏,可是,到头来,鬼子却连根毫毛也没有奈何他。这年,他随着部队转战到山东地面,一日,他正在距泰安城不远的徂徕山中休整,突然接到纵队领导的指示,要他去刚刚组建的鲁中支队担任敌工科科长。

鲁中支队驻守的地方在沂蒙山区,距徂徕山有二百来里地,纵队领导队派了一位参谋亲自送他去支队就任。这一天,两人起个绝早,从徂徕山出发,向沂蒙山行进。两人晓行夜宿,只用了两日,就来到蒙山东边的一个叫白石屋的小村子。当时的鲁中支队,就驻扎在这个小山村。在山半腰中的一口青石小屋里,父亲见到了鲁中支队的队长和政委。甫一见面,父亲就有些发怔,他发现那位支队长和政委都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面,他一时无法想起来了。正在那里发怔,那位支队长笑着开了腔,九弟,怎么,当上大英雄了,认不出我们来了?

父亲一听支队长叫他九弟,口音也是他熟悉的闽南腔,不由怔住了,将眼睛瞪大了仔细去看,只是,仔细看了半天,父亲还是无法将两人认出来。

那位支队长和政委便一面笑着,一面将头上戴的棉帽子摘了下来。两人这一摘帽子,父亲的眼睛便立时瞪圆了,他看见那支队长一头短短的红头发,分明就是那位叫石有福的匪首;而那位政委,小小的、瘦瘦的,竟然是一只独耳朵!分明就是当年那位姓李的军师。天啊!两人不是在闽南山中当土匪吗?什么时候来到了山东地面,还当上了八路军?而且,成了支队的队长与政委呢?他惊讶地大叫了起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支队长和政委并不说话,只是在那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父亲望着,就越发地惊讶与纳闷,不由转过脸去问那位亲自送他来赴任的参谋。那参谋也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开腔说,彭立山,你还不知道吧?被你割掉耳朵的李政委,是咱们的地下党呢,当年,是党派他打入土匪内部进行策反,才让石队长走上革命道路的呢!

父亲瞪着两眼,依旧呆立在那里,还是不相信此事是真的。那位参谋就又开了腔,彭立山同志,知道为什么调你来鲁中支队吗?是他们两人专门向纵队首长点名要的你呢。

父亲听罢,更是不解了,不由脱口说,为什么?

那位被父亲削掉一只耳朵的,名字叫李又然的支队政委说,因为我和石支队都看上你小子了呗!

不过,这回你想逃,怕是逃不掉喽。现在已经是八路军鲁中支队支队长的石有福笑着说。

那少了一只耳朵,名字叫李又然的支队政委也笑着说,我可只有一只耳朵啦,可不能再让你给削去啦!

李政委说着大笑了起来,石支队长也大笑了起来,半天之后,父亲忍不住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父亲就在鲁中支队正式上任,当了敌工科科长。

敌工科科长彭立山,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便在石支队长与李政委的领导下,在沂蒙山一带与日本鬼子展开了殊死的斗争,直到将他们赶出了中国。

抗战胜利后,父亲因为身负重伤,没有随军南下,被安排到地方工作,先后当过区长、县长,地区副专员,最后离休,并且一直生活在沂蒙山中一个叫蒙阴的小城里。三年前,父亲寿终正寝、溘然长逝,从此,天底之下才没有了这位革命英雄。但是,当年,父亲同石支队长及李政委在匪巢里发生的故事,以及他投奔红军、奋勇杀敌的事迹,却成了人们久谈不衰的佳话,并且一直流传了下来。现在,这段佳话,又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名字叫作彭兴凯的我,创作出一篇具有传奇味道的小说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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