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英
深受中華文化影响的近邻日本是海外吴昌硕研究的一大重镇。日本学界对吴昌硕的研究大致可划分为三个重要阶段:清末民初至20世纪20年代,是吴昌硕作品在日本的传播期和“吴昌硕热”在日本的兴起期。这一时期,吴昌硕的艺术作品东渡日本,对日本近现代艺术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开启了日本学者进行吴昌硕研究的序幕。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初,是中日两国学者对吴昌硕研究开始实现学术意义的双向交流和争鸣互动的时期,日本学者桥本末吉的《吴昌硕的绘画:吴昌硕及其周边》(本间美术馆,1975年),长尾正和、鹤田武良合著的《吴昌硕》(讲谈社,1976年)等著作,进一步推动了吴昌硕艺术在日本的传播和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是日本学界关于吴昌硕的研究走向深入和细化的重要时期,日本学者全面汇集整理了吴昌硕的相关资料,通过对吴昌硕的生平、从艺经历、作品风格演变等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并举办多次重要的展览,扩大了吴昌硕在日本的影响力。
日本著名学者、大妻女子大学教授松村茂树先生的新作《吴昌硕研究》(日本研文出版,2009年)在日本文化的视角下,从吴昌硕在文学艺术界的地位、吴昌硕与其友人、弟子之间的关系,以及吴昌硕与多位日本人的交往等角度进行细致的分析,全面梳理吴昌硕身份的变化,从而揭示出吴昌硕成为晚清最有影响的大家的必然性。
松村先生将全书的内容分为三大部分:吴昌硕的地位、吴昌硕与友人弟子之间的关系,以及吴昌硕和日本人的关系。作者花了大量笔墨在吴昌硕的交游方面,通过研究吴昌硕与这些友人和弟子的交往,展现出吴昌硕成为一代巨匠的非凡历程。
全书开篇以“润格”这一细节为切入点,全面论述了“职业书画家”诞生和存在的历史背景及社会环境,阐释了“润格”这一艺术经济机制的意义及其背后的运行原理和思维逻辑,进而通过吴昌硕作为“职业书画家”所获得的经济上的成功,揭示了吴昌硕在中国近现代艺术经济的发展历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以及市场经济规律在特定历史时期对于中国传统“文人”转型的推动作用。
如何划分吴昌硕由“文人”转型为“职业书画家”的各个阶段,是相关研究的一大难点。对此,作者始终将吴昌硕的“生计”即经济状况作为研究的着眼点,将吴昌硕的转型过程划分为作为“职业书画家”但未拟定“润格”、拟定了“润格”但仍生活拮据、字画收入获得飞跃性提升、实现经济上的巨大成功等几个阶段。
根据松村茂树教授的研究,吴昌硕作品润格是按照当时市场的情况制定的,大体分为三种情况:吴昌硕为自己制定的润格、吴昌硕为朋友制定的润格、吴昌硕为弟子们制定的润格。其中,吴昌硕在为自己制定的润格里,先是将山水画的价格定为花鸟画的二倍,到了七十六岁的时候,山水画的价格是花鸟的三倍。其篆书作品和行书作品的价格相同,但是不接受隶书和楷书的订单,说明吴昌硕对山水画及隶书和楷书并不擅长,从而也体现了吴昌硕身份的变化。
吴昌硕为朋友制定的润格中,松村先生以其为王一亭、王褆、吴石潜和画家马轶群制定的润格为例,将润格委婉地说成润笔费。如吴昌硕在79岁时为王一亭制定润格称:“山水画笔奇横古秀、颇得颜真州回旋波折之炊复参以任山阴遗意。求者踵摄非加润以杜同嗜。盖欲肆力求日进耳。”在77岁时为E队吴石潜制定润格称:“潜泉吾宗、精于金石之学、刻印能得三代古玺遗志。并仿古秘制紫红各色八宝印泥,细润鲜明,经久不变,冬不凝冻,夏不透油,极合书画家收藏家之用。求者日甚,为定润目左边。”从中可以看出,吴昌硕以职业书画家的眼光对友人书画印章作品加以认可,将他们向社会推介。
说起吴昌硕为弟子制定润格,不得不提起“嘘云阁润例”。这是吴昌硕在81岁时为弟子徐穆如所定润格的证明。当时徐穆如只有21岁,吴昌硕为其制定润格一事,影响了他的一生,鞭策他勇于面对一切困难,坚持走艺术之路。“嘘云阁润例”对于徐穆如来说不仅是一张关于润笔费的表格,而是恩师对他艺术水平认可的凭证。王个移是吴昌硕晚年的入室弟子,从吴为王所定润例的小序可以看出,吴昌硕对王个簃为人、治学以及作为书画家的成就的高度评价。
松村先生认为,在吴昌硕众多的友人和弟子当中,王一亭、赵云壑、郑孝胥、周梦坡与吴昌硕的关系最为密切,也为吴昌硕由文人书画家转型为职业书画家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吴昌硕能立足上海,作品正式进入市场,王一亭和赵云壑的帮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一亭和吴昌硕二人于1911年相识于上海,也是在同年,吴昌硕由苏州搬往上海吴淞居住。但或许出于文人的清高,其并未立刻与忙于经商的王一亭有深交。直到1913年,二人开始频繁往来,吴昌硕为王一亭治白文印“白龙山人王震”。此时,二人交往密切,共同切磋艺术、合作画作,成为莫逆之交,并为“海上双璧”。历来学者们关于王一亭是否是吴昌硕弟子的问题存有争议,但无论如何,二者之间可谓亦师亦友、相互影响。王一亭为海上富商,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对吴昌硕的艺术极为欣赏,并对其作品的市场化前景有乐观的判断,这为日后吴昌硕艺术作品的市场价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一亭不仅在吴昌硕整个艺术生涯中有着重要地位,而且在其由文人书画家转型为职业书画家的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吴昌硕众多弟子当中,赵云壑的身份极为特殊,后来亦被称为吴昌硕画派的重要继承人。1904年,吴昌硕寓居苏州,经友人介绍,赵云壑拜师吴昌硕,随吴昌硕习书、画、篆刻。1910年,赵云壑转至上海鬻艺,经吴昌硕的引荐,拜访王一亭。王一亭为初到上海的赵云壑提供了发展的机会。吴昌硕移居上海卮赵云壑一直跟随其左右。在吴昌硕众多弟子中,赵云壑的作品风格与笔墨气质最为接近吴昌硕,出现了后来赵云壑常为吴昌硕代笔的情况。
松村茂树教授凭借《吴昌硕的选择:走向职业书画家的道路》(日本,《墨》第110号,1994年9-10月)一文,引起了中国学界的广泛关注。在该文中,无论是对吴昌硕由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转型为以出售字画谋生的“职业书画家”历史背景、社会环境的研究,还是对在这一转型过程中吴昌硕本人的生活变迁、心路历程的剖析,均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之言。这种开创性的研究,不仅令日本吴昌硕研究领域的学者感到耳目一新,同时也成为了中国吴昌硕研究重要文献之一。endprint
提到吴昌硕、杨守敬等人与日本的关系,特别要提到日本明治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书家日下部鸣鹤先生。松村茂树先生在本书最后部分亦提到了吴昌硕与日下部鸣鹤、河井荃庐、长尾雨山、白石六三郎、大谷是空、田口米舫、大仓喜七郎、夏目簌石等日本友人的交往。松村先生认为,日本友人河井荃庐和长尾雨山对吴昌硕的影响是最大的。河井荃庐为日本明治时期重要书法家日下部鸣鹤的弟子,亦为日本文学艺术史上最有影响的学者之_。在日下部鸣鹤的引荐下,河井荃廬多次赴上海问道吴昌硕。河井荃庐有着极其优秀的文学素养和艺术审美,因此对吴昌硕作品的判断和评价极为客观,在对其成就认可的同时,也凭借自身在日本关东地区的影响力,为吴昌硕艺术作了最好的传播。
日本著名汉学家长尾雨山对吴昌硕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尤其为吴氏作品在日本关西地区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1921年在大阪高岛屋举办的吴昌硕书画篆刻展中,吴氏作品酣畅遒劲的笔墨、质朴高古的风格,令观者目不暇接。这次活动后,吴昌硕的作品真正走进日本人的视甄也从真正意义上被日本市场所接受。当然,对吴昌硕及其作品在日本的传播起到巨大作用的还有白石六三郎、大谷是空、田口米航大仓喜七郎、夏目簌石等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河井荃庐和长尾雨山为吴昌硕最初在日本所为人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吴昌硕的作品风靡日本并形成经久不衰的收藏热和研究热时,日本学者关于吴昌硕的研究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例如,在本书中论及吴昌硕晚年命弟子代笔一事时,作者“为尊者讳”的情感倾向和传统思想就显露得较为明显。吴昌硕晚年的绘画和篆刻作品,多有他人代笔之作。此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然而,在作者的相关论述中,先是替吴昌硕辩解称:“其已明言‘山水外行,但时人仍多有求其山水画作者,于是不得不命工于山水之弟子代笔。”继而又推论称:“应将王一亭的代笔之作理解为吴、王二人合作之作品。”进而将吴昌硕命弟子代笔一事褒称为“对于弟子的实战训练”,“培养下一代职业书画家”。如此良苦用心之举,文过饰非、化贬为褒之论,显然有失学术研究应有的客观公允。
当然,作为一部逻辑严谨、结构完整的学术著作,作者赋予吴昌硕“文人职业书画家”这一定位,牢牢把握住“润格”这一重新认识吴昌硕的关键,深刻揭示“润格”所蕴含的经济规律和市场原理,同时通过对其艺术成就、生平交游、为人处事等方面的讨论和分析,来展示吴昌硕不失“文人”本色的一面。作者使用大量篇幅对吴昌硕的画谱、石鼓文临书、石鼓文论等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且对吴昌硕与王一亭、赵子云等弟子和友人的交往情况进行了全面详尽的论述。
作为一位日本学者,松村茂树教授的这部著作对吴昌硕作了全面而细致的研究,既为中国学者提供了日本文化的视角,又以日本人的思维对吴昌硕与日本人士交往情况进行梳理,充分挖掘了一个多世纪以前日本人对吴昌硕及其艺术作品的艺术感受和收藏心态。这种研究为我们今天了解和认识吴昌硕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在近现代书画家研究中有其独到的学术价值。
责任编辑:刘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