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彦怡
他们又都走了。
我长舒一口气,翻出厚重的笔记本。出门不能没有电脑,但现在家里真的不能负担新颖的款式了。
妈妈上传了在老家照的三张全家福,我摇摇头,想把它关掉。该死!电脑的屏幕突然转成红色,照片上的人影如刻在粗劣的草纸上从一片猩红里浮现,他们扭动的黑色嘴唇告诉我:躲不掉的。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周,黑夜里路灯向宿舍投射下长长的阴影,阴影窸窸窣窣地颤抖着,告诉我:躲不掉的。
春节。
我们一家到了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堂屋的酒桌上坐下了。连最喜迟到的南下打工的亲戚及他们初中毕业就跟随南下的儿子也早就坐了一桌。
“喝一杯?”二叔扯着粗大嗓门,举了瓶啤酒在我眼前一晃。
我出生时给二叔逮着机会抱了我几秒,从此他就与不过几面之缘的亲戚大不相同,极力和我热络。可惜我对他的套近乎不感冒,对他唯一的关切就是其貌不扬的他居然有个人见人爱的女儿。
“不”,我慌乱地摆摆手,“我还是喝雪碧吧。”
“喝你的酒去。”二姨白他一眼,麻利地倒好一杯冒着气泡的雪碧,越过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腊肉香肠递给我。
我急忙地灌了一大口。甜蜜的汁顺着喉咙流下,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毒蛇,紧紧缠住我的胃,喷出团团灼热的火苗……明明是雪碧呀……
透明的液体在激荡,溅起朵朵啤酒色的浪花,天空在飞驰,白云像晚霞一般燃烧着。模糊中所有人都望着我笑,特别是二叔,他的笑容沾满肉菜的香气,一声声尖厉的口哨吹成了酒,痛快地浇了我一头一脸。猩红从我的脸上弥散,整个堂屋染上火一样的颜色。他的漂亮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我惊惶地后退,倒在沙发上,只让屋檐上废弃的蛛网囚禁我混沌的思想。
“喝雪碧也能醉了。”妈妈皱皱鼻子。
“让他躺下,我们先把全家福照了,这些年第一次嘛。”二叔催促。
“茄子!”远处新人结婚的焰火升上天空,在我明亮的意识里以更明亮的光辉划过,我就这样错过了第一次全家福——他们在从地主那里分得的灰房子前照的,许多人酒足饭饱后的脸上肆无忌惮地绽开粗野的气息。舅婆不客气地占了两个位置——其中一个应属于我。她旁边是舅公,共度风雨的老两口一脸满足。似乎没有我,也挺好。
平常的一天,舅公摔死了。
他是在房顶理瓦檐的时候摔死的。老人的脚打滑,从两层楼高的地方头着地,死了。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他就是农村常见的皱巴但硬朗的老人,用小说中的话说“他走得突然”,但那天他似乎注定该走了。
大叔隆重地安顿完后事,把灰房子翻修成了小洋楼。
次年春节,亲戚们热热闹闹地来,伸头探脑想看个究竟。大叔是南下打工致富的代表,他的小洋楼是按时兴样式修建的。白晃晃的油漆在周围灰扑扑的水泥中格外打眼儿,可内部格局还是农村的老式样,堂屋内供着鲜艳的塑料神龛,墙上多了幅舅公的遗像,他空洞的眼眶里有个无底洞,色彩每分每秒都在溜进那个洞里。
长辈们大受鼓舞,谈笑着规划各家宅基地的宏图。二叔的声音很响亮,他可爱的女儿和县里的国企职员订婚了,满二十岁就嫁过去。眼看他争气的女儿端上了“铁饭碗”,我叹惋小农目光的短浅,又怅然若失:再见到那鲜嫩的脸庞,定和从前不一样了!
二叔建议在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再照一张全家福。长辈们一扫往日的随意,争相摆出与其气质相符的端庄姿态,我也不甘示弱。照片上的大舅婆表情漠然,叫人很难看穿她的心思——她的半个灵魂已经融到遗像的洞中去了。
后来是一辈子也望不见的黑洞,等你意识到它的存在,你也快被它吞噬了。
爸爸因工作上的失误,操劳半辈子却和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挤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当科员。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兢兢业业又无坚不摧的男人,却也沉默地缩进生活的壳。
后来我时常听见妈妈愁苦的抱怨,曾經的拥有都成了奢望。
后来我曾挣扎着做个好学生,却无法摆脱泥潭。想起过去对亲戚的不屑:那种不善的眼神分散到每个人的瞳孔里,而今像聚光灯一样齐齐反射回我身上。
又是一年春节,一家三口灰溜溜地回农村。我的确和他们走在不一样的道上,这条道还不如他们的。
又是照全家福。我们自觉地挤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这些年乡下人日子殷实了,相机中他们的笑脸就像从秋收一直珍藏到冬天的柿子,沉甸甸的,底气十足,我们三个勉强应景的笑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格格不入。
照相毕,父母殷勤而小心翼翼地和亲戚们陪话,我蹲在远处看家鸭轻轻地在泥浆里游弋。这时二叔过来,蹲在我旁边。
“你也别太难过,你妈虽然不比先前,但还能供你上学。我们这些人还没上过大学哩。手上有门技术,还不是一样找工作。”
为了使言论更具分量,他把烟头往地里一摁。
他把烟头往地里一摁,仿佛要教滚烫的水泥裂开。
他蹲在田坎上把烟头往地里深深一摁,仿佛要教狰狞的岩石裂开。
他蹲在远山上把烟头往地里深深一摁,仿佛要教嶙峋的山脊裂开。
来不及惊叫,我和紫色的泥土,红色的根茎,飞向雪白的太阳。
我在工厂烟囱浓黄的烟雾中停下了。
隔着蠕动的黄色阴影,他还保持着烟头摁地的姿势——他已成了山崖上任何一块岩石一样的石头,被扭曲的树根牢牢缚在土地里。
这是我想要离开,却离不开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