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莉
川中盆地丘陵地带有座西峰岭,海拔虽不足六百米,却因周围的山丘低矮连绵而显得孤峰突起,山顶林木蓊郁、苍翠欲滴,山腰巨石兀立、横亘东西。西峰岭下有沱江河蜿蜒流过,圈出一片肥沃的河滩地。西峰岭下有一个小山村,叫西峰村,村民们依山而聚,逐水而居,恳荒复耕、辛勤劳作。
20世纪60年代初,吴幺爸一家住在村头的竹林旁,守着祖上传下的穿斗木构架、竹编夹泥围护的小青瓦房,上要供奉白发双亲,下有幼子陆续出生,全家极尽俭省,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幺房出老辈,吴幺爸在村上颇有威望,年年都由他牵头拜祭先祖,修复墓围、除草挂青事必亲为,准备火烛香蜡、纸钱刀头无一怠慢,却从不铺张浪费,恰到好处。吴家的祖先葬在西峰岭半山的巨石旁,背靠青山面朝江水,碑上刻的多为家训,其中“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的教诲,吴幺爸自懂事起就铭记于心。
那年大炼钢铁,村上设起了土高炉,山下那些年岁久远的香樟、银杏、槐树纷纷焚身于火,几乎无一幸免。后来,西峰公社建起食堂,大锅大灶三年下来更是无柴可烧、无米可下。公社商议决定把山腰的巨石炸掉,意欲打通天阻到山顶伐木。时年吴幺爸不到三十岁,学有石匠手艺,被选来配合民兵连长放炮。谁知几炮炸过巨石不倒却成危石,悬在路中摇摇欲坠,无人敢过往。吴幺爸害怕了,逢人便说是老祖先人受到惊吓显灵了,西峰岭上动不得。公社的张书记听后大为火光,以散布封建迷信为由将吴幺爸抓起来批斗。村保管室前的晒谷坝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戴着“地富反坏”高帽子的吴幺爸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批斗结束回到家,孩子们好奇,争着试戴高帽子,不料将帽子扯烂了,这下吴幺爸憋了一天的火冒出来:“老子今天俭省力气不开腔,看来省不到!”抽起篾片就要打人,“纸糊的不经事,二天随时都要戴,累一天挣不到工分不说,这下安逸,还要帮补浆糊,不晓得俭省!”
勤快贤惠的吴幺娘是从沱江对岸的麻柳坝嫁到西峰村的,凡事都听吴幺爸安排,穷日子过惯了也是俭省得出奇。一家人难得做一件新衣,怕日晒雨淋穿晦色了,平时都将衣服里子反转在外穿,只有逢年过节或走亲戚才将面子翻出来穿。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吴幺娘因衣裳单薄着了凉,从寒露一直咳到小雪,自己挖了些车前草、白茅根来吃没见好转,人也逐渐消瘦。吴幺爸终于不忍,提出让她进城去医院看病。为了省钱,吴幺娘独自一人天不见亮就出发,沿着沱江河走了十几里路,花两分钱过了浮桥才到医院,已快到晌午。药费倒不太贵,只是医院自制的止咳糖浆用刻有度量的棕色玻瓶盛装,退瓶可得1分钱。医生叮嘱吴幺娘三天之内按时服药,一次一格每顿间隔8个小时。吴幺娘先按剂量喝了药,走到沱江河边就犹豫了。想到今后来医院退药瓶,往返浮桥还要花4分钱心头就可惜得紧。于是,吴幺娘打定主意在渡口的黄桷树下坐等几个小时。只见沱江河上小舟来来往往,溅起的水花清澈亮堂,令人神清气爽。直到日落偏西、晚霞满天,吴幺娘赶紧将剩下的止咳糖浆全部喝下,又急急赶到医院退掉药瓶,这才越过浮桥向西峰村走去。本来饥肠碌碌又服下超劑量的药,加上急着赶路,吴幺娘顿感胃里火烧火辣,十分难受,不得不走走歇歇,快到后半夜方才到家。吴幺爸早已急坏了,打着火把等在村口,得知原委,对吴幺娘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俭省是对的,但要动脑筋嘛,你不晓得找个家什把药腾出来呀!”
穷日子终于到头了,包产到户后吴幺爸一家的生活越来越好过。吴幺爸精心打理着责任田,种田种菜,综合利用、处处俭省,庭院经济搞得欣欣向荣。包谷、红苕拌上自家的谷糠喂的鸡长得快;劈开竹子削成篾条再编成栅栏,养的鸡不乱跑,鸡粪收集起来沤成肥,筶在屋后的柑桔树下,年年结果多,酸甜可口味道“巴适”。房前的竹林坝打扫得一叶不留,摆好马架躺椅,点燃锯木灰熏走蚊虫,喝一口吴幺娘用搪瓷盅泡的老鹰茶,吴幺爸心头十分舒畅。虽说累点,只要人勤快,吃穿不会愁。大女儿已出嫁,二娃明年要去当兵,三娃考上中专,但是手头还是要捏紧点,“常将有时思无时,莫把无时当有时”,俭省永远是对的,吴幺爸深信不疑。
要致富先修路,吴幺爸深知其理,再俭省也不省这个钱。他带头发动村民筹资,将西峰村前的泥结石路打成水泥路,村民纷纷将房子修到路旁,打开窗户撤掉围墙,一时间人来人往,俨然已成场镇。吴幺爸的二娃很争气,在部队转了干,经常给家里寄钱。为了通话方便,花了3000元给家里安了电话机,设了计价器,放在家门口作公用电话。吴幺爸先前心疼安机费,后来发现收取电话费还是一笔收入,便尽职尽责地做起生意来。陈家二妹子耍了个男朋友,男孩年后到广州打工去了,二人靠这个红色的机器传递讯息。吴幺爸隔不了几天就要接到找陈二妹的电话,他总是对电话那头说“先挂了,我去给你喊人,等几分钟再打过来。”有时候是陈二妹打过去,二人浓情蜜意有说不完的话,烦人的就是吴幺爸总站在旁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伸长着脖子紧盯着计价器,不时严肃地提醒道:“长话短说,长途电话费贵得很哦!”陈二妹无可奈何地嚷道:“我又不是不给电话费,幺老爷硬是管得宽,要那么俭省做啥子!”
村上的经济越发繁荣了,不少人腰包鼓起来。有人在村前的沱江河上建沙厂,采沙船“哐嘡、哐嘡”的声音日夜喧嚣,令吴幺爸夜不安眠。原本清新透彻的空气里弥漫着飘浮的尘埃,仿佛太阳都不明了,使他的支气管炎越发严重。更让吴幺爸不安的是,大女儿所在的上游村有人在沱江河上搞网箱养鱼,河水污亮发臭,连水草都不长了。吴幺爸困惑了,钱倒是有了,人的病痛多了值不值得?老祖宗留下的河流山川不俭省着用,子孙后代吃什么?
四娃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买了新房,接二老去享福。四娃家住8楼,虽有电梯,吴幺爸觉得耗电浪费,上下楼都走楼梯,累得气喘吁吁咳嗽老半天,换来家人责备。四娃家里电器多,为方便启用全处于待机状态。每到睡前,吴幺爸会逐个检查那些小红点,把电源一一关掉,既安全又节俭。孙子正读中学,晚自习回家想上网,每日均需重启wifi,耽搁时间又麻烦,多有不满。一次打球回来大汗淋淋,冲进卫生间想洗澡,打开水笼头却一直没有出热水,原来是吴幺爸将电热水器的电源关了。矛盾一下激化,孙子、媳妇嫌他太俭省、太扣门,怪他降低效率、降低生活质量。儿子夹在中间解释不清也很为难,吴幺爸赌气回到西峰村。难道俭省不对?俭省还要与世俱进?吴幺爸感到自己老了。
城里车多,空气不好,有雾霾;城里水也不好,漂白粉味难闻,还是西峰村住着舒服,俭省起来自在心安,吴幺爸安慰着老伴。看哪,沱江河边四季如画:春天金黄的油菜花绚丽无比,像泼洒的油彩铺陈在河滩;初夏即化为郁郁的青绿、澄澄的土黄;收割油菜籽后点下包谷、栽下红苕,秋天必有沉甸甸的收获;冬天再让土地歇口气,换得来年的周而复始。丰收是大自然对勤劳的馈赠,对大自然合理开发才能生生不息。吴幺爸听说江边美景和山腰奇石吸引了投资方,县上引资要打造西峰岭,搞旅游开发和康养事业。江中的网箱养鱼已取缔,采沙厂也被关停,西峰村即将迎来一个大发展时期,绿色发展时期。
吴幺爸不由感慨万分,提起陈年旧事:“那时我就是俭省搞惯了,装炸药的时候舍不得,没有装够剂量,才没有炸倒巨石,害怕被收拾就说是祖先显灵。没想到这样一来却保住了西峰岭上的林子,没遭那些败家子砍完。不然,现在啷个搞旅游哟!当年老祖先人携家带口、不辞辛劳来到这天府之地,开创家园,子孙后人要守得住绿水青山才会有金山银山。”吴幺爸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堆得像核桃:“所以嘛,俭省永远是对的。”
责编/昱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