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夹山关,不是昭关
——程敏政《夜渡两关记》订讹

2018-01-05 01:20
史志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滁州路程

姜 胜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程敏政(1445—1499),字克勤,号篁墩,明徽州休宁人,成化丙戌二年(1466)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少詹士、刑部尚书。程敏政学问淹通、识见卓绝,有《皇明文衡》《新安文献志》《休宁志》《宋遗民录》《道一编》《篁墩文集》等述作传世。

《夜渡两关记》出自程敏政的《篁墩文集》,叙写他返回徽州途中,在夜里经过滁州清流关、和州昭关的惊险体验。文章不断入选各种教材和文学选本,如大中专语文教材、《古代汉语》《古文鉴赏辞典》《古文经典》《中国历代美文精典》等等,素为世人称赏,影响极大。程文提及的清流关、昭关是江淮大地上的两座名关。清流关是南北要冲、兵家必争之地。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清流关,(滁)州西南二十里。南唐置关于此,地极险要。五代周显德三年败兵于正阳,唐将皇甫晖等自定远退屯清流关,周主命赵匡胤袭之。晖等陈于山下,方与前锋战,匡胤引兵出山后,晖等大惊,走入滁州,欲断桥自守。匡胤麾兵涉水,径抵城下,晖等出战,擒之,遂克滁州。”[1](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M].中华书局,2005.(P1413)这也就是程敏政文中所说的:“予默计此关乃赵点检破南唐擒其二将处。”地志可以和程文相印证,此不待喋喋。但记“昭关”之险,却有疏漏处。请看程文:

行四十里,渡后河,见面山隐隐,问从者,云:“当陟此,乃至和州香淋院。”已而日冉冉过峰后,马入山嘴,峦岫回合,桑田秩秩,凡数村,俨若武陵、仇池,方以为喜。既暮,入益深,山益多,草木塞道,杳不知其所穷,始大骇汗。过野庙,遇老叟,问:“此为何山?”曰:“古昭关也,去香淋院尚三十余里,宜急行。前山有火起者,乃烈原以驱虎也。”时铜钲、束燎皆不及备。傍山涉涧,怪石如林,马为之辟易。众以为伏虎,却顾反走,颠仆枕藉,呼声甚微,虽强之大噪,不能也。良久乃起,复循岭以行,谛视崖堑,深不可测。涧水潺潺,与风疾徐。仰见星斗满天,自分恐不可免。且念伍员昔尝厄于此关,岂恶地固应尔耶?尽二鼓,抵香淋。灯下恍然自失,如更生者[2](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十三)[M].文渊阁四库全书.。

文中老叟说此地是“古昭关也”,程敏政遂信而不疑,秉笔而书,并未细究其语是否属实。而各种教材、选本对此往往只作简单注释:古昭关,在含山县之北云云。这些注释很令人生疑:观和州地图,昭关距离和州的香淋院有百余里,程敏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到香淋院呢?其实,程敏政误矣!他所夜渡的这一山关,并非令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昭关”,而是明代和州、当今和县的夹山关。我们可以按图索骥,考得真相。

程文中记录的地名、驿站主要有:全椒县、后河、和州香淋院。“后河”即滁河,是全椒县与和州的界河,河上有渡口,直接和州。香淋院,又叫香泉,是和州城北的一处温泉,南朝昭明太子曾在此沐浴疗疾,《太平寰宇记》称为“平疴汤”、《舆地纪胜》呼作“太子泉”,为和州名胜。据光绪《直隶和州志》所载图录显示:从全椒县经过“后河官渡”后南行,遂到夹山关,夹山关向南,即是香泉,下一站即是和州府城,这是一条方便直接的大路。换言之,程敏政从全椒到和州,夹山关是必经之路。

夹山关,自然不如昭关出名,但也是和、滁二州之间的重要关隘。清《江南通志》:“夹山。在州北五十里,障空补缺,隐如金城,实一方之扼塞之地。中有夹山关。”[1]江南通志(卷八)[M].康熙二十二年修.《读史方舆纪要》记录更细:“夹山,州北六十里,两山壁立,中通如弄,设关以为锁钥,障空补缺,隐如金城,洵阨塞也。”[2](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M].中华书局,2005.(P1425)而昭关却在和州西北、含山县北,《读史方舆纪要》:“昭关,(含山)县北十里小岘山西。崎岖险仄,拒守于此可以当庐、濠之冲。”[2](P1427)“夹山关”和“昭关”两关,明清时期虽然都属于和州,但不可以相混。方志图录已经证明程敏政所经过的是夹山关,绝无可能绕道百余里,从昭关夜行。

再来看路程图记。

程敏政经过滁州与和州的这条路,在明初并非主干道,洪武年间成书的《寰宇通衢》中没有记述该路线。但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这条路渐成通衢大道。隆庆四年(1570),徽商黄汴撰写的《一统路程图记》记载了该条路线,我们选择与本文相关者,节录如下:“南京由东平州至北京路:应天府……采石驿。渡大江三十五里当利驿。三十五里和州。阴陵山,项羽失道乌江,即此。四十里香泉塘。温泉可浴,三十里后河。三十里全椒县。五十里滁州……”[3]明黄汴.一统路程图记.明代驿站考(附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P215)

又,天启年间新安商人程春宇编写的士商用书《士商类要》也记载了该条路线,节录如下:“徽州府由徐州至北京陆路程:本府……和州。东门外、四十里至乌江,系楚霸王自刎处,有庙在焉。四十里香泉。有温泉可浴,三十里后河。过河三十里至全椒县。二十五里腰铺。二十五里滁州滁阳驿。南门外有丰山,上有醉翁亭子、百子堂、天下第三泉在焉。二十五里过关山。十五里珠龙桥。二十五里大柳树驿……”[1](明)程春宇.士商类要.明代驿站考(附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P311)

路程图一般被当时徽商们当作枕中秘笈,此路未必为天下人熟知,但是,应该为徽州人士所熟知,因为这是徽州人往来南北的要道。另外,隆庆、万历年间,由于书商大量刊刻民间日用类书,比如余象斗《万用正宗》、徐三友《五车拔锦》等书流布宇内,其中的“水陆路程”部分都直接抄录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随着这些日用类书传播,这条路线在明代中后期,就广为人知了。

通过路线图和程敏政《夜渡两关记》的比对,可以发现,程敏政所走的就是这条陆路,所经过的关口,即是夹山关。应该说明的是,“夹山关”确实非常险要,可是黄汴、程春宇这样走南闯北的徽州商人却视若平常,并没有在《一统路程图记》和《士商类要》中提及。而程敏政却不同,他当时才三十岁出头,阅历不足,又在夜中过关口,所以难免感到恐惧。正如《中国历代美文精典》在解题中说:“程敏政出身世家,少年得志,一向居住在城市官衙书斋,少见多怪,才如此惊恐自扰。不过,也正因为有了两番惊恐,才有了起伏惊险、引人入胜的妙文。”[2]王先霈.中国历代美文精典[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542)这是切中肯綮的评论。

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不同于《一统路程图记》这类路程图记,不需要语语核其实际,字字查其指归,特别是文章讲究虚实吞吐,渲染一句“古昭关也”,为文造势,这是没有问题的,但程敏政却偏要确凿地说“且念伍员昔尝厄于此关,岂恶地固应尔耶?”这意味着他真以为这是伍子胥所过的“昭关”了,这不免有点轻率。其实昭关,距离夹山关,仅直线距离就有七八十里,若在山谷中行走,两三天都到不了。程敏政只要再多问问当地人,或者翻检一下方志,稍作核查,都不至有如此疏误。《篁墩文集提要》说:“敏政学问淹通,著作具有根柢,非游谈无根者可比,特其才高负气,俯视一切,故议论或不免偏驳”,又说他“其它征引故事,往往恃其赅贯,不加详核,因而舛误者尚多。”[3](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十三)[M].文渊阁四库全书.单就《夜渡两关记》来看,《提要》的这一批评,是一针见血的。

当然,行文中偶尔有一率笔,是人间常事,不必苛责。即使大文豪苏东坡也会有疏误,如《赤壁赋》所咏的“赤壁”并非赤壁之战的旧址,但这并不妨碍《赤壁赋》成为传世经典。程敏政《夜渡两关记》也应当以此视之,偶一疏失,不妨碍本文成为名篇佳作。试看明清时期无数游记,有的单纯考据山川名物,有如开古董铺子,略少趣味;有的为文造情,有矫揉造作之病,令人不忍卒读。《夜渡两关记》却有真情实意,别具一格。所以,《古文经典》引林纾的评论云:“此篇非有意为文字,而文字颇奇恣。由沿道纪实,不欲奇而自奇。至文章之曲折回合,亦因其自然,无斧凿痕迹。”[4]钱仲联.古文经典[M].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P580)这一评语,极有见地。

不贤者识其小,以上所论只是程敏政文章中的小处,丝毫不影响该文的艺术价值,但《夜渡两关记》被多种教材和选本收录,为避免误读,特揭示之,以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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