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我们的文学界、我们的当代作家,不要因为莫言获了诺奖,就一俊遮百丑,认为我们的文学,已进入了“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们离真正的经典写作,还存在着很大差距,应该有最起码的自知之明,怀着谦卑,沉潜地创作,拿出属于我们的乡村寓言、城市寓言、生活寓言、时代寓言。
办公室的北窗下,有个水泥石台,上边随便扔着一本美国作家冯纳格特的长篇小说《囚鸟》。这是漓江出版社“外國文学名著丛书”的一种,32开异型本,18万字,1986年3月第一版,是董乐山的译本。那是北京书市的特价书,买的时候,好像就是冲着译者的大名。到手之后,并无阅读兴趣,扔来扔去,视而不见。今天实在无聊,就捡起。没想到那译笔实在典雅、简洁而生动,居然就读下去了,直至读完。
《囚鸟》是冯纳格特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代表作。它以主人公自述的形式,描写了一个三次入狱的老囚犯的一生,这也就构成了“囚鸟”的形象寓意。作品穿插了美国经济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麦卡锡主义和水门事件等重大历史事件,把个人命运放在时代进程之中,收到了讽喻的艺术效果。
主人公斯代布克是哈佛大学的高才生,毕业之后,费尽百般周折才进了白宫,做了尼克松的总统青年事务特别顾问。这个职位,在外人看来,颇为高贵,高不可攀。但他被冷落在白宫的一间地下室里,偌大个房间,只有他一人,而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总统上报一份有关青年动态的简报。他上报了无数次简报,却从来没有收到一份答复,后来他才知道,总统根本不看简报,随手就扔进废纸篓里。而当时共产主义思潮在美国青年中颇为流行,严重地影响着民主党的统治,这让斯代布克寝食不安,即便是简报形同废纸,他也精心收集、认真地写,好像他的工作牵系着美国的命运。
身为总统特别顾问,但整个任期,只是在他被解职的那一天,才第一次见到总统。那一天,本来是研究如何制止越战危机之后共产主义思潮的泛滥,但总统尼克松却大讲笑话。这让斯代布克顿感不快,本能地施以抗议——同时点燃了四支香烟,愤愤地喷云吐雾。烟雾终于吸引了总统的目光,他说:“让我们暂且休会吧,且看我们的青年事务特别顾问给我们表演如何扑灭篝火。”
全场大笑,他被解职。
失业之后,他到闹罢工的地方去闲逛,真实地了解到了政府和企业如何联手盘剥工人的内相,他心灵的天平开始倾斜,情不自禁地站在了工人一边。他希望罢工能给工人赢得权益,所以也悉心指点。但罢工领袖不予理睬,因为那些人是文盲,是流氓无产者,罢工的本意是要出个人之名,他很失望。同时,他又在无意之中洞悉了政府和企业主秘密勾结,欲在罢工的路途上设下圈套,并在制高点上潜伏狙击手,制造血案,然后再转嫁给罢工领袖,把他们送上绞刑架。出于良知,他通报给罢工群众,但遭到嘲笑,遂悲痛欲绝。
惨剧终于如期发生,工人不仅乖乖收兵,还背上道义责任,被真诚地驯服了。
其中的一个政府帮凶,是他哈佛的同学,叫克留斯,他要竞选议员,遂在演讲中大赞总统仁政。斯代布克不可容忍,不惜招供说自己是共产党员,然后指正克留斯是自己的同志,参与了几桩暴力活动。即便克留斯极力辩驳,但斯代布克以亲身经历的种种细节,为法庭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克留斯终于败下阵来,被判了两年监禁。
多年以后两同学相遇,斯代布克灵魂不安,真诚地向克留斯致歉,希望得到他的原谅。克留斯一笑,“老同学,对于你,我非但不能责怪,还要感谢。”他说,“如果没有你那致命的一击,我也不会决然地离开那腐败无为的体制,走上自主发展的道路。”
此时的克留斯是大企业家,有钱,有美女。
而那个美女正是斯代布克的初恋情人莎拉。莎拉愧疚于自己恋人对一个无辜者的伤害,主动送去安慰,一来二去,竟觉得克留斯比斯代布克要好,他敢作敢为,有很强的行动能力。
斯代布克受到空前的刺激,心绪大乱,叮嘱自己,要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这个词,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类似安魂曲。
但是,越是心平气和,斯代布克越是陷落,不断丢怪露丑,又两次锒铛入狱,以至于无女人爱他,他不得不娶了一个又黑又瘦的犹太女人。他认真地爱这个女人,认为她是世上唯一值得爱的女人——因为她黑,所以她纯洁;因为她瘦,所以她性感。
她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之后,死了。儿子长大后,也上了哈佛大学,后来成了《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本以为日后有了依靠,但儿子让他滚开,且不得透露他们的父子关系。儿子的评论负有盛名,而且专拿斯代布克这样的“社会渣滓”做抨击对象。
走投无路时,他遇到了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拾荒婆。见到他,那个拾荒女人眼前一亮,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斯代布克,是你吗?我是你的玛丽啊!”
在上大学时,玛丽曾与他同居过,是第一个让他变成男人的人。虽然也有一份惊喜,但因为她浑身臭味,他不禁拼命躲闪。玛丽越掐越紧,“我寻找了你半生,再也不让你跑走了。”
一个落魄的疯子,一个拾荒的女人,从此形影不离。在街头,在闲置的工棚,在荒郊野外,总能见到他们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准确地说,他们不停地做爱,甚至有些恬不知耻。
等到玛丽确认斯代布克不再跑走了,她告诉他,她有钱,是纽约著名的拉姆杰克公司的大股东,她靠律师以格拉汉姆夫人的名义秘密地管理她的公司,攒下的钱都记在他斯代布克的名下。
她告诉他,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必须以现在的身份生活——因为落魄,所以人们悲悯;因为贫穷,所以人们同情——官僚政客、贵胄巨富、土匪盗贼,都不会把你放在眼里,更不会跟你较真算计,你就会过得无忧无虑、无苦无悲,幸福而安静,喜乐而平和。
自己一贯主张的心平气和,居然在一个拾荒婆子这里得以实现,斯代布克百感交集,把这个浑身发臭的老女人紧紧抱进怀里。这一刻,他真的爱她。
为了庆贺,他们进了一家酒吧。那个犹太舞者拼命表演,以期顾客能多给几文小费。那些脑满肠肥、西服革履的人,只是不耐烦地扔给几个美分;而斯代布克却塞给他一张大钞。那个舞者愣了,早早地退下场去,溜了。这意外所得,够他一家人旬月所需,他怕梦破。
斯代布克和玛丽也赶紧抽身而走,他们面相丑陋,但笑容灿烂。
他觉得自己真的从人间地狱里逃了出来,而且是灵魂的出逃。他好像立刻就悟出了一些伟大的道理,让自己变得通透了——上帝保佑,要同无聊相斗,甚至天神也赢不了!要同愚蠢相斗,甚至天神也赢不了!要同虚伪相斗,甚至天神也赢不了!要同卑鄙相斗,甚至天神也赢不了!
他臆想着克留斯来拜访他,并问他:“斯代布克,为什么一个出身于名门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愿意过你现在这样的生活?”
“你问为什么?”他看一眼身边的玛丽,回答道:“是因为基督在山上的教谕,先生。”
据介绍,冯纳格特是美国“黑色幽默”派的代表性作家,《囚鸟》读毕,给我最突出的感觉是:所谓黑色幽默,就是用最严肃的态度、最严肃的笔法写最荒诞的人与事,然后得出最不荒诞的结论。由此看来,在我国的现当代文学中,还没有真正的黑色幽默作品。
我们离真正的经典写作,还存在着很大差距,应该有最起码的自知之明,怀着谦卑,沉潜地创作,拿出属于我们的乡村寓言、城市寓言、生活寓言、时代寓言。因为,真正的现代派,不在于炫技,而在于对生活的透视能力、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能力、对世道人心的关怀能力。它需要站在高处俯瞰,需要深入内部挖掘,需要超越现实的局限,需要穿越表面的遮蔽,反映人性的本真和世界的本质。其立身之基,还是“现实主义”的。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