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辉
摘要:卢文丽是一位天赋独特又勤奋丰产的作家,在跨文体写作方面早已显示了不俗实力。她的小说王国俯身自己生活的世界,怀乡视域又孕育了作家的审美情趣和气度胸襟,使她既有参与者的激昂和深情,也有旁观者的冷静和理性,现代文明成为她情感表达和反思的空间,带着对故乡的审视与检讨,纪实与虚构和谐交融,打通社会和历史的界限,以广阔包容的文化视野关注消费与资本时代人们的精神价值向度。
关键词:卢文丽;外婆史诗;悲悯精神;现代意识
如果说20世纪80年末开始文学创作(诗和散文),三十来年的资历使卢文丽成为一个优秀诗人或许是年轮造化的话,那么,突然改变长久烂熟的写作路子,由诗人而成为小说家,且出手非常不俗,起点之高让文坛为之一惊,令人钦佩。正如作家涂国文所言:“卢文丽的长篇小说《外婆史诗》是一部描写普通人与命运抗争的史诗。”①《外婆史诗》是一部很独异的作品,这部具有家族传记色彩的诗性巨著,就是卢文丽的心灵秘史和人格宣言。作品从孕育到成书,历经十年,可谓蓄积有年,容量可观,堪称同类题材中少见的用力用心之作。作者是一位卓有影响的诗人,但这部小说自始至终坚持着沉潜追溯的叙述策略,没有激情滚涌的纵脱痕迹,整部作品的叙述风格和故事表达严肃而凝重,有着很有分寸的理性穿透与庄严刻画。
一 含明隐迹的乡间伦理
张炜说过这样的话:“我常常觉得,我是这样一个作家:一直在不停地为自己的出生地争取尊严和权利的人,一个这样的不自量力的人;同时又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出生地支持的人,一个虚弱而胆怯的人。”②与故乡的相互依偎与温暖,不仅是张炜也是许多作家的精神仰赖和隐秘动力,这种城乡同构之下的乡村叙述是一种非常令人感动的民间策略。鲁迅、巴金、老舍、沙汀、艾芜、沈从文……太多的优秀先辈提供了数量惊人的绝佳范本。
江南人卢文丽独特的童年、少年、青年生活经历,使她对中国特殊的民间生活有着非同寻常的过人感受和领悟;对普通民众生存真相的长期见证和与至爱亲人不同时间节点共同生活的刻骨体验,又使她在洞观人生过程和社会变化的时候拥有一般作家不具备的那种理性和谨慎、周详和厚重。《外婆史诗》讲述的是著名“雪舫蒋腿”的创始人蒋雪舫的曾孙女蒋小娥——“我外婆”的多彩而平凡的人生。卢文丽出生军营,少幼之时与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而后回到城市入学,她的文字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一直在城乡之间游走,很有意味的是,工作在欲海茫茫的都市之中,卢文丽将这种候鸟般的情结作为常态固定在她的生活之中,其执着的态度和拳拳的痴情,不禁让人遥想起那些纯美得令人心碎的江南小村的前世今生,以及生发于此的犹如大树与小鸟互为幸福互为生命的感人画面,寒暑移接景色迷人的江南乡村一对婆孙的生存故事是中国普通民众意念里最具典型意趣最震撼心灵最令人感动的民间伦理。《外婆史诗》以外婆为原型,揭示小人物离合悲欢的日常命运,借此描述近代中国的百年沧桑,外婆不可复制的坚韧人生故事,恰好印证着一种面对苦难不屈奋争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意志。作品以文化寻根的笔法和抒写的独特光芒从不同视点烛照浙江东阳的上宅(其原型即作者外婆所在的村庄——上卢)这片土地和相关人物的各色人生。即:《外婆史诗》的创作其实是在检验卢文丽的人生记忆和对一片土地的感情,尤其是后者。正是因为上述支撑,使这部作品避免了理念的枯涩,成为同类经验叙事的典范之作。
《外婆史诗》始终在讲述这样的主题:面对短暂的人生之旅,人们应该在珍爱自己人生的同时珍重那些深深爱着你和你深爱着的亲人。小说在启示一个简单而恒久的常识:在亲人之爱中,最令人伤悲的不仅是失去亲人本身,还在于失去他们之后那无尽的牵挂和反躬不知珍视甚至伤害亲人的深刻愧疚。这种双重的折磨对主体的拷问将是永生的。《外婆史诗》把人们带回到数十年前江南小村温暖潮湿而变化多端的生活全景,我们接收到的是东阳上宅的家族众生和由此上溯百年左右的江南人文信息,看到的是几代人的命运和不同时代的推演肌理。作品以外婆的葬礼开篇,以葬礼收尾,这个老人是世上最疼作家的人,也是作家长大后最为敬重和依恋的老人。外婆去世后,卢文丽经过十年痛苦的灵魂挣扎,终于写完这部不能不写的文字,了却了一份心债。这是一个外孙女罕有的对外婆辞世的最沉重最浓重的悼念,也是对仁义慈爱的凄婉、深长的颂歌。当代文学中,很少有如此刻骨铭心的长篇自述,实际上,它也是卢文丽写给外婆的长篇祭文或墓志铭,讲述的是生命诞生、爱与灵魂的动人故事。作品使人感動和佩服的是,它放弃了常见的情感传达的琐碎缠绵,没有低咽沉沉泣血锥心的絮念陈章,历尽苦难的外婆悲欢离合的一生,虽然令读者看到了那段凄风苦雨肝肠寸断的不堪年代,但温情和婉的文丽却没有直接与那段苦难丑陋的时代剑拔弩张,大动干戈,而是出人意料地创造出一种与其历史状态格格不入的柔美款款的氤氲氛围,将主体天然地浸润其中,叙述尽显江南柔软的人文蕴藉。这是一部值得特别留意的具有文学史意义和地方志意义的既表现苦难又拒绝宿命、既充满诗性温情又肃穆机智的优秀作品,它以高贵的感情笔触传达着具有普遍意义的人间世界,深沉细腻,高贵醇美。
我认为,《外婆史诗》的成功,标志着卢文丽恰好是关心小说的读者正在等待出现的作家,这是她作为优秀诗人的另一个身份。蓄积的丰厚、年轻的优长、勤奋的动力、感恩的痴情与书写的激情,成就了卢文丽恰如其分的感情表达,反复验证作者与牵肠挂肚的乡村世界无法割裂的生命情感。“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③作为一部原型小说,《外婆史诗》不仅是“外婆”的个人传记,也是一部家族史,更是普通中国百姓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征明确的生存史与奋斗史。其典范的意义与价值不证自明。作品所持的端正古雅、温裕慈宁的人性立场令人感动。作品沿袭了卢文丽对平民的一贯关注,写透了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不朽的人生经历,“外婆”的个人历史完整代表着一个国家和时代的集体记忆,“外婆”的精神品质和生存态度完美地体现着一个民族深刻而悠远的人格积淀与哲学意识。它是一种民间情怀,但它又是一种伟大而崇高的民族景观。
二 安宁理性的精神招魂
“这部书从孕育到完成,历时十年。漫长的创作过程,让我变得沉静、从容,像一名孤独的跋涉者,忘却寒来暑往,日升月落,不知情归何处。”④小说记录了“我”从童年到青年间与外婆十数年的人生点滴,尤其是在幼儿和高考复习两个重要阶段与这位善良朴素、乐观豁达的智慧老人的亲密生活。第一阶段的叙事成为全书的重点,它成为整个作品写作意旨最重要的实现节点。著名作家艾伟说:“卢文丽说,她这辈子只写一部小说,献给把她养大、已远在天堂的外婆”。从叙事常理而论,《外婆史诗》的故事框架,很容易让人产生正常的误解,认为这是一部书写儿女情长的小说,讲述着一个女孩的成长史和一个女人的衰亡史。当家族泛感情迅速沦为一种流俗的鼓噪之时,人们不免会对此类题材怀着警惕和厌倦,至少要保持缄默。很幸运,《外婆史诗》的阅读,我的疑虑被人类的共同性的情绪所化解。《外婆史诗》是一部精神性很强的作品。虽然作为诗人的卢文丽在用极其优美的文字来讲述一个历史与现实交错叠合的百年家族故事,非常传神,许多早已消失的背景和细节在小说中被复活。尽管如此,我更看重的却是故事发展的叙述激情、精神体验而非故事本身,并且,这种个人性体验必需是开放的世界,属于人性经验,不专属于某一个体。在写作已基本成为一种惯性的技巧、精神发问变得随意嬉闹的情形之下,很多作家丧失了探索的勇气和前瞻的眼光,灵魂叙事的精神维度被很多作家遗忘。卢文丽警惕甚至反抗着这种写作潮流。
巴尔扎克曾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小说家应该去调研、剖析这个民族的风俗和现实,去表达自己人类经验的民族想象。数十年走南闯北的都市生活,都无法改变卢文丽的东阳上宅,永生不能忘怀廿四间给予她生命中的爱与敬意,尊严和高尚。在那里,她看到了这个民族微缩版的生存内里的达观和厚重。离开这块让她念念不忘的地方数十年,重新回头去检索那些人生物语,使得她的笔头饱蘸情感倾泻流淌。在当代文学中,像这样的家族故事并不少见,如李锐的《旧址》、陈忠实《白鹿原》、张承志《心灵史》、张炜《柏慧》、《家族》等都是代表,但《外婆史诗》中表现的深刻的人文主义立场及其精神传统,却是相当独特的,有非常值得赞赏的精神教义的呼唤担当,主人公的生命精神和人性光焰源源不断地从故事的叙事缝隙里泄露出来,文字寻梦成为作家的宿命,精神召唤的气息是如此强烈,使得读者非常自然地走进作品主人公的那些生活往事,回归市井,回归情感万千的鸡毛世界。
蒋小娥的生存史或生命史,其实就是一部精神史,而且它具有的价值早已超越了自身的意义而带有时代的色彩。作品的社会学价值超越了家族叙事的意义范畴,而成为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真相的历史性表达,也成为反观社会时代风物的经验性证据。这是一种具有崇高使命精神的哲学考虑,展示的宏阔历史图景自然代表着一种很可贵的文学高度。这是非常值得点赞的日渐稀缺的精神维度。因为当代作家精神维度的残缺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沉迷于一己私利,长期生活在疑虑、不安、惶惑、恐惧之中,无法肯定传统意义上的价值定律,无法提供现实世界中那些无限斑斓的经验和辽远的想象。
“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也注重写天地清明、天道人心,这二者不该有什么冲突。比方说,中国人常常认为个人的小事之中也有天意,这就是很深广的世界观……是通达于全人类的。中国文学缺的就是后一种胸襟和气度。因此,文学不仅要写人世,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⑤在当代文学热衷于速朽、欲望和物质快乐的书写情景下,卢文丽写出了一段值得珍重的人世,写出了一颗温暖的、善良的、有情义的心灵,写出了江南乡村的人文景致,更写出了普通中国百姓微小而坚韧的希望,实现了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慰藉。作家坚持以仁慈而宽厚的目光打量生活,看到了现当代中国社会日常生活背后的丰富性,而不是简单复述不堪回首的绝望和黑暗;以匍匐在地的姿态领略了苦难背后的希望,講述着平静之下的不懈奋斗。卢文丽确立了一种比较有趣的精神参照,以非凡的哲学意识创设了一种古老的乌托邦神话并竭力将其理想化,从而实现对历史和现状的某种否定性批评。这是一种很值得提倡的精神视野与心灵刻度,也是一种高贵灵魂的文学流转。
三 震悚激扬的记忆现场
《外婆史诗》发出的是一种良知催逼之下的声音,表达了一种温润款款的优雅和慈祥,这种怀旧乡愁寄寓着恰到好处的深沉惦念。记忆是美妙的,现场却是冷峻的。小说深邃的家园意识和捍卫故乡的昂扬激情,不禁让人想起德国18世纪的天才诗人诺瓦利斯说过的话:“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⑥《外婆史诗》的家园精神是非常深沉的,作家力求写出中国乡村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东西,以告慰人们记忆中那些丑陋恐怖的历史纠缠,这是小说最绚烂华美的部分。蒋小娥是一位饱尝苦难而心存大爱的普通中国女性,她身上表现出了非常纯粹高洁的良知、正义、担当、尊严、慈爱、纯洁、真诚等神圣的人格原则,一生始终保持着对善良、乐观、坚韧、宽容等人类品质的朴素敏感。外婆成为卢文丽的精神归宿和生命托付。这种情绪旨归让作家深感温暖而又孤独。她知道,自己和外婆之间彼此都特别需要对方,当意识到这点时,一切都太迟了。她与外婆的彼此之爱胜过其他一切人间情分,但这位誓不分离的老人却撒手人间。外婆曾以无限的柔韧仁厚对自己表示了惊人的顺从、依赖、忍让。她总是以平和安详的心境与眼光面对形形色色的外部世界,在她身上渗透了深刻的东方女性智慧。因此,“外婆”在小说中具有两重意义:一是具体的家族意义的,一是抽象的精神意义的。当她成为作家的讲诉对象时,作家是最坦白最纯洁的。外婆的离开,让作家悲凉而苍茫,她似乎完成了一种最绝望的守望,只是徒劳地等待着一种哀伤的结局。
《外婆史诗》建立起的历史记忆显示了卢文丽与这个时代的理想距离和深刻考量的良好愿望,唯其如此,卢文丽才有可能超越通常家族叙事,使《外婆史诗》意外地成为当代呼唤人文精神的重要著作。作家的岗位不应该在庙堂之侧,只有与朴素而深沉、浩瀚而沧桑、浓烈而粗糙的民间生活结合在一起,将历史记忆和生存现场的震悚与真相固定下来,才会使文学的道德理想纯粹起来,不沾上世俗的虚伪和权欲的残暴,由此产生的哲学批判意味,也才能体现出鲜明的个人性质和人文主义立场。卢文丽所经历过的中国当代社会生活大变革的若干时期,1980、90年代以后出生的读者对那些历史已无法产生真切的感受。她被托养、寄读、城市——乡村——城市的不停流徙以及家庭的特别氛围使她对外婆的乡下和乡下的外婆有着无限的向往和依赖,那些遥远而亲切的历史情景令她心旌摇曳。外婆、外公、马坦、长脖、矮脚等等亲人早已融为文丽身体和记忆里存盘的一部分。作品中外婆辞世,既是一个文学性处理,又是一个成长故事的结束和历史葬礼的见证,也是作家精神、生活、身体、记忆的再次激活与离去,实际上,这是一种很具有代表意味的个人记忆的历史化。这种处理是非常艺术的。
一段国民的历史和一个老人的衰朽与一个女孩的成长经历复杂纠结在一起,充满了精神的可能性和历史记录的丰富性。作家用个体记忆对社会经验的处理举重若轻,显示了作家良好的哲学修养。她的人文关怀、审美取向及其与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外婆史诗》的文学努力让人心生敬意。对民族记忆敏感而忠诚的记录使卢文丽无可争议地迈入优秀作家之列,她不仅将一段历史记忆生动还原,而且借“外婆”这一文化符号将其固定下来。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论,《外婆史诗》无愧一部具有丰富历史含量和生动文化信息的优秀作品;同时,它也是一部经验的真实性的小说,从个人写作出发又超越个体经验的日常干扰,表现出了非个人化的透着平淡而丰美的诗意光芒,可以说,这部小说理想主义的诗意是绚烂奢侈的,令人不胜感慨!
结 语
除了一些特殊时期的特殊处理之外,《外婆史诗》几乎都在写“我与外婆及其乡下的故事”,看到书名,很多人都会自然把它与凄风落照联系起来,但是,心仪古典的卢文丽却把这个古老的故事用非常独特的当代性经验加以改造,小说执拗地进入主人公的精神深处,优雅却又直接地去打开那些生活死结,让那些人、情、物、事充满神圣灵光,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叙事精神给读者描述了一个面目一新的家族故事。《外婆史诗》对生命的衰退深怀感伤,对灵魂的熄灭无限疼痛,在人欲纵横、单调贫乏、人性沦丧的年代,能以一种独特而执着的观念去观照并不久远的過去,的确是一种非同凡响的文学稀音,这种具有时代意义和文学史价值的文学勇气显示了一种出路和希望,这种高蹈、澄澈、无限向上的文字姿态,既是一种时代良知也是一种文学灵魂。这种背负精神重担的作家,应该被我们记住并感谢。
注释:
①涂国文:《“重”与“轻”:〈外婆史诗〉的叙事艺术》,《杭州生活品质》2016年第9期。
②张炜:《我跋涉的莽野》,见《纸与笔的温柔》,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
③贾平凹:《〈高兴〉·后记》,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④卢文丽:《万千美感与深情,安慰此人生》,《〈外婆史诗〉·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⑤谢有顺:《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兼谈东西的〈后悔录〉》,《南方文坛》2005年第4期。
⑥[德]诺瓦利斯:《诺瓦利斯作品选集》,林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作者单位: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