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何处

2018-01-04 12:01王彬彬
当代文坛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高南京

王彬彬

一 离弃

高晓声的第二次婚姻,大概从1983年开始出现危机。高晓声向妻子钱素贞提出离婚要求,而钱素贞断然拒绝。应该是从1988年开始,高晓声只身到南京生活,把妻子和孩子留在常州,这样,也就开始了与妻子的分居。徐兆淮在《我所知道的高晓声》一文中说:“从1988年省作协长江路单位房建好之后,直到1999年高晓声遽然离世,十多年里,我与老高是门对门的邻居。”①1988年,江苏省作家协会在长江路肚带营建成公寓房,高晓声分得一套百平米左右的住房,便离开常州桃园新村,到南京居住。只身到南京生活,根本原因,应该是逃避妻子钱素贞。

高晓声与钱素贞的婚姻,本是特定时期的产物。当高晓声重返文坛并且声名大噪后,夫妻二人的关系出现问题,是并不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旷日持久地“闹离婚”以及生命的最后十年独自生活,无疑对高晓声的健康和创作都有直接的、明显的影响。所以,婚变,应该是高晓声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关于此事,我只能抄录知情者的叙说,因为转述或伤其真,同时,也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石湾在《穷兄弟眼中的高晓声》一文中说,高晓声“文革”时期结识的好友丁保林早就“觉察到高晓声与钱素贞之间有裂痕了。他曾听高晓声抱怨过钱素贞:‘我每次回到家,她总是问我又发表了多少小说,从来不问一声我的身体怎么样!因那时候稿费都是寄到高晓声家里,就都由钱素贞掌管着。”②钱素贞关心高晓声发表了多少小说,自然是想知道又有多少稿费收入。作为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乡间妇女,有这种心态,也是正常的,并不奇怪;而只关心稿费多少,令高晓声反感,却也是自然的。要让高晓声不对钱素贞的表现反感,需要另一副心肠,另一种胸怀。高晓声本来一直想以自己第一次婚姻为题材写部小说,以纪念第一任妻子邹珠萍,但一直不能如愿。陈椿年在《忆记高晓声》一文中说,“文革”后与高晓声重逢,几次两人端着酒杯相对,听高晓声讲述邹珠萍的事,当陈椿年劝高晓声写写邹珠萍时,高晓声却突然激动起来,“咚”地一声放下酒杯,吼道:“是我不想写她吗?!——我几次动笔,几次都写不下去!心里疼啊!”③高曉声后来终于写成了纪念邹珠萍的长篇小说《青天在上》。但这部小说的正式酝酿、构思、写作,恰恰是在第二次婚姻出现危机之后。石湾在《穷兄弟眼中的高晓声》中有如此解读:于是,高晓声一面与钱素贞闹离婚,一面怀念起早逝的爱妻邹珠萍来了;他以自己与邹珠萍的爱情故事为题材,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青天在上》,“表明他一心想收复那失去的伊甸园,想建造一个他所设想的、有些浪漫的家庭。”④对钱素贞的反感、厌弃与对邹珠萍的怀念,当然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与邹珠萍的婚姻只存在了年把时间便终结了,这令高晓声遗憾不已。如果时势没有变化,高晓声当然不敢有丝毫异念。但现在情形大变了,高晓声有可能让第一次的美满婚姻死而复生。邹珠萍虽然墓木已拱,但可以寻觅一个与邹珠萍同样与自己倾心相爱的人。而要实现这个梦想,与钱素贞的离婚便是必须的。当高晓声向钱素贞提出离婚时,钱素贞曾找过丁保林,希望丁保林劝阻高晓声,并说只要高晓声不与她离婚,无论在外面找什么相好的女人她都不管。而高晓声则表示,就是要在离婚后名正言顺地再找一个爱人。高晓声要的不是偷偷摸摸的艳遇,不是见不得人的苟且,他要的是第一次婚姻的延续。当然,高晓声也表示,离婚后,钱素贞和她带过来的孩子的生活,他仍然负责。⑤

第一次的婚姻对高晓声的影响太深刻了。高晓声与邹珠萍的爱情,是在病房里产生的。两人都患着当时的“绝症”肺结核,这样的爱情一开始就让两人心中都有着悲壮感。而两人闪电式地结婚,则是因为高晓声的突然落难,这就让两人心中的悲壮感窜升了好几个台阶。邹珠萍毅然辞去教职来到高晓声的家乡,当然也是悲壮之举。两人的婚姻只延续了年把时间。夫妇间通常会出现的矛盾、不和谐还未来得及出现,邹珠萍便告别了人世。所以,对第一次婚姻,高晓声的记忆里只剩下悲壮与甜蜜。这意味着,这样的爱情和婚姻,是不可能复制的。1980年代的高晓声要复制1950年代的爱情和婚姻,注定是徒劳的。但聪明如高晓声,也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意识到了,也许不会有那种费力而无用的追求吧。

丁保林站在钱素贞一边。他不希望看到高晓声与钱素贞的家庭解体,因为两家关系实在太好了,就像一家人一样。丁保林劝不转高晓声,便写信向陆文夫求助。陆文夫回了信,说他对高晓声的离婚风波也很关注,“正和朋友们一起想办法,劝他不要离,不过,这工作很难做。”⑥

高晓声的亲朋好友,似乎都不赞成高晓声的离婚之举。为高晓声本人着想,这种态度也是自然合理的。潘英达与高晓声是“换掉开裆裤不久就认识了的”,小学、中学、大学都经常在一起,两人友谊也非同寻常。潘英达在《我认识的高晓声》一文中这样评价高晓声的第二次婚姻:“人家结婚是为了幸福,可老高却只是为了创造做人的基本生存条件。他生活在农民中间,由于结婚而组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事实证明,婚后不仅有了基本生存条件,他干枯的精神,也得到了爱人钱素贞的爱的滋润。”⑦

高晓声的老朋友章品镇在《关于高晓声》中对高晓声与钱素贞的婚姻则有这样的评价:

高晓声能从这危机四伏、变幻莫测的十多年中活了过来,不全是粮食之功。他还仰仗了乡亲、朋友们的友情,特别是来自妻子的爱情的雨露,滋润了他那颗接近枯焦的心灵。钱素贞给他带来了四张吃饭的嘴,也助长了他的求生的意志。有了儿子,儿子更是无罪的。不能让他像自己一样在凄风苦雨中萎谢。钱素贞第一次来南京住在叶至诚家里。方之一见,双脚立正,深深地鞠了一躬。方之以他本色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感谢之情。老高从北京领奖回来,沈同钱素贞说笑话:“‘落难公子中仔状元哉,你也苦出了头。好心有好报啊!”钱笑得嘴也合不拢来。“贫贱夫妻百事哀”,她陪伴着高晓声度过的日子,是极为艰苦的。如今大家的高兴也不仅因为高晓声一人一家的“否极泰来”。⑧

章品镇的文章写于1980年,潘英达的文章写于1982年,其时,高晓声还未开始离婚大战。稍后,当高晓声提出与钱素贞离婚时,章品镇、潘英达这几个老朋友,应该是不赞成的。方之已然作古,九泉之下,也应该是反对的。至于陆文夫,在悼念高晓声的《又送高晓声》一文中,对高晓声与钱素贞的结婚和离婚,有这样的语言表达:

这一切似乎又是喜剧了,是50年代的悲剧变成了80年代的喜剧。可那喜剧后面的悲剧并没有完全消失。高晓声写出了胸中的块垒之后,开始寻找自己灵魂的归宿,他要重新找回那失去的伊甸园。他在农村里劳动时,曾经第二次结婚。这一次结婚没有什么浪漫了,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其中的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想传宗接代。高晓声是独子,家中略有房产,如果不结婚,没有儿子,这一房就是绝房。在农村里,“绝后代”是一句很刻毒的骂人的话,“绝房产”是会受人觊觎的。高晓声的父亲,包括高晓声在内,都咽不下这口气,决心为高晓声续弦。找了一个也是第二次结婚、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一个“右派”分子,半个残疾人,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人家不嫌你是“右派”,你也就别管她有没有文化了。何况当年的高晓声是个农民,即使和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一起生活,也会有共同语言,举凡生儿育女,割麦栽秧,除草施肥,鸡鸭猪羊,蚕桑菜畦……共同的语言是产生于共同的劳动之中的,当时的高晓声已经远离了文学,决不会想到要和一个没有文化的妻子去谈论什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生活是个旋转的舞台,被送回乡劳动的高晓声又离开了农村进了城,全家农转非,在城里分了房子。一切都安置好之后,高晓声的灵魂无处安置了,他念念不忘那位早故的妻子,曾经用他们之间的故事写了一个长篇《青天在上》;他一心要想收复那失去的伊甸园,想建造一个他所设想的、有些浪漫的家庭,这就引发了一场离婚的风波。夫妻感情是一个很复杂、很细致的问题,他人很难评说,我只是劝他,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能变成喜剧,你不能把失去的东西全部收回,特别是那种精神上的创伤,是永远不会痊愈的,惟一的办法只有忘却。高晓声的个性很强,他习惯于逆向思维。你说不能收回,他却偏要收回,而且加倍收回!此种思维方式用于创作可以别开生面,用于生活却有悖常规,而且是不现实的。⑨

陆文夫显然不认同高晓声“重建伊甸园”的做法,劝说过,但没用。

高晓声当然希望与钱素贞协议离婚,尽量避免吵吵闹闹、引人注目。但据高晓声说,钱素贞提出的经济要求是他无法接受的。于是,1992年2月22日,高晓声向常州市天宁区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下面,把高晓声的起诉书全文录抄,或许亦可成为高晓声研究的一种资料:

我的诉状

(附家庭经济情况)

原告人:高晓声,男,63岁,汉族,江苏武进人,作家。现住南京长江路肚带营18号1单元201室。

被告人:钱素贞,女,50岁,汉族,江苏武进人,街道工作人员,现住常州桃園新村20幢(丙)204室。

请求事项:要求与被告钱素贞解除婚姻关系。财产由法院依法判决。有三女一子,三女均已工作,已能独立,无需负担。一子尚在高中读书,原告愿意负担全部生活费用。如钱素贞愿意负担一半或部分,原告也同意。

事实和理由:

1、婚姻并没有建立在彼此相爱的基础上。我因长期受冤,非常孤独。在“文革”初期又受到凌辱,很失望、消沉,只希望能有个孩子,才在1972年春节经人介绍同钱素贞结婚。钱素贞71年丧夫,带着三个女孩子无法过日子,才同我结婚,条件就是要我负担和抚养孩子。

2、婚后钱素贞生了一个男孩,我也负责抚养了她带来的三个孩子(其中老二来得较晚),日子过得也还平安。当时生活困难,两个人的精力都耗费在柴、米、油、盐……方面,掩盖了素质上的差异和感情上的别扭。八零年经济情况好转,生活问题基本解决,就无法找到共同语言了。我们在新环境中彼此无法适应,她对我的工作无法关心和理解,只想着要钱,弄得越来越隔膜。不但建立不起应有的感情,终于发展到无法相处,所以1983年夏天就向她提出离婚要求。钱素贞起初不肯,后来说离婚可以,但要给她六万元钱。我拿不出,未能解决,以后彼此都存了戒心。我想到她只要拿到钱就可同我离婚,就更没法同她建立起感情来。

3、因为家庭没有爱情,我常在外面生活。1990年11月以后,至今在家不满一个月。1991年2月21日后即分居,4月下旬后没见过面。1991年2月我再次提出协议离婚,她索价8万,我当然拿不出,更加讨厌她,不想看见她。我一向负担很重,根本就没有几个存款。但事到如今,非离不可,协商不成,只得向法院申诉。我已经63岁,提出离婚,实在是无法再同她在一起了。希望法院判决。

“我的诉状”后面,附有“家庭经济情况”。高晓声首先写道:“我和钱素贞协议离婚不成,原因就在钱素贞提出的经济要求不合理,我无法支付。现将我的收支情况简要说明一下,供法院裁决做参考”。接着,便说明恢复工作后自己的工资每月全数交妻子作家用,自己能够支配的只是稿费收入。然后,便将恢复写作后的稿费收入和用于家庭各项事务的支出,做了交待,账算得很细。最后的结论是:

所以,我实际上没有存款,现在仅有人民币贰仟伍佰元(最近买了一个彩电给小女的陪嫁,用光了还欠壹仟叁百),其中壹仟伍佰是存款。

另外,我还有一点外币稿费,折合约肆仟美金。大女儿去日本读书,拿去贰仟美金,拾贰万贰仟日元,我剩下的仅有柒佰美元不到。还有叁仟多港币。

其余只剩下一把老骨头。

请法庭了解后裁决!⑩

1992年5月18日,法院对高晓声与钱素贞的离婚纠纷进行法庭调解,高晓声、钱素贞、双方代理人均出场。11既然是调解,高晓声此次的离婚诉讼就没有获得法院支持。后来,还是以协议的方式离婚了,石湾在《穷兄弟眼中的高晓声》一文中说:“老高还是答应钱素贞提出的条件,给了她五万元,离掉了。那时候拿出五万元钱,够高的啦!”12

这应该是1992年的事。高晓声在起诉书中说,自己1983年夏天即向钱素贞提出离婚要求,那么,这番“闹离婚”,闹了整整九年。

二 寻觅

晚年高晓声,冬天总想法逃离南京,到广州、海南过冬,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才回到南京。他的肺结核虽然在1965年通过外科手术根除了,但还有支气管炎、肺气肿、肺心病一类顽症。高晓声本来烟瘾很大,但终于在1982年春节后戒掉了,其原因就在于肺疾实在不允许他再吸了。在散文《烟囱世界》中,高晓声写道:“我一向相信我同香烟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它。尽管结核菌在我絮软的肺叶上已经穴居,但也不能因此就叛离我的尼古丁兄弟,明智派都劝导说:‘不要再吸香烟了,这是慢性自杀!这叫‘旁人只说旁人话,哪里懂得个中的滋味。所谓‘慢性自杀纯是高调,需知连大米饭也是一种慢性自杀剂,它在同肠胃的斗争中终将把消化系统破坏得无法收拾的。饭桶们笑烟囱们慢性自杀,充其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烟囱的中坚分子则宣称香烟绝不可戒。人在烟囱在;旗子不倒,烟囱不倒。世间流传的戒烟故事,已足够人们一天笑到夜,一年笑到头,没有必要再去制造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不要把这点精神在‘吸了戒,戒了吸,吸了再戒的反复过程中消耗掉,培养出这种叛逆性格来。我非常钦佩这种理论,后来更钦佩这位理论家的实践。他哪管烟囱临死还冒烟,虽然每吞吐一口都像被敌人在鼻子里灌了辣椒水一样咳呛得死去活来,但他终于坚持到底,充分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然而,“1982年春节第三天,去朋友家贺年,吃了晚饭步行回家,竟一步三喘,走不动了。我想烟兄当已把我看透,就要开革我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于是当机立断,即刻戒烟。”13这一戒,就戒绝了,并没有“戒了吸,吸了戒”。这让我们明白,高晓声的肺部功能,的确十分糟糕了。当初肺结核那样严重,高晓声也没有戒烟,如今,若非肺部实在承受不了烟熏,高晓声是不会对烟兄如此决绝的。

南京冬天的寒冷和雾霾,对他的肺是严重的摧残。他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许多怀念高晓声的文章,都说到了这件事。高晓声逝世数日后,海笑写了《永远的高晓声》表达哀悼之情,其中说:“坎坷的命运,残酷的折磨,使高晓声在人到中年时便得下了严重的气管炎和其他疾病。改革开放以后,每当寒流袭击江南大地时,他都想尽办法躲到广东或海南去过冬”。14在肚带营与高晓声对门而居的徐兆淮,在《我所知道的高晓声》一文中则说:“自从1988年我与他一同搬迁到肚带营做了门对门的邻居之后,高晓声一人独居在一大套近百平方米的宅内,且常出差在外,尤其是冬天常去广州避寒(患肺气肿)”。15高晓声的广州友人李士非闻知高晓声辞世后所写的《悼高晓声》中说:“他早年因患肺病,割去了半边肺,还剩半边,也染上了肺气肿,动辄气喘吁吁,不能在南京过冬,近几年的冬天,多次到广东来。”16

尽管身体不好,但高晓声追求爱情的热情却并未减退。找到真正的爱情,并建立一个以爱情为基础的家庭,成为晚年高晓声的一种信念,一种宗教。找到相互爱慕的女性,对于高晓声来说,似乎并不难。高晓声的友人薛尔康在《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里说过这样一番话:“老高的女人缘可令世人妒羡。十多年来,时有绯闻,引起热议。走进他生活的红颜知己都是年轻的知识妇女,有的还很漂亮,亟愿以身相许。人们眼中的‘土老帽或是我眼中的绅士,以何种力量磁吸女人,是相貌?是财富?是半世苦难抑或半世文名?这是老高的秘密,外人难以破解,只好说是上天的悲悯与恩施。”17

高晓声晚年“绯闻”不断。但真相到底如何,外人难以确知。高晓声定居南京后,徐兆淮一直与其对门而居,他在《我所知道的高晓声》一文中,对这方面的情形做了说明,或许较为可信。

徐兆淮在介绍高晓声的爱情经历前,先对高晓声复出后的心态做了分析。徐兆淮指出,高晓声这类人,都有一种“补偿心理”。高晓声复出后,面对权势,大抵采取了若即若离、半迎半拒的态度。在高晓声心里,只是认为“只有别人欠他,他并不欠别人的。该他享受和索要的,他丝毫也不用感恩称谢的。”而与此种个性相映衬的,“乃是他时时事事寻求补偿的心理状态”。徐兆淮写道:“大凡熟悉高晓声的人,大约都明白,对于高晓声在某些物质上的补偿心理,大多还是能够得到满足的,诸如在南京他一人住进了市中心一套近百平米的住宅,他患肺气肿冬季身体不适南京的气候,常需到广东一带避寒,一年到头常进出于住地,作协也尽可能提供交通上的方便。但是,对于高晓声情感和婚姻上的缺失与饥渴状态,却是永远也难以补偿到位的。”接着,徐兆淮说:“作为邻居与编辑,据我所知,高晓声的婚外恋大约有三人。第一位是南方某大学的女研究生,因研究高晓声创作,大约是沿着由研究——接近——崇拜而恋上高晓声的。用现在的话说,或许可说是高晓声的追星族或粉丝而与作家明星相识相恋的。接触不久,即发现高晓声离不了婚,最后终于与高分手远走异国他乡。显然,发生在作家高晓声与他的崇拜者女研究生之间的恋情虽不比才子佳人般的凄美,但也足令人同情与叹息。”18

需要指出,徐兆淮把高晓声复出后的三段恋情统称为“婚外恋”,或许欠妥。在1992年与钱素贞离婚前,高晓声与其他女性的恋情,自然算婚外恋。但与钱素贞离婚后的恋爱,就不能说是婚外恋了。与这个南方某大学的女研究生的恋情,发生在高晓声与钱素贞婚姻存在期间,当然可算“婚外”。关于这第一段恋情,薛尔康在《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里,也有叙说:“老高在肚带营宿舍演出过一场惊世大戏,世人又一次被老高出人意料的举动惊骇。舆论发出包拯的一喝,把他判为陈世美。他与一位爱他的年纪不够他一半的女研究生真诚地订下终身,在数年的诟诋声中坚持不懈与老婆离婚,秦香莲是老高发妻死亡后的再婚,是贫病交加时支撑起他的生活给他养下唯一的宝贝儿子没有文化的乡下妇女,给我的印象是贤良老实明白事理的人。一场道德风波由此掀起。不要以为写了陈奂生就是陈奂生,老高有一般人难以相信的罗曼蒂克,骨子里是个多情才子,他的第一次婚姻就充满戏剧情节和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这段生死恋后来被他写进《青天在上》的长篇小说。即使打发回乡当了二十二年‘右派,在生死线上给医生拿掉过三根肋骨两叶肺,但世上没有一把刀子能够割掉他的浪漫情结。当他带着一身光耀和半残身躯重返文坛,往昔的玫瑰殘梦复活了,他打算从头来过。历史酿成的苦酒他端起来一饮而尽,世俗的压力就用一高一低的肩膀扛住。事情的是与非难以说清,人们在同情他与同情他要抛弃的妻子之间作选择,在维护他的名声与听凭他糟蹋名声之间作选择,但很多人忽略了老高选择的权力和选择的自由,忽略了老高的倔强。党组郑重其事的意见和周围老友如陆文夫等的好心规劝都无功而返。老高是有脾气的,有时脾气还大得很,任性而为,这回他豁出去了。富有悲剧意味的是眼见美事成真,女研究生却跟另一个男人跑到美国去了;当有人谴责这个女孩的不义时,我对她抱有理解,老高大概也作此想。事情折腾大了,包青天让她感到没法在中国社会生存,老高也将因此背负一生恶名,这不是她的本意。”19

从薛尔康的叙述中可知,高晓声复出后的第一段恋情,是以女方另选男性并远走美国的方式结束的。当然,这段恋情开始的具体时间和终结的具体时间,都不清楚。

对于高晓声复出后的第二段恋情,徐兆淮是这样说的:“第二位女性据说是贵州某大学的一位教师,岁数似乎大于前一位研究生,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每年寒暑假她来南京就住在我家对门,平日与高往来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前后相随相伴,显不出特别亲密的样子,高也从不作特别介绍。直到高去世前几年,她来宁与高同住时,高在常州的妻子与儿子闻讯赶来吵闹,我们也不好出面相劝或干涉。最终只好由作协组织出面调解,两人方才分手。后来听高晓声妹妹说,其实当高晓声发现那位女教师与丈夫离不得婚,又要高帮助卖字画时,高已渐渐疏离了她。可是,1999年6月当得知高晓声病逝于无锡时,她忽然把电话打来我家,表示要来宁参加高晓声追悼会,我推说这事务必要请示作协领导方行。最终,听说还是作协领导劝阻才作罢。据我所知,对于高晓声的这段恋情,许多高的老友与领导大都是不赞成的,其原因或许与双方都未离婚,不会有好结果有关。”20

徐兆淮写作此文时,已经是高晓声辞世十周年后的2009年,记忆可能有些模糊、交叉了。高晓声复出后的第二段恋情,即与贵州某大学女教师的交往,应该发生在高晓声与钱素贞离婚之后。既如此,应该就不会有钱素贞来南京吵闹的问题。很可能是高晓声与前面那位女研究生同住期间,钱素贞与儿子曾来南京吵闹过,徐兆淮记成发生在后面了。高晓声是1999年7月6日去世的,那个贵州的女教师也不会六月间要求来南京参加追悼会。不过,徐兆淮毕竟是亲眼见证过高晓声“恋情”的人,他的记述还是有特别的价值。

徐兆淮说:“与高晓声发生恋情的第三位女性是常州一所聋哑学校的教师。据说很可能也是一位高晓声作品的崇拜者。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高的创作高潮已逐渐淡去,高的身体也日见衰微,这位年轻的女教师敢于陪伴在高老师的左右,不怕舆论压人,依旧鞍前马后地照顾她心爱的老师,这多少有些让人不免为高的晚年能有这位红颜知己而暗自庆幸。但高的这段恋情毕竟难于让家人认可。据说,当高把恋情公之于亲生儿子,并表示欲与其母办理离婚事宜时,竟遭到儿子的激烈反对,结果只能是父子相争,不欢而散。大约就在此后不久,高晓声发病于无锡,沉疴不起,常陪侍病榻前后的,不是家人,而是那位年轻的女教师。此时此景,能够忍受高晓声内心痛楚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和那位红颜知己了。”21

作为对门而居的邻居,徐兆淮知道高晓声复出后共有三段恋情,知道高晓声三位恋人的大致情况,但是,对于高晓声与钱素贞协议离婚之事,似乎并不知情,所以以为高晓声一直在进行“婚外恋”。

冯士彦在《高晓声八题》中,披露了多封高晓声晚年给他的信。高晓声1999年1月26日在海口致冯士彦信中,提及了这位聋哑学校的女教师。高晓声在信的前半段告诉了自己于前一年大病的情形,接着说:

后来我知道必须避开冬寒,到南方来过冬,但到南方来之前,必须具备自己能够料理自己的起码条件,否则来了无法生活。所以,非常认真地去创造条件,到临走时还非常勉强。还不大能够拿包裹和走十分钟以上的路,但权宜得失,只有南下一条路。所以还是来了。海口这里,空气特别新鲜,气候一般不坏。我偏碰到不理想的,不过总不受寒冷折磨。此外开始以中药为主的治疗,辅之以气功,身体已逐渐好轻(转),现在不气喘了,行动自由了。中医生说能根治,但要吃大量的药。我现在吃掉的,占总量的四分之一,虽每天吃很多(380粒),但不难受。胃口挺好,所以不怕。

你的书看了一些,不及你以前的有关文章。我最不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合作方法。看不出谁究竟写了什么,失去个性。我没有多少时间同朋友们联系了,收不到信也请谅解,但如有事要办,能尽力。

姑娘对我极好,但决未越过雷池一步。我老了,她虽一厢情愿,我则不能不替她考虑,不能轻率地误了她的青春。因此也就颇觉痛苦,又需要她,又在赶走她。22

这里说的“姑娘”,无疑就是那位聋哑学校的女教师了。

薛尔康在《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一文中,也言及这位聋哑学校的女教师。1998年12月,高晓声来到海口,住在薛尔康在海口的别墅里,这期间,高晓声与薛尔康谈话时,说到了这位姑娘:

老高接着说,我准备结婚。

好!赶快结!对象是谁?是你经常打电话的那一位?

是聋哑学校的女教师W。

我问女教师是聋哑人吗?老高说,不是,她对我很好,几年来用心照顾我的生活,内心很是感激,一直未结婚的原因是她的女儿厉害了点,本来这次想跟我来,怕给你添太多麻烦没让她来。见我有责怪之意,老高说道,明年带她来,她一直想办高晓声工作室,由于身体原因我没有答应,现在觉得可以辦了,我专心写作她来打理,我想办在海口较好,你帮我找一处房子。

可以放在大龙别墅省得你们开灶做饭。

老高表示不方便。

那不用去租,我有现成的房子,就在你喜欢的滨海大道,尽管用。我看着他枕边的稿子打趣道:高晓声工作室已经开张,就差女主任到位啦。

自离异后他始终未成家,年已七十,应当有个家。他是完美主义者,文章求完美,家亦如是。他一直不能摆脱理想中那个悬在空中的家,他不能再等了。23

高晓声给冯士彦写信谈及这位聋哑学校的女教师,也是此次在海口期间的事。对冯士彦说不能误了“她的青春”,对薛尔康又说准备与她结婚,似乎颇有些矛盾。真相可能是:当高晓声想“赶走她”时,到海口未久,身体感觉还不十分好;当高晓声决定与她结婚时,到海口已有几个月,身体感觉很好,觉得生命力又恢复了。

三 归去

李士非在《悼高晓声》一文中说,1997年冬天,高晓声到广东避寒,在蛇口住了一个月,后来因为有家事要处理,高晓声不得不提前回南京。大概因为回来太早,身体就一直不好,1998年这一年,竟六次住院。241998年夏初那一次,病得尤其严重,差点死去。高晓声1999年1月26日致冯士彦信中说:“去年夏初确实很危险,几乎死掉。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我的精神垮了。我的脑袋像一条河,往事像一条条船从河口淌过,我只晓得那些是我经历过的,但是它的内容是什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的,同这件事有关系的那些人是谁,我全都忘记了。我再也抓不住什么,看着那一只只船开走,剩下来的是一片空白,这时我恐慌地觉得我同这个世界已经断了联系,我想这就是死,死一定是这样的。我不敢入睡,就是睡也不落唿,时时惊醒,生怕睡着了永远不再醒过来。有一夜有好几个人陪夜,我实在累极了,竟睡熟过去。我的鼻孔里插着输氧管,那氧管是同口罩一样将管子扣在两耳上固定着的,因此像面颊上绑着两条绳子,睡梦中我以为是医生箍住我脑袋的绳子,以免破碎。我有了安全感,才睡熟了。醒来以后发现脑袋完好如初,就把绳子扒掉。旁边陪夜的一再说是氧管,我才明白过来。这以后才算脱离危险。”25

1998年入冬后,南京的寒冷和雾霾又令高晓声艰于呼吸,于是又逃往海口。薛尔康在《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一文中说:“1998年12月初,高晓声忽然来电话说已买好机票明日抵琼,颇让我纳闷。明明定好是下旬来,但老高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也就未问原因。别墅装修还在扫尾,他竟连半个月的时间也熬不住了。”薛尔康说,他到机场接高晓声:“在机场出口处,当我的视线触及老高身影的瞬间,就呆在那儿了。他背着灯光踽踽而来,神情憔悴,双目无光,穿着特意为出行准备的行头,倒是很有派头,但裏不住身体的虚弱萎靡,与其说他走路不如说是在挣扎。我简直不忍心多看他,只想早点把他塞进汽车。”而“在车上,老高用发喘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话,他的气不够用,我关掉音响总算听清楚他说什么。他说他在南京早已不上街不下楼了,也不写东西了,一路上有好心人帮衬到了海南。他有气无力地谴责污染日益严重的空气,黯然神伤地叹息。接连的哈欠让他振作了一点,却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哈欠,我熟悉这一情节,海南充沛的负离子给城市缺氧的大脑充氧了。”

在海口,高晓声住进薛尔康的别墅。海南的气候,海南的空气,迅速让高晓声的身体恢复了活力。在海口,高晓声甚至加入了炒股的队伍,成为股民之一。薛尔康说,有一天晚饭后,两人相对,边喝咖啡边聊天,高晓声忽然满腹心事的样子,他说:“尔康,我一生不会搞钱,以前能搞的时候没搞,现在想搞也搞不到了,一辈子积蓄只有二十五万,总想让它增值以备养老之需;你爱人是搞投资的,能否帮忙?”薛尔康于是建议高晓声买点股票,因为股市在上升的通道中。薛尔康知道,高晓声的钱“不能闹着玩”,与妻子商议着有什么翻番的股票。薛尔康写道:股市在涨,高晓声的钱却一直到不了,原因是他早已把钱存在南京一家公司,每年拿固定利息。高晓声接连打电话,十天后才寄来五万,高晓声的脸色很难看。又过十天寄来四万多,高晓声掏钱凑够十万,“于是中国证券市场户头多了一个高晓声的名字。”

成为股民后,高晓声自然十分关心股市行情。“老高时常晃到电脑房看股票。他能在大街上数清楚一百人里头有六十人没把领扣扣起来,自然对显示屏上的每条曲线都想弄明白。他运气很好,欣赏着稳健上行的K形图,没什么可担心的。账户市值从十万一直升到十六点八万,我不玩了,先清仓再说,落袋为安。我打电话给已回南京的老高,要他不用那么省钱了,该花就花点吧,别太亏待自己。为了诱使他花钱我说把赚头寄过去,他在那一头嗯嗯,要把钱留在我这儿。他有他的盘算,但算不出会无缘享用这笔钱。钱后来给了他从日本赶回来治丧的儿子。”

在海口,高晓声又恢复了对写作的兴趣。高晓声对薛尔康说,到海口后都不吃药了,觉得身体多年未有现在这样好过。在这以前,很久不想写东西,就是写,也是敷衍了事。但是现在有了写作的欲望,并且觉得自己还能写出点好东西来。薛尔康说:“他到海口后,我们天天聊天,唯独不聊文学,现在老高说的话正是我期待的,自从他眼中再现雪亮的光,自从他对雅尼有那么强烈的响应,我就一直期待着。他已经开始动手写作了,我发现老高枕边有一叠手稿(这批稿子中有后来刊于《人民文学》的《正欲洗手上岸时》,刊于《故事会》的《雪夜赌城》等),我相信他能写出好东西,因为他有了精神。他说过:文章与人一样,靠的是精神。”26

也是在这时候,高晓声萌生了与聋哑学校女教师结婚的想法。

李士非在《悼高晓声》一文中,也说到了高晓声在海口期间身心两健的情形:“直到12月份,恢复到可以外出的程度,他说独自一人飞到海南,在海口一个朋友的别墅里住了下来,一住三个多月,冬去春来,他约我到海南相会。3月初我和妻子到了海口,见他病容全消,一天竟然散步几个小时,真是高兴。我们愉快地游了海南作家罗德祯在乡下经营的小果园,看了海边的红树林,又同去三亚畅游,天涯海角、大东海和牙龙湾。”27

1999年4月中旬,高晓声离开海南回到南京。不过,没有直接飞南京。在海口与李士非见面期间,李建议他回程时顺便到湛江等地一游。高晓声接受了这个建议。离开海口后,他先到了湛江,李士非也赶来相聚。他们先在湛江安铺镇副镇长莫瑚那里住了三天,在鹤地水库住了一天,然后在湛江市内住了几天,受到当地朋友的热情接待,“使他的心情非常愉快”。莫瑚是1960年代的劳动模范,已六十歲了,在安铺海边承包了几十亩虾塘,效益可观,计划在塘边建一座小楼,邀请作家们到此休息、写作。高晓声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写过家乡草塘里的鱼,但没有写过海鱼,一定要到安铺来写。他还对李士非说,“有生之年,还想在小说创作上有所突破”。28

回到南京后,高晓声写信给薛尔康说:“我从海口回家,在湛江待了三天,在簾江待了两天,再在杭州待了七天,半月后才到南京。身体很好,很多人说像换了一个人,医生检查也觉奇怪,说想不到会恢复得这样好,有的死肺泡(气肿病的根子)好像有复活的迹象,血压八十五至一百三十。但半月后血压降为七十至一百,又偏低,偏低说明抵抗力下降,关键仍在污染严重的空气。”29

这样说来,高晓声四月底或五月初才回到南京。虽然南京已是春末夏初,但高晓声还是回来不久,身体又不行了。常州的李怀中在《高晓声的最后日子》一文中说,1999年春夏间,他几乎每周去一次南京,到南京则常常看望高晓声,而高晓声总在伏案写作,“建国五十周年,许多报刊约他写稿,《江苏文艺五十年·短篇小说卷》要他最后审定……”

李怀中说,5月19日下午,他和高晓声相对而坐。高晓声说:“我上午去看顾尔镡了。”说得很轻,李怀中没有听清是说谁。高晓声重复了一遍,李怀中才听清楚。李怀中知道,顾尔镡是高晓声的老朋友。高晓声接着说:“活不了几天了,直肠癌最终总是痛死……顾尔镡一条吃亏的硬汉……”说着说着,高晓声竟“泣不成声、老泪纵横,用手又抹眼泪又抹鼻涕”。李怀中写道:

室内的光线不很明亮,我定定地看着他,悲凉、孤独、衰老,在他脸上一点一点地漫化开来,仿佛生命正从他的体内一点一点地抽走。他变得虚弱不堪,定定气,哀叹了一声:“人活到这种样子还有嗲意思!”我被眼前这一幕所震动。高老想到了什么?我联想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的是——死亡。

回到南京才这些天,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了。李怀中说,此后几天,总听高晓声说“透不过气来”。而这与南京这段时间雾霾严重有直接关系。李怀中说:“五月底南京空气中形成尘雾,中央电视台作了报道,一周后的6月2日,我打电话到他家,他妹妹说他昨天连夜逃离了南京,去了无锡太湖胡埭,并说高老师临走把借我的一笔钱交待给她了,让我去取,另有高老师忘了的一包衣服和药叫我先带去常州。”30

真实情形是,高晓声发病后,在江苏省人民医院住了一天,便叫了作协机关的车子,夜奔无锡,理由是南京的空气正是致病的原因,必须逃离南京才可能好转。——其实,南京与无锡相隔不远,空气不会有很大差别的。

在太湖边住了几天,病情日益严重。6月9日夜,进入昏迷状态,被送到无锡第一人民医院。在医院,接受了近一个月的抢救。高晓声则“时而清醒,时而糊涂”。7月6日早晨六时十分,高晓声终于停止了呼吸。31

住院期间,高晓声最后的恋人、聋哑学校的那位女教师,始终陪伴在身边。并记下了高晓声最后的情形:“1999年7月6日晨6点,高晓声昏睡着。护士往输液管里注射药剂,高晓声突然惊厥,肌肉抽动,眼球上翻,头快速左右摇动两次,仪器上,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心跳为零。值班医生看后,遂撤掉所有输液管,关闭了仪器。”32

李怀中在《魂兮归来,高晓声》中说,高晓声弥留之际,在床边的纸上艰难地写了三个字:“我很苦!”

陆文夫、薛尔康等人在哀悼高晓声的文章里都说,临终前的刹那,高晓声已不能讲话,却用尽气力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字,站在旁边的人都看清了,那个字是:“家”。

注释:

①15182021徐兆淮:《我所知道的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②④⑤⑥12石湾:《穷兄弟眼中的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③陈椿年:《忆记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⑦潘英达:《我认识的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⑧章品镇:《关于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

⑨陆文夫:《又送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

⑩高晓声:《我的诉状》,见《高晓声自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版。

11见小舟《著名作家高晓声离婚案正在进行法庭调解》,载《常州日报·延陵周末》,1992年7月11日。

13高晓声:《烟囱世界》。

14海笑:《永远的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16242728李士非:《悼高晓声》,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1719232629薛尔康:《高晓声最后的快乐日子》,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222532冯士彦:《高晓声八题》,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3031李懷中:《高晓声最后的日子》,见《高晓声研究资料·生平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本文系作者撰写的《高晓声评传》最后一章)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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