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我在乡村过的是寻常日子,却也有一份郑重,郑重之中自有人世山河,牵扯着生命的悲喜,譬如逢年过节。
年到节到之时,平常物事似乎一下子就都严肃起来,村庄内外,草木之上,炊烟之中,人心之上,似乎就有某种仪式驻入。就连小孩子,也都变得“正经”起来,说话行事亦有模有样,仿佛正接受某种洗礼似的,一切的氛围,都只是郑重,只是宣告某个重要时刻的莅临。
除冬月外,其它月份均有各自节日,正月里有元宵节,二月吃油团,三月清明上坟,四月里祭土地,端午吃粽子,六月祈祷谷物丰收,七月半鬼节,八月十五过中秋,九月开镰仪式,十月初一供奉牛王菩萨,腊月小年之后过大年。总之逢节必过,节节相连,使得那寻常日子亦有了人世的亮色,内心方寸之间,还有人生种种情感道德荡漾。
正月一到,便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但其实新的并不是日子,只是内心的期待。而这期待,似乎便在那元宵节里被隆重地全盘托出。还未入夜,家家户户就已经在神龛上燃起了长明灯,意即香火长明之意。紧接着就举家上山到先祖坟头燃灯,其意较之先前更加明白,就是亲自面对面祈求先祖保佑子孙灯火长明;还有三月清明到坟上挂纸,七月半鬼节为先祖焚烧纸钱,一方面表示对先祖的怀念,一方面是对香火长明的祈祷。我的乡村的“香火”之念,或许亦是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的影响,所以凡新婚夫妇,必要在新床之上堆放枣子,取“早生贵子”之意,如果真如所愿来年生了大胖小子的人家,则举家欢喜,总要忙着煮酒烧饭,祭祀祖宗以表谢意,在村里行走,亦是頭抬得高高的,腰撑得直直的,似乎一个小子的降生,便让一个家一下子明媚如春了。有生了女孩的人家,则心里郁郁的,即使照例也要办满月酒,却似乎只是应应风俗,心里早把希望寄托在了二胎三胎身上,人前人后总是耷拉着头,骨子里总是少了底气。一直到我新世纪结婚生我女儿,这样的香火意识依然还为少数村人所有。听我母亲说,一次邻家小孩弄坏了她地里的菜籽,小孩被我母亲说几句后,他母亲便对我母亲说:“管你怎样说,反正我生了两个儿子!”小孩母亲跟我同龄,母亲一听便知她是在奚落我只生了个女孩。母亲为此很生气,总觉得被人轻视了似的。我却只笑笑,我知道重男轻女的观念,就像一个魔咒,对一个地处偏僻的乡村来说,那一份顽固在所难免。
我后来亦年年都要在正月元宵节、三月清明、七月半鬼节上回村祭祀先祖,并且每次都要带着女儿。只不同的是,我祭祀先祖,并不在意他们是否能佑我这一脉香火永继,历史上众多名门贵族,到最后都脉迹渺渺不可寻觅,我辈一介草木之身,存之有幸,不存亦无足重轻。我只是觉得,我必要通过这样的形式,让女儿懂得这人世还有血脉温情,还有父母至亲,还有所谓敬畏可以尊崇。
二月里龙一抬头,乡村的日子就又贴着地面,显得真实多了。地生五谷,五谷生长,不能缺雨少水。作为主司雨水的龙,一直是乡村供奉的主要神祗之一。龙一抬头,乡村似乎就看到了有雨水落下来的丰年场景。所以二月一开始,家家户户都要着手祭龙,家家户户都要舂米磨面炒油团,虽油也很紧缺,但作为祭祀龙的食物,再穷亦要想办法弄来一些,把米面捏成如马粪蛋(故又称“马屎团”)一般,再微微用油将其炒湿炒熟,便是给龙的最美的供品了。我小时只觉母亲的炒油团好吃,往往等不及祭龙完毕,便只嚷着要吃,至于为何要在二月里祭祀龙,又为何要用炒油团,我并不在意。只是多年后当我的乡村拆迁消失无痕,亦当村里泥土和庄稼全部消失,当所谓龙抬头仅仅剩下一个虚有的传说,我才突然觉得用炒油团祭祀龙的匪夷所思。正如胡兰成说他的胡村里的民谣“萝卜菜籽结牡丹”一样,龙和炒油团,真是一个菜籽,一个牡丹,却偏偏结在一起,虽然奇诡,却实在是民间乡村幽默的可亲之处。
从二月开始,我的乡村的节日更多的都与泥土庄稼有关。四月里时,南山上的茶叶便到了开采时节。选得十余个长相好看的采茶女,寨老唱一句,采茶女们和一句,唱词至今我亦能完整地记得,“四月采茶茶叶团,茶树下面老蛇盘;烧张长钱祭土地,一年四季保平安”,唱词温婉悠长,仿佛悠悠人世的恒长绵远。尤其是到五至六月,上季所收谷物即已告罄,其时杂交水稻还未研制出来,庄稼产量低,加之村里并无其它经济收入,走亲访友、红白喜事、平日穿衣吃饭日常一切所需均靠变卖粮食,使得大家就捉襟见肘。而此时新稻远未成熟,家家户户断炊在即,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那一份人世悠悠、生命荒芜的感觉就凸显了出来。每日里阳光明晃晃毒辣辣,地里玉米、田间稻秧病殃殃的,唯有知鸟并不知这人世艰难,总是在枝头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充作最动情的歌手。其时我亦跟知鸟一样,并不知人世艰难如斯,只是每日躲着母亲下到坝口河里洗澡消暑,又到千秋榜浅水处摸螃蟹寻欢,对母亲们坐在那屋檐下的愁虑,始终一无所知。但我毕竟记得了母亲们坐在那里,一边挑针走线一边轻轻吟唱的场景,毕竟记得了从她们嘴里唱落出来的歌词:“五黄六月谷未熟,家家户户空蒸笼;只盼秋风快点起,换得谷熟心欢喜”,——到后来人世变迁,改革开放天地换新颜,我依然还会想起母亲们当年的唱词,并会有长久的沉默,并会在那沉默里黯然神伤,总觉得那唱词里的岁月,使悠悠人世的恒长绵远如此沉重,如此脆弱。
好不容易捱到九月,几阵秋风后,谷物尽熟。一直懒着在屋檐下无精打采的村人,蓦然抬头之际,整个身子立即就弹簧般直立起来,眼里心里脸上尽是少有的喜悦。几乎同时,每户人家均会从篱笆上取下一把镰刀,并立即就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虽一时半会也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可这样的“开镰仪式”却早已在心里迫不及待了。开镰仪式没有固定的时间以及规范的仪式,却又是家家户户最为看重的。我小时每在旁边看着父亲一边磨镰一边在眼里心里脸上漾起来的喜悦,就仿佛觉得人世的喜乐和期待全都在那霍霍的磨镰声中了。以至我后来读书作文,平生第一篇发表的文章便是以镰刀和父亲为题。其时文章自然浅陋,一份难忘却是满纸真情。还有被我牢牢记住的是开镰仪式虽然举行了,可还未等到真正开镰,却有人家等不到收割了。为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不堪,很多夫妻早已经吵开了,正应了民间乡村“穷吵饿闹”的俗话。最记得的便是长贵大叔,在某个午后被妻子埋怨和数落后,就把自己吊死在了水井边的一棵楸树上。很多年我都还记得长贵大叔像一片秋叶般悬挂在枝头的场景,同时也记得了九月开镰仪式的悲喜,以及这节日里人世山河的那一份沉重。
十月初一,新稻已经收进家里,稍稍晾干后,家家户户便打粑粑了。相传这天是牛王菩萨下凡对耕牛们慰问的日子,所以要把新打的粑粑取了一坨敷在牛角上,算是替牛王菩萨行事。我小时听父亲说,凡角上敷了粑粑的耕牛,在河里饮水从倒影里看见人们对它的谢意时,便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真是个乡村现实版的童话。我小时也只觉得好玩,但到后来懂事识物后,才觉得这童话其实便是人世最大的郑重,在一份郑重里,为人为生便真正充满了仪式感,便有了生命的温润的光芒照耀。
泥土和庄稼之外,村人亦在端午吃粽子,八月十五过中秋。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专门写过端午,说到村人过端午跟屈原有关却又无关。有关的是端午节毕竟是为祭祀屈原的,无关的是村人过端午却不知有屈原,这又让我再一次想起胡兰成的“萝卜菜籽结牡丹”之说,两样不相关的事物,却原来这样的相亲相近。中秋亦不赏月,不吃月饼,只是做了一桌饭菜摆在月亮下应应景,也不强求所有家人聚在一起,实在是跟传统中秋节相去甚远,只剩下有名无实,可节气终究也摆在那里,亦实在称得上奇异。我的乡村地理偏僻,文化疏远,却也有不自觉不经意间对某些正统文化的传承,这样别异的风景,总也让人觉得亲切可人。
腊月二十四这天,每家每户就会把早准备好的“刀头(一块切得整齐四方的猪肉)”和酒水摆上灶头,祈祷灶王爷能保佑炉火常燃,日子有继。我小时并不知道这就是古书上记载的“小年”,只是常听父亲说灶王爷是小名,其大名应为“灶王府君”,是每家神龛上必须祭祀的神祗之一,说罢还专门引我到神龛上寻找其牌位,待我目光落到他身上时,还仿佛觉得他亦正面目严肃地望着我,——或许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时时便会在内心生起关于人世的郑重,人世的每一个日常细节,都会被我郑重地看待,总觉得在那里,由人到神祗,都应该相互凝视,并于凝视中看到人世于一份敬畏之上建立起来的精神祈求!
我生于1973年1月27日,恰巧是古历腊月二十四。父亲一直以为奇事,总觉得我命里該有灶王爷的庇护,一生应该不会缺吃。也因此,每年腊月二十四祭灶,父亲比任何人都要显得虔敬。在父亲看来,灶王爷已然不是那种远距离的神祗,而与他最亲最近,就像自家亲戚一样,有着跟外人不一样的贞亲。一直到后来,家家户户都已经用电磁炉烧水煮饭时,父亲依然固执地留着他亲手打制的灶头,也年年都要在腊月二十四这天按古礼过“小年”。父亲亦知在他之后,再不会有人记得腊月二十四是我生日,再不会有人在这天祈祷灶王爷保佑于我。可他不管这些,他亦知管不了这些,他只想着在他还能看得到的时间里,把他对我的祈祷,真真切切虔虔敬敬地摆在那里,那里便是他的人世,便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妥帖和安慰。
小年之后,便是大年。大年最是喜庆,却又最是难过。“大人怕过年,娃娃想过年。”我小时最常听到的便是由父母们说出的这句话。这样的心境颇有点像古人“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的时间空落、岁月寂寥的感叹,又如“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的哀婉,仿佛过年便是时间的沧桑落照,夕阳娉婷。真实的缘由便是,每到大年,无论大户小家,都得要作一些物质上的准备,尤其是一餐年夜饭,必得要七盘八碗的尽量丰富一些。可是几乎所有人家都很贫困,所以过年亦如过关卡一般,总是逼仄艰难。但即使砸锅卖铁,亦是不能忽略这个仪式的。即使是那些孤寡老人,亦要积攒钱物买肉买米,以待除夕。一句“叫花子也有个三十夜”,实在是说出了过年在人世的不可忽略的分量。
到了三十夜,如果一家人中,有某个还在外面,却必定要等其回来一起吃年夜饭。我小时每看到有父母焦急地等待儿子的,有妻子焦急地等待丈夫的,有孩子焦急地等待父母的,便会觉得过年真是人世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是功名利禄之类的,比如书生忙着进京赶考,官员忙着千里迢迢赴任,也比不上这过年的骨肉团聚。而最有悬念的是,一方面是家里焦急地等待,一方面却是因为天涯路远迟迟难归,一直到年夜饭都端上桌子了,眼看那个人不可能再来了的时候,那个人却风尘仆仆、披着一身霜雪进来了。我小时每听到这样的故事,都会忍不住激动,总觉得这个场景,就像游子远归,千里万里,始终藏着人世最动情的一幕,人世在这里,就好比质朴与温暖的春花春月。
吃过年夜饭,便是新年了。不管已经过去了的,还是即将到来的,都可以暂且不去计较。但有一副春联却是必须贴上门头的。对联可以是父亲年年都不会忘记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亦可以是隔壁邻家贴的“炮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或是“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再或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总之都是古人早就写在时间里了的,总之都是对春的渴望,对福的祈祷,对为人为生的隐约却又分明的梦想。而一旦抬头之时,果真便有一株桃花,在春风里露出了浅浅的笑,挂在那新枝新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