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羊

2018-01-03 09:46白狄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赌徒烟囱姑姑

白狄,本名刘俊宏。陕西靖边人。作品散见于《延河》《青年文学》《鹿鸣》等。

二十年前,村庄有很多孩子,每到黄昏,四处是跑动打闹的身影,欢声笑语沸腾,一路从村头飘到村尾。直至鸟雀归巢,星辉满天,人们皆睡去,村庄才会像今天白日里这般死寂。

狗羊出现在河边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正是这些夜晚中的一个。时近深秋,月辉清冷,静谧的村庄亮起零星灯火。一个玩闹得过了头、晚归的男孩看到了它,回家后就病倒了,一个劲儿说怕呀!怕呀!问他怕什么,他说看到了一只狗头羊身的怪物。他病得很重,请了很多医生,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救过来。男孩的父亲是个赌徒。他临死前对父亲说,爸爸,你别赌博了,你好好跟我妈妈过日子。他死在父亲怀里。赌徒抱着男孩的尸体嚎啕大哭。

这件异常恐怖且充满感伤意味的事,发生在八里外的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做二道河子,是我姑姑嫁过去的村。

其时的村庄,各家各户种的地少,喂养的牲畜也少,人们忙活上一天,尚且有些闲心、闲力。虽说刚通了电,但只有一两户人家买了电视机。长夜漫漫,重要的娱乐活动,依然是聚在一起拉话。一群人聚在谁家院子外面的硷畔上,或是挤在谁家的一盘大炕上,古事今事,国事家事,奇事怪事,什么事都谈。一两个能说会道的人主谈,众人听,可以插话、提问、议论,气氛热烈,一谈就是大半个晚上。尤其在冬季,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忙活了一年的农人,开始走亲戚串门。村里谁家要是来了亲戚,这亲戚又是个有意思的人,自家兄弟姐妹、侄儿侄女聚在一起不说,左邻右舍也会挤过来,看一看,听一听,笑一笑。

第一个将二道河子出现狗羊的消息带给我们的,是我姑姑。她初冬回娘家时,讲了男孩的事。而她自己,不幸地成为第二个亲眼看到狗羊的人。

秋天过去了很久,已是临年时节,她在家里炒制炒米,灶膛老是往外冒烟。窑洞冬季要烧炕,通常的做法是把烟囱口堵一点,让热烟多在烟道里停留一阵子,熨热炕板。但堵得太多,或者变了风向,烟从烟囱出不去,便要从灶膛冒出来。这时就需要到窑洞顶部把烟囱口揭开一点。我姑姑本该指使我表姐或表弟上去,但由于秋天的事,二道河子一整个村人心惶惶,大人黑夜里尚不敢出门,更别说孩子。她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去。

姑姑爬梯子上到窑顶,揭开烟囱,一转身,洁白的月光里,荒草中立着一个羊羔大小的东西,一身白如雪,头是狗头,身是羊身,正一动不动用血红的双眼盯着她。显然,它刚才就站在她身后。她一转身,它回头便走,她还想追着去看,它消失了。她猛地醒悟过来,毛骨悚然,手脚软得连梯子都爬不下来。回到家里她就病倒了,直直病了三十多天,眼看过年了,仍没有好起来。

医治无用,便请了一个供奉在庙里、方圆百里最为灵验的神来家里做法事。这尊神叫真武大将军,有个专门伺候他、替他传话的人,在一些地方,这类人叫“巫童”,我们这儿叫“马甲”。“马甲”说,不得了啊!你看見的是狗羊啊!

什么是狗羊?一条狗要是死在阴暗之地,尸体一百日不见阳光,便会化作狗羊,兴妖作怪,侵害活人;尸体三年不见阳光,则极凶极厉,三五里地之内鸟兽不敢近,举村都得迁移。人一旦看见三年的狗羊,有死无活。狗羊之中,最为凶煞者,是纯白和纯黑的狗尸,黄狗次之,花狗最下。在你们村行凶的,正是一只白狗羊,“马甲”说,幸好还不满一年。

当晚抬起神龛,举办了一场驱邪仪式。又画了若干道符,在村头村尾的柳树到她家的大门、正门、厨房、卧室各贴了一道,并让她口服了一道,贴身戴了一道。姑姑的病这才慢慢好了起来。据说这多亏她是体格健壮的大人,换成小孩子,真武大将军也救不回来。

狗羊出没的消息自此绝迹,但恐惧的种子,种在了每个人的心中,尤其是孩子——还是黄昏,太阳还没落到地平线,我们的村道上就已悄寂无声。

我小时候很有些胆量,狼,鬼,毛野人,这些大人吓唬小孩的东西,很少令我害怕。狼做的最坏的事,不过是咬死羊或叼走两三岁的婴儿;鬼听着可怕,但谁也没见过,且各人说的版本不一,很是可疑;毛野人本领高强、诡计多端,也有制伏的办法。但是这种新出现的叫做狗羊的怪物,完全超出了已知范畴,根本就没有逃避和战胜的办法。因为它只需站到你面前,让你看一眼就够了。只要一眼,你就得死。你能怎么办呢?你都来不及闭上眼睛。

黑咕隆咚的夜,倒不再可怕,明月亮晃晃挂在当空,反而变得恐怖至极。天刚擦黑,我就不敢出门了。想上厕所,就使劲儿憋着,可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村庄所有人家用的都是旱厕,修在院子外面的硷畔上,想上厕所,出了门,出了院子之后,还得走上几十米。我一贯充作胆子很大,自吹自擂,经常一个人走夜路,经常在一众小伙伴面前爬到祖宗的坟头上蹦蹦跳跳,此刻怎么能表现得软弱?只得硬着头皮出门,硬捱着一步一步走出院子。

要命的是,我当时一直系的是一种针扣打眼的帆布裤带,一旦磨损过头,很容易卡死。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怎么都解不开。二道河子的两条河,其中一条是从我们这里流过去的。我一边解裤带,一边忍不住在想,凄迷的月光里,狗羊沿着河流、光秃秃的农田和拐了几个弯的山谷,一路毫无阻隔地走过来。虽说我家离河较远,但顺着弯曲的并不复杂的村道走上来,对它来说肯定不是什么难事。一门心思全在防备可能突然蹦出来的狗羊,心越慌,手越乱。一般憋的实在受不了,才出院子的……慌慌张张解开裤带,尿一会儿,害怕得不能自持,赶紧提着裤子往回跑。所以,总是尿在裤子上。没错,被吓得尿裤子,说的正是在下。

夜里睡在炕上,没那么害怕了,但仍想着,狗羊会不会站在院子里,披着一身月辉,静静看着我的窗户?它需要吃草,需要饮水吗?我知道它不大可能穿过窗户进来,即便进来,我也闭着眼睛,不会看到它。但最后总是因为怕,或是冷,用被子蒙上了头。

另外,我的父亲是个赌徒。虽没听说狗羊对赌徒的孩子有癖好,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凄凄惨惨地想,要是看见了它,我就死了。我会死在父亲怀里吗?他会痛哭流涕吗?他会听从我的遗言,改过自新,不再半个月不着家,四处浪荡,混迹在赌场里吗?想着想着,就热泪盈眶。

这些伴随我童年的感伤情绪和对狗羊的恐惧,是哪一天消失的,我不记得了。

时间通常会消磨记忆里真实的成分,夸大虚构的,令一件事真假难辨。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时我觉得这是真的,有时又觉得假,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些事不是姑姑讲的,而是我臆想出的。但即使已是能够意识到其中荒谬之处的年龄,内心深处,我总愿意相信,月光下的田野,的确出现过一种叫做狗羊的,恐怖至极又满怀感伤意味神秘物种。

前些天我见到姑姑,记起这件事,问她。她一脸茫然,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小的时候,你们村不是死了一个孩子吗?

她想了想,有,是得白血病死的。

不是说你也看见狗羊了吗?

什么狗羊?

我姑姑60岁时脑溢血,做了手术,自那以后,忘了好多事。

我向表兄和堂兄弟们求证过,那一年冬季,狗羊事件的确四处疯传,同样在他们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印记。但是,通过求证及查阅资料,“狗羊”的正确写法,应是“狗殃”。迷信的说法,“殃”是死人闷在心里的最后一道活气,是生人精魂所在,这道气透过尸身散发出去,就会化为阴风,称为阴魂。人死后第七天称为“头七”,是死人出“殃”的日子。据此,“狗殃”是正确的说法。之所以在我的记忆及听到的故事里变作“狗羊”,大概是以讹传讹。可是问题来了,姑姑和男孩在月夜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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