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

2018-01-03 09:46石淑芳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堂嫂打麦场蚂蚱

石淑芳,女,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莽原》《天津文学》《散文选刊》《延安文学》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长在山间的文字》。

拐上打麦场一角,夕阳拼力将最后一把红晕掷在陈年的麦秸垛上,在蝴蝶和蜻蜓们纷飞的羽翼中,我看到了多多。

一条湖蓝色的长纱巾拦腰系着她三岁的儿子。那个孩子每迈一步,腿和手没有协作性,两手突兀盲目地撒出去,两脚还纠缠在原地,他费力前倾,像要挣脱脚下无形的绳子。他下巴扯着一条晶亮的涎水,摇摇摆摆又固执地朝一边倾倒,焦灼的样子像是要逮住手边溜走的蝴蝶。比起他紊乱纠结的步伐,围巾的束缚力太微弱,他只迈一步就绊倒了。打麦场空阔平整,铺着厚实绵软的青草。最拥挤的草学名马齿苋,村人叫蚂蚱菜。它们无序地爬行和蜿蜒,蓬勃的劲头恰要把麦场填满。村子渐渐空虚,少有脚步践踏,牛羊也渺无踪迹,田间渐次褪尽了麦子,麦子已经让位给辣椒、苹果树和蘑菇棚。麦场荒凉,蚂蚱菜们不再葬身初夏碾场人的车辙下,一冬蓄积的能量,久抑的绿色,在适宜温度的催生下迫不及待地张扬。

孩子屡屡被绿草扶住,他根本连一步也没法迈出。多多手里的长围巾牵着孩子,她牵着一个没法放起的风筝。她的隐痛藏在沉静里,藏在紧抿的嘴唇里,藏在风里,她抚一下额前一绺被风卷过来的长发,然后不慌不忙扶起孩子。她的碎花长裙和周围草地黄灿灿的苦苦丁交相辉映,她终于穿上了裙子,她却成了一个重重叠叠去扶孩子的身影。生活张开另外的黑洞,上帝潜伏在暗处,给人一个个出其不意。

我刚坐了她的车子回村。我在乡文化站上班,星期天回村和在乡校上学的孩子集中在一个时间段,搭上班车的几率非常低。那些拉孩子的班车从县城的方向过来,停在校门口时已经搭载了多半车从县城回村的旅客。孩子们挤抢上来填充所有的空间,腿和腿,胳膊和胳膊强硬地叠加,上了车没法转动头颈也没法活动关节,而山路的弯度却硬性地颠簸着,生生把活人变成物件。我恐惧上这样的车,每一次从车上下来,我都站在路边用大口大口的吸气来拯救自己的憋闷和晕眩,然后,踢踢腿弯弯腰,接通发麻的腿脚神经把自己從物件恢复成活人。

我在路边引颈张望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夏利停在我面前,多多拉开车门,差不多给我一个惊喜。我是看着多多长大的,从稚嫩到妖娆。回娘家的多多一路沉默地握着方向盘,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玉米、西红柿、烟叶,轻描淡写地说着它们不可预知的前路。玉米去年开始掉价,投资西红柿,差不多就像步入股市,涨的时候一亩地两万元稀松平常,差的时候一亩地农资全部赔完。至于烟叶,则要看收购的行情。我们谁也没有种庄稼,用看客的眼光评判日渐疏离的物事,打发沉默制造出来的尴尬,也顺便安慰自己从此不受庄稼伤害的心。

回家放下行李,到打麦场透透气是我来打麦场的惯例。村中一条原本清澈的小河,现在排进化工厂的污水。塑料包、旧鞋破衣浮在水面,腐败的南瓜和淹死的小鸡沉浮,有人在洗濯拖把,有人在刷洗农药桶,越来越浅的河面迅速铺上一层浓稠的水藻,水藻里的蛙声也越来越稀了。唯剩下空气,坐在闲置打麦场上的石碌碡上,静观远处的雾霭和近处屋顶的几绺炊烟,在麦场蝴蝶蜻蜓营造的意趣中追溯光阴迈过的痕迹。我就是这样又一次和多多在打麦场上相逢。

多多的父亲是我的二堂哥,二堂哥部队转业承包了村里的砖瓦厂,几年过去,致富的希望随着砖瓦厂的亏损告终。后来他又开始承包苹果园,在种苹果的第三个年头,多多降生了。多多因着她和姐姐年龄间隔问题,遭受计生部门的罚款,他们家的橱柜和几布袋麦子被拉到村委会院子。二堂哥情急之下,把多多的户口落到不会生育的大堂哥户口薄上。

大堂哥夫妻俩三十多岁了还没开花结果,去诊所看病看的都是常见病,邻人谁要一提不孕不育,大堂哥的脸立马涨成红布。多多的到来驱散这个家庭的阴霾,大堂哥喂了一只奶羊,每日挤羊奶喂孩子。多多在大堂哥窑面刷刷落土的窑洞里,细细弱弱地长大了。

晒麦子的打麦场上,我和多多挤在同一个麦秸垛里,听她哼哼唧唧地演唱一段一段的戏剧。上天是有脾气的,脾气来了会操弄违背常理的奇异事,比如多多的唱戏。大堂哥识字少,二堂哥五音不全,嫂子们半弱智,但是这个家族却开出多多这朵奇异的花——她像百灵鸟唱出了袅袅的韵律清音。没有任何人教她,教她的是我家的电唱机。父亲在远处的煤矿挖煤,一天他突然扛回一个大收音机和电唱机,据他说是先进工作者的奖品。不管怎样,电唱机的到来一下沸腾了沉寂的小村,成为继偶尔的露天电影和说书之外的一大娱乐。吃完饭邻居们搬凳子散坐在我家小院,听那个大匣子里传来的热闹。多多听这些歌曲的时候也才八九岁,我不知道八九岁的混沌怎么接通那些韵律的灵犀,反正《断桥》里白素贞整段的唱词从多多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当她比划着唱“到如今我身怀着许门之后,一无亲二无故哪里奔投”,唱词和年龄的落差让村人啧啧着嘴巴,说这孩子是精鬼托生的。

从此大堂哥夫妻的土炕,成了多多晚饭后的舞台,每晚她都站在土炕上咿咿呀呀地唱,一段又一段,一曲又一曲。父亲带回的原装唱片拢共就那些,我不知道去哪里买,如果还能再买些,我想多多的炕上表演还会增加些内容。在打猪草的山坡,多多彻底放开嗓子,一曲信天游《三十里铺》让人相信她是被山神输了真气。山坡上浅紫的兔耳朵花,握着拳头的蕨菜和黄灿灿的婆婆丁,还有层层叠叠的山峦当听众,不唱才怪呢。如果能把她好嗓子的禀赋移植给我……可惜没有如果。

她包揽了从小学到初中所有元旦表演一等奖的奖状,奖状贴了堂屋的半堵墙。其时她家从一孔破败的窑洞移居到别人贱卖的木架房。木架房背倚山坡,山坡上是葱郁的洋槐树林,低处爬满密密匝匝的蒲公英。大堂哥在坡根搭了猪圈,每年春上投放一只小猪,在年底换过年的用度和多多该交的学费。堂嫂喂了一群鸡,鸡们在山坡自由漫步刨食小虫,鸡蛋换来家里零花和多多的学习用品。一年冬天闹鸡瘟,鸡们莫名其妙地一个跟着一个去了,大堂哥也在这个冬天咳得比较厉害,诊所的药已经对他无能为力,他去县城的医院住了半月,预先花了还没出栏的猪钱。过年和多多来年上高中的学杂费,成了大堂哥眉头紧缩的缘由。

二堂哥在其后的日子添了一个男孩,苹果生意亦遭遇低谷,拉到南阳的一货车苹果没有销路,倒腾回来付不起路费,已经翻倒在水沟。他没有能力支持多多,再说她已送人。多多从家人的哀叹里预感自己的高中学业将难以为继。而十六岁的我也遭遇了学业被窘迫终止的境况——为了支持弟弟们继续上学,我已回家务农一年。年年复年年跟在母亲身后锄地、打猪草才是我的课业。那年夏季我们挎着猪草篮子在河边打猪草,一个戴眼镜挎相机的年轻人沿河进入视野。他说他在拍鸳鸯,问我们见过鸳鸯没?这难不倒我们,扒河草时我不仅见过双双仙居的鸳鸯,还见过类似仙鹤的大鸟。它们在村子附近的河道徘徊,略感惊扰就倏地起飞,越过苹果园、洋槐林,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山那边。

在大山弯出的悬崖下,沉静的一片水域,他见到了心中的鸳鸯,从他相机里看过去的鸳鸯,毛色更加清丽油亮。他还拍了蹲在枝头的野猫,被脚步惊飞的锦鸡。河滩的一块青石板上,他撩起清水洗脸,脸庞被水浇灌的瞬间绽放里,他的一对小虎牙闪出瓷白的光。多多看着他的虎牙,撩水的动作慢慢悠悠,带着一股思索的惘然,那是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他给我们分发了一把水果糖,其中有一种糖散发奶味儿的焦香。我们带他到有烤烟房和麦秸垛的打麦场。打麦场边缘伏着一层见到土星就茂盛的螞蚱菜,胖嫩的叶面下是泛着浅红的通透枝干。他问了这野菜的名字,多多说这草可以烙菜盒,然后那天他真的吃到了多多烙的菜盒——青菜的鲜香里微微泛着酸酸的涩。他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菜盒子,他不知道大堂嫂的羸弱愚笨造就多多从小辗转厨房,灵巧过人,她会做各种面食,特别拿手这种菜盒子。

烙菜盒子多多让我烧麦秸。麦秸在灶膛的停留以分秒计算,稍微手慢都要灭火,续火手脚不停紧张得堪比打仗。可这种火候下的菜盒子外皮黄焦,内瓤濡香。那个砖木结构的灰旧小楼是村街唯一旅馆,我们顺着狭窄的木楼梯爬到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雨水洇湿的墙面斑驳,散发丝丝霉味的房间,年轻人手里正在撕开一袋方便面,脚边放着房东深棕色的竹皮暖壶,粗笼布包住的温热蚂蚱菜盒子给他惊喜。我们那天的聊天漫无边际广泛热烈,从二元方程到东北的气候再到梵高的《向日葵》,月上西梢夜色渐深,很多话题不得不戛然而止。

小村没有食堂和饭铺,多多给那个年轻人送了不止一次的吃食,我远远地看到河滩、打麦场、微风荡漾的山坡,他们双双走过的身影。

多多说他给她拍了照片,说以后会给她寄来,还说多多初中毕业不上高中可以上职专,再以后可以考艺术院校。明年他还会来,来的时候会带上他在艺术院校的老师同学,他们可以帮到她。想象中的艺术院校在郑州?西安?北京?我替多多揣测着,像是看到了她斑斓的前景。

村里来了剧团演戏,我和多多对那些演员跟前跟后,帮一个演穆桂英的演员挖了很多野小蒜和蚂蚱菜。还带她前往村边的奶奶庙烧香,据她说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目睹她跪伏在神像前喃喃自语,她按照神婆的指导把要孩子的祈祷说得拖腔拖调还押着韵,神似她唱戏的道白。和她混熟了,多多把心思亮了出来——问她们剧团是否招收演员。她把多多领到演包拯的人面前,说他是团长。他看了看多多,让她唱了几句就决定留人。大堂哥和堂嫂闻讯赶来,扯住多多的衣袖抹泪不停,最终他们的眼泪融化了多多跟剧团走的决心。大堂哥的初衷是要多多招个入赘女婿来养老,而不是让她风筝一样飘走,漂泊无定的剧团,让他们连根放飞的线也攥不住。

很快大堂哥为初中毕业一年多的多多招来一个上门女婿。正式结婚前的入赘称为“进门”,那天的进门仪式大堂哥还在院门口摆了几桌饭,招待双方亲戚。萝卜炖粉条和拔丝红薯端上来很快被叽叽喳喳挥舞着筷子的孩子们抢光。恰巧那天晚上下乡的电影放映员还在打麦场上放了一场《流泪的红蜡烛》。多多的准女婿来自更小的村庄,入赘别家把他从多年压迫他的拾柴担水出粪等重体力活里解救出来,他得以有空在水坝一个水泥方格上和邻人玩狼吃羊的游戏。准女婿体格细弱但还算勤快,放下镰刀拿扫帚,早出晚归,夕阳的余晖放大他身上的柴禾捆,高高的洋槐树柴禾在院门前垛起,有人说大堂哥有福气,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是多多却在一个夜晚失踪了。

失踪前的多多似乎有预兆。就算只有我一人陪伴在侧的打麦场,也没有响起多多的歌声和戏曲。她低头用镰刀一下一下挖着蚂蚱菜,杏黄色的蝙蝠衫裹着她细若杨柳的身躯。蝙蝠衫是她的订婚礼物,流行的杏黄色蝙蝠衫在那一年让村里姑娘们羡慕。那几天她一直在挖,我看着她的镰刀说,猪吃多了蚂蚱菜要流鼻血的。她像是没听见,依旧照挖,突然镰刀割上她的手指,她端详自己的手指,看着指尖的血一滴一滴渗入泥土。她的血让我心里一阵阵发凉,我说,他不会来了。多多听了我的话,裹了一下她的衣衫。初夏的风并不冷,可她苍白的脸色,让我感到她的衣衫薄纸一样被远道而来的风击中。打麦场边的蚂蚱菜已经被农人以麦场为中心向外沿清除一大半,剩下的不用几天就会消失。被碌碡收拾光洁的打麦场上有孩子在滚铁环,有的翻跟斗,还有一个孩子在练习自行车,摔倒,重来,摔倒,重来,一圈又一圈。

谁也不知道多多去了哪里。大堂哥在土炕上躺了几天,对前去探望的人说,人家都说要下的闺女不亲,咱要的可是侄女啊。说完女人似的呜呜起来,眼泪鼻涕糊一脸,捶胸顿足哀叹自己命苦。默不言声的准女婿在砍完一担柴,挑完一担水后,将自己的杂物收拾了一蛇皮袋扛着回家了。之后大堂哥家里来了一拨一拨准女婿的亲戚,他们数落他教女无方,向他讨工钱要说法,叽叽喳喳的聒噪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大堂哥彻底没法种庄稼了,他脸色猪肝一样乌黑涨紫,一到地里,就气喘不匀,嗓子里呼啦呼啦像谁在拉风箱。大堂嫂益发瘦俏形容枯槁,风一吹能刮跑似的。他家屋前灰灰菜茂盛,一会儿就能拽一篮,屋后蒲公英郁郁葱葱,招惹一群小孩来挖,不过要小心栅栏门内猛不丁蹿出凶悍的大黄狗。他家养狗是离坡太近,防止狼虫虎豹来袭。像我等熟人黄狗的叫声类似逗弄,干吠几声连身子也懒得抬,如果是生人,难保不会扑上来动真格。我提着挖灰灰的篮子路过,被大堂嫂扯住篮子盛情邀约,非要加入她们闲聊的队伍。大堂嫂纳鞋底的针从头皮划过,慢腾腾地穿过一针,顶针顶起,曳绳,半天又一针。一双鞋底她会在手里拿一个冬天,而这个工作量,换做其他女人,也不过几天时光。她身边聚拢了几个做针线的妇女,嘎嘎笑着对她身后事作建议。麻婶搓着麻绳,没牙的大嘴笑得最欢,她说,愁啥哩,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人老了一包药一喝,扔后沟管他狼吃哩狗啃哩。梅英说,那能那样,无儿无女有敬老院,人住进去冬有暖气夏有空调,可美哩,可别给人说丧气话。大堂嫂哼哼唧唧地回应这些女人,脸上挂着无奈的愁苦。

忽一日有人看见邮递员往大堂哥家送包裹,守门的大黄狗吠叫不止。多多从南方寄来的包裹冲淡了大堂哥的颓废,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坐在门口晒太阳。他显然刮了胡子,懂得保持和衣服相匹配的仪容。他开始不咸不淡地和村里女人扯起笑话,在其中一个女人佯作要打他时,缩着脖子躲避,眉眼绽开没肝没肺的笑。二堂哥商场屡屡挫败后安心种起庄稼,玉米、豆子和各种菜蔬,囤聚于廊檐脚地,但是不久就被他变卖了送到村里五魁小铺的赌桌上。后来竟写信问亲女多多要钱,再后来因钱而起两家的关系疏淡了……

多多在三十而立上回乡把自己嫁了出去,对象是县城的公务员,她陪了丰厚的嫁妆,包括现在她开的那辆车。可是她却在婚后生下脑瘫的孩子,奔波辗转北京上海医院,孩子还是依旧不会走路,说话不清。她把孩子留给父母照看,每个星期天回家,我都能看到大堂哥推着一个婴儿车从巷子里出来,头扭到一边,把一声喘不过气的咳悠长地留在风里。

打麦场上的风掀起多多的碎花裙。一起打猪草的日子多多对裙子非常向往,她曾用旧被单改造想象中的裙子,那件蹩脚裙子终因布缝弧度的对接偏差,站成了谷地中的稻草人。她现在有了数不清的裙子,可是穿裙子的多多没了年少的歌声。她沉静,忧郁。露天电影、皮影戏、年少的戏曲和蚂蚱菜已经被遗忘在长大的路上。麦场的蚂蚱菜年年出来,没有人上肥打药,看不见它的种子,在人迹渐少的麦场,它们从麦场边缘向中心地带枝叶纠缠地繁复重叠,潜力最大地发挥生长的力量。众多的蚂蚱菜托着多多的高跟鞋,她的脚底轻飘又厚实。叫老姑,多多指着我给她的孩子示范。孩子仰脖喊了一声姑,随之带出了嘴角的涎水,局促急迫的样子像一只被食物卡住喉咙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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