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霞
时值8月,放假回家的大一学生余二艳和她的好朋友麻英子走进大练地村委会,一眼便认出了站在卫生室门口的那个人是她们的初中同学王茹花。王茹花怀里抱着一个额头上贴着退烧贴的小男孩,3人彼此尴尬地点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有着近1 600户、5 000余村民的大练地村,位于云南省怒江州泸水市上江镇,地处横断山脉的纵谷地带,山川南北纵贯,东西骈列。全村四面环山,人均水田面积仅0.38亩,村民以傈僳族群众为主,少数民族人口超过95%,是一个典型的少数民族农业村,也是中共云南省委高校工委、云南省教育厅挂联帮扶的一个建档立卡贫困村。
在大练地村,与余二艳、麻英子同一届毕业的初中生只有8人,全部在上江中学读书,她们的关系非常好,因为不管她们喜欢不喜欢,当别人有时忘记她们的名字时,都会称呼她们为“大练地村的”,这是一个隐形的团队称号。等到高中毕业时,8人的“团队”只剩下6个人,王茹花便是其中流失的一位“团员”,她初中毕业后便“成了家”,尽管结婚证都领不到。当同龄的余二艳还行走在青春少女的路上,王茹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命运的分叉路就此开始。
不让一个孩子掉队:落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坡路连着弯道,动不动就是超过45度大上坡的盘山路,车的油门踩得轰隆轰隆响,在雨天,这10来千米,我们一路担心着打滑或者会车,颠簸了40多分钟后才看到位于大练地村新寨组密月梅的家。1985年盖好的土墙房,市住建局在今年7月份的“危房改造认定表”上给出的鉴定结论为:“地基存在明显的不均匀沉降;屋架不稳固;墙体多处存在竖向裂缝和酥化碱蚀现象。”
这个房子里住着母亲、她和妹妹3个人。母亲患有殘疾,妹妹在大练地完小读书,她在上江中学读初中,家里只有1亩水田和1亩旱地。在收入如此微薄的情况下,送两个孩子上学在村里人看来俨然是一种壮举。而事实上,在密月梅看来,“壮举”的坚持在更多时候更像是一个“冒险”。
“还好是义务教育。”她说。“还有饭吃。上学可以少吃家里的饭。”她忍不住又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这里的“饭”,说的是自2011年来,国家启动实施的“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当城市声音争论着“农村学生营养餐到底营养不营养”的话题时,密月梅想的只是家里占三分之二的人口不用吃妈妈辛辛苦苦从1亩地里种出来的大米。
云南省农村义务教育营养改善计划的补助标准为每生每年800元,两个800元,对密月梅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为照顾到上学路途遥远的乡村孩子,上江中学实行的是“上10休3”的作息时间,每上10天课,休息3天。密月梅每次返校时,只能带着5元的零花钱,这要管够她10天全部额外开销,而就算她从家里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达大练地村委会后,仍有10来千米的距离才能到学校。沿途没有公交车,唯一的公共交通只能依靠能承载7人的小面包车,单程的路费正好是5元钱。
密月梅无数次想过放弃,“可能会对妹妹好一点,她的路比我的长。”她看看我们,又低下头去。她的家,上江中学的校长和老师们来过好几次,有几次是来和她谈心,有几次是来送东西。上江中学努力给予像密月梅这样的贫困学生物资和情感两方面的帮扶。“不能让她失学,越是贫困家庭的孩子,越不读书,家庭越没有希望。”上江中学的杨副校长如是说。
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让学校生活变得好玩
与密月梅的贫困家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褚学新家。褚学新的家像是大练地村的“学区房”。这个“学区房”与大练地完小同在瓦窑寨村组,离大练地完小不到100米。当我们到他家时,他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玩电脑游戏,通过房间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他学生在教室里上课。“不想去学校。”他说:“没意思,不好玩。”
承担着大练地村义务教育任务的大练地完小和上江中学,辍学最集中的两个原因是“因贫辍学”和“厌学辍学”。两所学校在深入排查、摸清底数的基础上,制定了班级、教师控辍保学责任制,并落实班主任包班制度,与镇政府联系,联合村委会和驻村工作队确保辍学生劝返工作到位。可是,有些“厌学辍学”的学生,总会劝回来又跑,劝回来又跑。
仅2017年上半年,在云南省委高校工委、省教育厅的大力支持下,驻大练地村扶贫工作队为上江镇11所完小安装了专业设施设备,开启打造“异地同步课堂”,旨在缓解薄弱紧缺学科教师不足的问题,保障学校开齐开足课程;协调有关企业、部门向大练地完小和大练地村大山脚幼儿园捐赠价值2万元的各类图书、300个画框;组织实施有关教师专项培训项目3个;为大练地完小启动打造校园文化建设项目;协调有关公益项目提供培训名额数名……从硬件设施到师资力量,学校的教育教学环境在不断改善。
“控辍保学”,堵疏结合。一边“控辍”,一边“保学”,让孩子“留得住、学得好”,必须在丰富校园文化活动、改革课堂教学方式、改变学校评价方式方面下大力气。值得欣慰的是,大练地完小与上江中学都做了不同的探索与尝试:大练地完小除图书室外,在每个教室开设不同的图书角,依靠学生进行图书借还管理,在有限的活动场地定期进行跑步比赛、朗诵比赛和乒乓球比赛,将学生的优秀作文和美术作品在楼道和宣传栏中进行展示;上江中学在操场上加设长椅,在教学楼前搭建喷泉和石桌,定期请来放映队利用周六晚上为全校学生播放电影,将计算机教室开放给学生使用,组织学生和老师进行篮球比赛,在教师中开展说课比赛……
美国教育家赫拉斯曼曾说:“教育是实现人类平等的伟大工具,它的作用比任何其他人类文明都大得多。”而另一位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曾说:“理想的教育是培养真正的人,让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地度过一生,这是教育应该追求的恒久性、终极性价值。”无论乡村还是城市,让学校成为“一个人发现和成为他自己”的阵地,是学校教育的魅力和责任所在。
精准脱贫,教育铺路:阻止贫困代际传递
大练地革新村组,有很多“覆竹为屋,编竹为垣”的千脚房,楼板用木板制成,铺设在架在山坡上的许多木桩上,这些木桩像千百只脚一样,支撑着整个房屋,当地人称之为“千只脚木板房”。胡阿香的家在革新村组,却是很普通的土墙房。
我们上去她家时,她爸爸扛着锄头从我们后面走上来,走到她家,她从旁边的一道小门摸出来,听着声音,叫了一声“爸爸”。她爸爸向我们介绍“这就是我姑娘胡阿香”后,兀自向前走,她也没有跟上来。爸爸扭头叫她:“过来嘛!”她便缩着胳膊小碎步地移过来,两只狗也围着她转过来。扎着小辫的胡阿香,长相清秀,但2岁时因为一场疾病导致双目失明。父母在有限的家庭条件下非常疼爱她,院子清理得非常干净,方便她行动。可父母每天忙于经营土地,10年来陪伴她的,除了无尽的黑暗,只有两只忠诚的狗。
驻村扶贫工作队在走村入户时发现了她上学的问题,在多方联系努力后,我省一所以招收残疾学生为主的特殊中职学校愿意免费接收她。当我们把这个好消息带到她家,胡阿香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我死了之后,阿香还能靠自己有一口饭吃,我就放心了。”她的话似乎久久在山谷中回荡。
和阿香母亲一样对孩子有着无限希望和牵挂的还有余二艳的母亲。余二艳是目前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本来她家应该有两位大学生。余二艳的姐姐余艳在省内某高校读到大二便辍学了,在六库一家珠宝店卖珠宝首饰,已有6年时间。“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姐姐和妈妈天天闹。”余二艳说着说着便哭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姐姐最后一次去上学,还找我叔借了2 000元钱,她再回来就还了钱,也说不去上学了。”余二艳的父亲那一年遇到意外受了伤,医药费压垮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大学费用高,我妈对我姐说,就算你借到这学期的学费,下学期的怎么办呢?你妹妹怎么办呢?”余二艳哽咽着讲完这个故事:“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念高中时,余二艳第一次得到的奖品是学校给成绩优秀的学生每人发的一床被子,她舍不得用,將被子一路从六库抱回了家。妈妈和姐姐都激动不已,村里的人来看热闹,有人看看转身就走了,还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一床被子吗?”当时余二艳非常受打击。妈妈和姐姐却坚定地对她说:“一定要读下去,不然你就只能像村里的那些小姑娘一样,早早成家生子。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村里像她妈妈和姐姐抱着“知识改变命运”信念的人并不多。余二艳最好的朋友麻英子也幸运地遇上这样的父母,麻英子也多次面临失学的危险,是妈妈反复说的“没有知识能打什么工”让她坚持下来。
在大练地村建档立卡贫困户200余户、800余人中,文盲半文盲超过300人,几乎占到40%。教育,对直过民族而言,像是强势进入,影响了他们滞后的教育观念。
能让余二艳这样的孩子从大练地村走到州府六库,再走到省会昆明,除了家人和自己的信念,还有云南省从学前教育到高等教育阶段的多层次、全覆盖的贫困学生资助体系。针对怒江州这样的深度贫困地区,自2017年起,云南省甚至还开始实施学前2年、义务教育9年、高中3年共14年的免费教育。
可是,对于受教育层次低或者没有受过教育的父母,并不懂得主动为孩子接受教育创造条件。普及义务教育的好处,他们感受不到,教育的实惠有些远离她们的实际生活,读书的目的离他们似乎遥远得如山间缥缈的云朵。为帮助这个世界与外面的世界同步,让更多的家庭能支持孩子接受教育,驻村工作队一直坚持不懈以多种方式进行政策宣传。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到教育的“起跑线”。他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穷不能穷孩子,务必把义务教育搞好,确保贫困家庭的孩子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不要让孩子们输在起跑线上。”
打好“控辍保学”之战,是促进教育公平应有之义和落实教育扶贫攻坚内容所在,是推进教育内涵发展和全面实施素质教育的时代要求。让每一个人享受公平接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保证人生起点的公平,保证教学质量的公平,实现教育成就未来的理想,这个“未来”不仅仅是孩子的未来,是家庭的未来,是乡村的未来,也是全社会的未来。(注:文中学生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