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石介后裔播迁及其先世本源考论
□魏伯河
石介(1005-1045),字守道,又字公操,北宋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东南)人,家居徂徕山下,学者尊称其为徂徕先生。他是北宋著名学者,泰山学派创始人,与孙复、胡瑗一起,被后人合称为“宋初三先生”。石介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中进士,曾任国子监直讲、太子中允等职。因作《庆历圣德颂》受到政敌迫害,不久病死,享年仅41岁。
《大孟石氏支谱》(以下简称《支谱》)即宁阳石氏之家谱。大孟,为今山东省宁阳县泗店镇若干村庄的统称,包括石家大孟、徐家大孟、夏家大孟、西大孟等,而以石家大孟为中心,为宁阳石氏世代聚居之地。石氏乃北宋后期自奉符(今泰安岱岳区徂徕镇桥沟)迁居于此。此支谱为清宣统三年(1911年)续修,每支均有“东义堂”字号,分为上下两卷,但当初亦手写而成,并未雕版印刷,因而存世甚少。所阅为复印件,虽非全璧,但其保存资料仍颇丰富。
《支谱》所载《石氏姓源》,上溯至后稷,而尊孔门弟子石作蜀为迁鲁始祖(石介则被列为石氏迁鲁之第四十七代祖),至宣统三年(1911年)续谱时,历七十三代至“循”字辈,原原本本,代代分明,为族谱中所鲜见。这样一套“完备”的世系及其保存的其他历史文献资料,其实是有信有疑、有真有伪的。现就其中石介后裔播迁及其先世有关之资料,略作探讨。
据《支谱》记载,宁阳石氏始迁祖为石介之孙、石师讷之子石承先。而石师讷、石承先父子在历史上均声名不显,资料不足,今据可考者试作勾勒如下:
石师讷,字德谦(据《支谱》),生卒年不详,石介之子。石介《石氏墓表》谓:“介生彭哥、川哥、哥;女□人。俱幼。”“彭哥”等显系乳名,说明其时均尚未入学,故未有学名。而据《支谱》,石介三子学名分别为“长师讷,次师默,三师,次、三无传”。三子的命名,应在石介遭受政治迫害之后,故其取义,明显带有接受教训、不愿后辈像自己一样直言贾祸的用意。据有关学者考证,《石氏墓表》作于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四年后石介即辞世,家道遽然中落,以致如欧阳修《徂徕石先生墓志铭并序》所说:“妻子冻馁不自胜,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可知正式安葬石介,并请欧阳修作墓志铭,都是由师讷主其事。师讷生一子名承先。
石承先,字裕后,私谥醇谨(据《支谱》),生卒年不详。大约在其五十岁前后,举家迁宁阳。
《支谱》称石承先迁居宁阳后,耕读传家,并建立家庙。生四子,其名依次为务本、务正、改仕、改宦。这些命名表现出远离仕途、归本务农的价值取向,也足以说明石介罹祸对其后人造成的阴影经久不散。其后子孙继绳,瓜瓞连绵,枝繁叶茂,成为当地大姓。他所重修的家谱,至元代至正年间续修,有王思诚撰《先贤裔石氏家谱叙》;其后清代有乾隆四年(1739年)石向离、道光年间石东观、宣统三年石宜亭等人主持的几次续修,基本反映了家族繁衍的概貌。而宁阳石氏与徂徕石氏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据《支谱》记载,宣统三年泰安重修石介祠时,大孟石氏曾集资三十贯相助;而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岱东魏家庄石氏续修族谱时,则曾参阅《大孟石氏支谱》,并从中转录了若干前代资料。如其谱序中所说:“吾族众尽知徂徕先生为始祖,赵宋以上无考焉。及借观宁阳石氏谱,所书世系名讳,较我泰邑旧谱加详,徂徕而上,详列四十余代。”“窃幸宁阳旧谱所书,由始祖至徂徕祖,世系名讳,俱秩然而不紊,于是移而书之,补列族谱之前。”不过,大概自元代之后,由于续谱未能同步,宁阳石氏后裔所用行辈已与徂徕石氏不同了。
根据上述,可知宁阳石氏为石介嫡传后裔,应无疑义。其后来各代之传承关系,亦应可信。至于世居徂徕、郓城等地的石氏,则为其同族旁支。
石介在《石氏墓表》中,于其近世祖先言之凿凿、确然可信者,仅其自沧州乐陵(今属山东)迁徂徕之始祖(《墓表》失其名,《支谱》则谓“讳光前,字明扬,自沧州乐陵迁奉符”),石介为迁居徂徕之第六代。
对石氏远祖,《墓表》则说,“石氏之先,出于卫康叔之后”,并历数了石氏见于《左传》及各种史籍中的名人,其中并未提到石作蜀。
石作蜀,见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及《孔子家语》,为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字子明。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赠石邑伯(《支谱》称其所赠为“邑伯”,与史籍所载不符),自此与孔门其他弟子长期从祀于孔庙。关于他的姓氏,一般认为其复姓石作,名蜀;《支谱》则谓其姓石,名作蜀。考石作氏,源于嬴姓,是秦国早期的贵族世家,复姓,原居秦邑(今甘肃天水故秦城)。据说其后裔将“石作”省文简化为单姓“石”,称三陇石氏,世代相传至今。如此则与源出姬姓、被视为石氏正宗的卫国石氏(据前引石介《石氏墓表》,石介一族即为其后裔)无涉。而早期文献中对石作蜀的记载又极为简略:《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只有“石作蜀,字子明”六字;关于石作蜀其人的籍贯及人生轨迹,后人也说法不一,且不乏抵牾之处,此不赘述。
就石作蜀从孔子学成之后的行迹而论,《支谱》之“石氏姓源”谓其“祖姓石,讳作蜀,字子明,为卫公族,大夫石七世孙也。天性明敏,慕孔子之道,因携谱带眷自武威来鲁,受业于孔子之门,后为邑宰。因三家雍彻,赐叔孙氏辟不就,去隐徂徕山中。卒于鲁悼公十八年,葬徂徕山之阳”。在这样的叙述中,三陇石氏与卫国石氏显然被混为一谈了。不仅如此,按此说则石作蜀为举家搬迁,并非单纯外出求学,其称石作蜀后来归隐徂徕,且死后葬身此地,则缺乏旁证(今徂徕山并无其墓地遗迹),但却明显使人误以为自石作蜀隐居以来,石氏一直在此繁衍。而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版《伏羌志·人物志》载:“先贤石子,名作蜀,字子明。成纪人。东学于洙泗。唐封石邑伯,宋封成纪侯,明称先贤石子。从祀庙庭。”其《乡贤志》亦载:“先贤石子,讳作蜀,字子明,又从祀庙庭。详《人物》。”其《艺文志》所载清人范安仁《伏羌怀古八绝》中也有《石子故里》一章,与《支谱》记载迥异。所以,尽管两家在称石作蜀为“石子”上并无歧异,但显然已经属于两个不同的流传系统。
比较而言,《支谱》所载,似不如甘肃之说理据较为充分。而如果石作蜀学成后返回故里,那么与宁阳和徂徕石氏就未必有关了。石氏后人追尊石作蜀为迁鲁始祖,不免牵强,更与石介本人无关。如果据此认定石介为石作蜀后裔,则未免轻率。
现在的问题是,在石介本人并未追尊石作蜀为前代祖先的情况下,其后裔宁阳石氏何以会追尊石作蜀为迁鲁始祖呢?
笔者以为,这应该与孔子及其弟子日益受到尊崇有关。
我们知道,孔子在世时有学无位,因此后儒对其有“素王”之称。但自西汉后期开始,历代帝王对其不断封赠,元武宗封其为“大成至圣文宣王”。随着孔子地位日益尊显,弟子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此背景下,寻根问祖能和孔门圣贤攀上关系,自然是莫大光荣。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当时石氏之续修族谱者将石作蜀尊为迁鲁一世祖,并在石介《石氏墓表》中增补了“《孔子家语》有石子作蜀”之类文字作为依据。与此同时,将家庙改建,崇祀石作蜀为始祖,以与家谱互为印证。与石介《石氏墓表》从其自身只向上追溯了五代不同,《支谱》从所谓“迁鲁始祖”石作蜀开始,梳理出了至石介凡四十七代,世系传承,有条不紊,历史上石姓名人几乎全部网罗其中。不仅如此,又从石作蜀上溯四十三代,直至后稷。这一颇为复杂的世系追溯,显然是元朝后期统治者对孔子及其弟子极度推崇的大背景下的产物。
这一跨越数千年的谱系,究竟是宁阳石氏自己梳理、捏合而成,还是另有所本,直接移录于外地石氏谱牒,因资料所限,暂难确考。依理推断,其来自外地的可能性甚小。而《支谱》将这份似乎无可置疑的谱系的整理,归功于其迁宁始祖石承先名下,也不无有意作古之嫌。因为石承先迁居宁阳,所携带而来者只能是徂徕旧谱,而所谓“徂徕旧谱”,只能是以石介《石氏墓表》为基础的简谱。因为石介去世以后,石师讷并没有能力修族谱,而我们现在能见到的石介留下的家世资料则远没有如此复杂和完备;石承先初迁之时,万事艰难,谋生不易,即便重修族谱,也难有如许精力和学识作如此复杂的上溯。何况当时山东一带不久即沦于金人,社会背景也未必能激发他这种强烈欲望。
但这份谱系由于有了当时闻人王思诚为之作《先贤裔石氏家谱叙》,却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官方人士的认可。
历史上宁阳社会经济以元代最为凋敝。金元之际人口离散,据元宪宗二年(1252年)统计,县内仅有居民480余户,不复成邑,遂于世祖至元二年(1265年)撤销县的建制,并入嵫阳(后改为“滋阳”,今济宁市兖州区)为乡,二十三年(1286年)设为宁阳镇,直到成宗大德元年(1297年)才恢复设县,属兖州,隶济宁路,为元勋弘吉剌氏分地。但仍人口稀少,且役繁赋重。石氏能于如此恶劣困苦的环境中生存、繁衍下来,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至惠宗至正初年,人口和生产虽有所恢复,但毕竟有限,未达常态,而石氏竟能于此时修庙续谱,发展家族文化,尤显难能可贵。
考王思诚,字致道,嵫阳人,至治元年(1321年)进士,历官监察御史、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谥献肃。其写作时间“元顺帝至正四年”,为1344年。因嵫阳与宁阳相邻,大孟更与嵫阳接壤,且宁阳曾一度并入嵫阳,故王氏于宁阳事务颇多参与,石氏《支谱》续修时,能请到时任国子监祭酒、正如日中天的王氏作叙,自是增光添彩之事。尤其该《谱叙》中全无保留地对石氏所述谱系加以肯定,更为这些虚实参半的记述起到了某种“背书”的作用。王氏作为元人,称“龚邱石氏”未必妥当(当时宁阳已恢复设县近五十年),再者“顺帝”是明朝给他的谥号,在王思诚作序的1344年并无“顺帝”之说。由此观之,所谓王思诚的《谱叙》是否为其所作,或是曾经后人改动,十分可疑。
冒用王思诚是为攀附名人,扩大《支谱》的影响力。后人续谱时擅改前代文献的现象也并不鲜见,如本《支谱》对石介《石氏墓表》的改动;又如岱东魏家庄石氏光绪二十六年修谱时,从《大孟石氏支谱》中移录了王思诚的这篇《谱叙》,就径直将其改题为《徂徕石氏宗谱序》;《支谱》所载王思诚之《叙》径题为《先贤裔石氏家谱叙》,也未必即原题之旧,因为石作蜀被改称为“先贤”,是明朝嘉靖时才发生的事。
由于宁阳石氏在元代即尊石作蜀为石氏迁鲁始祖,后来引发了一系列余波。
明嘉靖九年(1530年)后,石氏家庙随之改称先贤石子祠。据《支谱》资料,清乾隆年间宁阳县令张述孔、樊生等均曾捐助该祠重修,《支谱》中还保存了樊生所作的一篇《碑记》。尤为有趣的是,据《支谱》资料,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石氏后裔石广居曾经一度获得曲阜衍圣公(当时衍圣公为孔昭焕)所给札付,成为奉祀生。奉祀生应该是世袭的,但石广居殁后,其子石致诚因未及时换照以致中断,此后申请补办均未成功。
清康熙、乾隆版《宁阳县志》,对石氏家庙均以“石子祠”为名载录,黄恩彤(1801-1883)总撰之咸丰版对此则有所辨正,改称“石作子祠”,列于《秩祀》编《祠宇》门,并加按语云:“‘石作’复姓,作‘石子’,误。又,石作子,秦成纪人,故宋封成纪侯。不知当时邑人何以为之立庙,而旧《志》复录其《赞》入《艺文》,亦不可解。附识于此。”光绪版《续志》仍保存了这一按语。据此可知,石氏尊石作蜀为始祖并将家祠改名先贤石子祠,尽管已有些年头,但并未得到宁阳当地文人们的普遍认可。
综合上述,宁阳《大孟石氏支谱》追尊石作蜀为迁鲁始祖应自元代起。但由于缺乏原始文献支持,证据不足,其是否与石作蜀确有血缘传承关系,历来不乏质疑之声。以此审视某些族谱中的世系,应该也大抵不差。《大孟石氏支谱》中甚为“完备”的家族谱系,是后人出于某种现实的、心理的需要而构筑的,未必可靠,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却并非全无价值,因为从某种角度上说,它毕竟折射出了近千年来儒学的消长和社会的变迁以及人们观念、心理的变化。而对此类真伪参半的资料进行的辨析研究,也不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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