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花开

林艳红

那年9月，我把忧伤的心交给北戴河。或许滔滔海水能给我答案，我的路忽然走到了尽头，不知下一站何去何从？

北戴河真是一个好地方，我们一路泡温泉、吃海鲜、游山玩水。早上去海边赶海、看日出。踩着一地朝辉，迎着细碎的阳光，在昏黄的海水里拾起一串串贝壳。哗哗的海水敲打着岩石的声音，沉闷而有力量，像是我心底的声声呐喊。我静静坐在岸边的草亭，把脚埋在细碎如泥的沙滩里，眯着眼睛，审视着人来人往的各路美女帅哥。从那些嬉笑的声音和满脸的灿烂里，我看到她们满满的幸福。只有我愁云罩心田。

第三天去了承德避暑山庄。一路昏睡后我们先登山，后来又去普贤寺，这时让我想起迪安的短篇小说《圆寂》里的主人公一一没有四肢的袁季在普云寺门前乞讨的画面。小说里的普云寺是否就是此刻的普贤寺？不得而知。导游有意引导我们去烧香拜佛抽签。这时同行中有十多位朋友前去抽签，我也特好奇，想看看苍天何意。导游说共有三种签：一是上上签，特别不容易被抽到;二是下下签;三是没有签，即是与佛无缘的人。

当我们排着队去抽签时，我前面的有的抽到下下签，有的抽到没有签，只有我打开时竟是上上签。我当时有点懵，不知所云。心想难道佛主也和我开玩笑？我都被裁减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道大坎，我还上上签？无稽之谈。大师却说：施主满眼迷茫，说明你内心在挣扎与选择，可让你更困惑的是抽到了上上签，难道施主感觉不到你此刻，才是你人生最值得珍惜的最好时光么？请施主慢慢领悟，好好把握。或许我是俗人，我的思维已经被灰暗和忧伤上了魔咒，根本体会不到大师言语的深意，更理解不了此刻的上上签。我看到那些抽到下下签的人，满脸忧郁和恐慌，内心也波澜起伏。也许我们都是善男信女，多么希望得到佛主的庇佑。

北戴河之行，一周时间转眼在即，大家纷纷启程，唯有我内心彷徨不定，不知路该往哪里走。我送走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人又去湿地公园和静海公园静静地沐浴在海水里。仰头看天，云彩洁白的像仙女的婚纱，一层层缥缈不定。湛蓝的天透着通灵和美妙，有微风轻抚脸颊，多么惬意美好。这时爱人打来电话，关心我的行程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啊！我如一只被紧紧套牢的蜘蛛，迷茫地乱闯乱撞，不知归途。我又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了南戴河。我只是想把多余的大把光阴消磨掉。

南戴河的水比北戴河清澈。我挽起长裙，径直向深海走去。一个又一个海浪扑向我的怒吼声，像是要把我吓回岸边，我丝毫没有退却，反而继续走向深海。这时一只大海鸥向我飞来，我仰着头迎接它，它转身又飞向蓝天，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站在深海区，海水淹没了我的长裙。丝丝凉意沁人心脾。站在空茫的大海里，海水快齐到胸前时，我就是芸芸众生的一个小点，天地之大，而我如一粒尘埃，稍一弯腰，我便瞬间被海水无情吞没。生与死就是一眨眼的事儿。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这时好心人在喊着我：不能再走下去了，除非你会游泳。是啊，我这么笨，哪里会游泳？我只是想感觉把身体埋在海水里是什么滋味。或许一浪一浪的海水能揭开我内心的谜，为我指点迷津。我迎着迷茫的海水，又想起那年8月18日的那个电话：通知我去谈话。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刮春风，怎么会下秋雨？怎么会找我谈话？难道是要裁我？

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坏消息。我坐在返城的车里，心里七上八下，好多往事串成岁月的风铃，不停在眼前跳跃。我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与千军万马挤着独木桥考上大学，直到穿着一身白纱裙上班的第一天……到此刻灰溜溜的被体制封杀，我的心仿佛沉人冰河般寒凉。谈话很简单，也很例行公事，我被消化得合情合理。

当我走出那扇决定许多干部命运的大门时，内心翻江倒海，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未来的路该怎样走。我从林场考学到上班，一路走来，只有一颗积极向上、拼命认真、努力争上游的进取心，而此刻我的进取心已经七零八碎。在这个美丽的小城，我一直孤军奋战。父母在林场都已退休。姐弟妹均在外省市发展。我还没有过48岁生日，路怎么走着走着就断了？那天我心里反復默念的就是：我的工作生涯就此画上句号。即便不太圆满，但走到了终点。只是我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这场风暴太突然又太过猛烈，我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接下来的日子，我一度找不到了方向。

海水一浪一浪袭来，在我身上打着圈儿地笑闹着。一圈一圈外漾的海水忽然变脸了，怒吼着把我紧紧围在中间，大有一口把我吞掉的汹汹气势。我如此的渺小和孤立无援，在这个广袤的大干世界里闯荡，终是被搁浅在了原地。体制没有选择我，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双向的，失去体制滋养的我，难道会被无情的海水湮没？天色暗了下来，依然有声音在呼唤着。我好像被定在了深海区。

我从1991年参加工作就在体制内过着人人羡慕的平稳生活。换句话就是那种撑不着也饿不死的工作，平淡得如白开水无色无味，也可以说浑浑噩噩中把最美好的时光都消耗了。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疯一样地想去赶一次下海的浪潮，做一件让自己喜欢的事情，终还是被父母扼杀。而此刻我自由了，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快乐？

涨潮了。哗哗的海水排山倒海般向我袭来，我终还是停下了脚步。没过胸间的海水开始向我炫耀和示威，像是在嘲笑我的懦弱，又像是在鄙视我的贪婪。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畔嘤嘤细语：大干世界，没有谁的一生阳光朗月永相随，欢声笑语永相伴。有多少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有多少人还在饱受病痛折磨，又有多少人在排除万难、历尽千辛，为了一份执着的事业而坚守拼搏。而我忽然间内心涌起酸楚，从何时起，我也开始变得如此的矫情市侩和不堪一击。

近三个弹指一挥间，我究竟都做了什么？忽然间大师意会的上上签的含义灵光一现，我似乎体悟了为什么说此刻才是最好的时光。豁然开朗间我再一次想起《圆寂》。一个无腿无胳膊的小圆球支撑着一个脑袋，靠别人的施舍一直顽强地活着，尽管在一点一点滚着前行磨破了皮肉，渗出殷红的血，可他依然365天天天乞讨过活，他一度被别人当作笑料玩耍戏弄，被哥哥欺凌，被一同乞讨的人打骂侮辱……他丝毫没有退却。他不哭不怨不恨，只是一味地坚持去乞讨，他要让自己顽强地活下去。这也是母亲生前的最大希望。这时我眼睛湿润了，海水也怒吼了，一浪接着一浪，如我心里不断涌起的依稀微光。我如此健康，我如此热爱文学，曾经我多么幻想着开一家开满鲜花的书店……可此刻，为什么非要泡在温柔乡里，在觥筹交错、浮躁麻木、声色犬马中把时光消耗？恍然间，我陈腐已久的心忍忍作痛。我究竟在留恋什么？余生怎么就找不到出口了？我居然都不如一个只有四岁孩子高的残疾人？

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潮涨潮落。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风采和暗淡，人真正的懂得和慈悲是包容一切，从容淡定，宠辱不惊。我疏理着渐渐清晰的思路，为什么不用这大把的时光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读书写作多好！这不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么？低下我一度高高在上的头颅，为什么我就不能根植大地，回归到广袤深邃的自然，让现实的残酷、生的不易与艰难换回我一度迷茫的心。此刻，我的心里又有了一股股蓬勃崛起的力量。